第35節(jié)
盡管如此,她依舊是個好母親——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五歲的那年,母親接待了一個中原來的客人,那個客人自稱姓秦,是來高麗國采購人參的。整整一個月,母親都只有他這一個客人,但是這個客人給纏頭超過了她去年所有客人的總和。 母親粗通漢字,但對比較深奧的詩文就無能為力了,所以即使她相貌琴藝上乘、舞蹈的時候,也能讓客人忘記了飲酒吃菜,但終其一生,她終究是一個非著名的青樓女子。 沒辦法,男人總是希望自己妻子出身名門知書達理,但在臥室之內是蕩/婦。他們同樣希望放/蕩的青樓女子同時也是能夠□□添香的淑女。所以名/妓都是才女,而才女并非都是名/妓。 有一天晚上,母親激動的抱著我哭:“小花啊,我們娘倆的苦日子終于到頭了,明天我們跟著秦先生去中原,去過好日子。” 對我而言,只要和母親在一起,中原和高麗國沒有分別。所以,我含含糊糊的點點頭,繼續(xù)睡覺。 第二天,秦先生給我母親贖身,在所有藝妓幾乎能灼燒一切的嫉妒眼神中,洗凈鉛華的母親抱著我坐上了馬車。 “馬車,是二匹馬拉的車耶!去年花魁娘子出嫁坐得也只是牛車!”母親興奮的抱著我,“小花啊,從現在開始,我有丈夫,你也有父親了,秦先生說,按照他老家的叫法,你叫他‘爹’?!?/br> 三天后的半夜里,我醒過來,走出帳篷,他在篝火前抽著煙袋,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第一次叫他,“爹。” 他先是一愣,而后尷尬的搓了搓手,最終還是輕輕點頭,“嗯?!?/br> “爹?!蔽以俅谓兴?/br> 他有些慌張的從口袋里摸出幾個銅錢塞給我,“給你買糖吃?!?/br> 我搖搖頭,“爹,我想尿尿?!?/br> 他很茫然的看著我。 我指著一顆大樹,“我就在那里尿,如果有老虎,你趕走它好不好?” 母親說,如果要起夜,一定要叫醒她陪著去,否則會被老虎吃掉。我本想叫醒她,可看她實在太困,又不忍心。沒人陪,又怕被老虎吃掉,所以想到叫他幫忙——“爹”這個事物,是應該不會拒絕這個請求吧,年幼的我想。 從那以后,秦先生看我的眼神沒有那么疏遠了。但是我總感覺他和我們母女并非其像其他普通家庭那樣親密,母親很困惑,她學著和中原人一樣打扮,學做嶄新的食物,我也努力的和中原小孩一起玩,上學堂,融入這個嶄新的國度。 母親說,到了中原,我們就能過上好日子,她說的沒錯,只是這好日子,只過了一年。 一年后,一幫蒙面人揮著刀劍沖進我家,秦先生以己之力對抗所有人,他贏了,母親卻死于亂刀之下。 安葬了母親,他把我寄養(yǎng)在一戶沒有子女的獵戶家里,臨走時,我靜靜的看著他,他走一步,我走兩步(我步子?。?,就這樣,我跟著他走了兩里山路,就是不回獵戶家。 最終,他嘆了口氣,抱著我一起走了。 我們來到一個叫做紅葉鎮(zhèn)的地方,他說:“小花,如果你要繼續(xù)跟著我,就必須要剃光頭發(fā)做小尼姑?!?/br> 母親走了,他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我重重的點頭,說:“嗯。” 他把我送到紅葉庵,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主持無疏師太,她沒有頭發(fā),但是我從未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你就叫幽明吧?!睙o疏師太給我梯度完畢,賜號幽明,她頓了頓,“幽字輩中,你排行第二,你有個師姐,叫做幽閑,她雖然比你小,但入門早,此人調皮頑劣,你不要學她?!?/br> “是,師太?!蔽覍W著無疏師太雙手合十。 那個叫做幽閑的師姐四年后才從紅葉寺回到紅葉庵,那時她八歲,我十歲。她不壞,但是個很怪的人,無疏師太經常揮舞戒尺打她,而她總是嘻嘻一笑,然后該干嘛干嘛,似乎那板子都打在別人身上似的。 “你不疼么?”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便偷偷問她。 “疼,當然疼?!庇拈e指著胸口說,“但是這里更疼,有時候,身體的疼會讓心里的疼顯得不是那么疼,所以挨打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br> 那一刻,幽閑的眼神有些恍惚,有些迷亂,還有些不甘,即使是有些大人,也不曾有過那樣的眼神。 我不解,就去問秦先生,秦先生將一柄彎刀交給我,說:“她就是我一直提到的琉璃公主,她是你的主人,你要效忠于她,如同我效忠無疏師太。” 秦先生不知道,他每次提到無疏師太時,他的語氣眼神中總是有一種隱藏不住的熱情,我肯定,那是我母親一直想要但畢生都得不到的東西——愛情。 幾年后,我從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幽閑提及紅葉寺和尚然鏡時也是如此。 一天傍晚,我在山林練刀完畢,去河水邊洗臉,秦先生突然在對岸出現了——當時他的外號是‘秦老丐’,明里的身份是紅葉鎮(zhèn)石榴街拉琴的乞丐,暗里的身份是無疏師太的暗衛(wèi)頭領。 “師傅?!蔽医械?,隨即臉色劇變——因為我看到河水倒影出我的眼神,居然和幽閑一模一樣,暗藏在心里的愛慕痛苦的掙扎著扭曲變形,瞳孔中,滿是無奈。 過河之后,他叮囑我說刀法不要練得太急,欲速則不達,我胡亂答應,敷衍幾句,最后逃也似的回到庵堂。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了,暗中訓斥自己不堪的念頭:他可以是路人般的‘秦先生’,可以是似是而非的‘爹’,可以是教我武藝的‘師傅’,可是他絕對不可能成為我的愛人!絕對不! 為了減少和他的接觸,我去了廚房做活,繁重的勞務和枯燥的經書慢慢將我復雜的念頭平息了——僅僅是平息,因為深埋在內心、絕望、不能見光的愛情永遠都不曾消失。 當愛情變成一個人的獨角戲,主角是注定痛苦無望的,而我,就是那個苦逼到爆的女主角。 后來,幽閑變成了琉璃公主,再后來,琉璃公主變成了垂簾聽政的天佑公主,最后,公主昏厥,殷家謀反。 顧念久舉起酒杯,說:“我們三人,一死一囚一叛徒?!?/br> 很幸運,也很高興,我成為必死的那個,因為只有死亡才能終結我所有痛苦——從rou體,到精神。 當利劍刺入心臟的那一刻,我不禁松開手,秦先生送給我的刀哐當落下。 我微笑,“終于,解脫了?!?/br> ☆、逃脫 周圍都是熱騰騰、軟綿綿的,仿佛胎兒時期最安全舒展的zigong。 “乖女兒,快醒醒,mama給你做了好吃的?!币粋€溫柔的女人搖晃著幽閑。 幽閑轉醒,發(fā)現自己變成了八歲的模樣,肥嘟嘟的胳膊如一截嫩藕,“是什么好吃的呀?”,她問。 母親姜暮把她抱到凳子上,指著餐桌上兩節(jié)血淋淋的胳膊道:“是mama的手臂,你非要砍下來藏起,就怕德妃淑妃她們發(fā)現了?!?/br> “嗯?”幽閑緩緩抬起頭,“mama,你不是死了嗎?” 剎那間,紅粉變成骷髏,餐桌上的胳膊消失了,然鏡端坐在對面。 “然鏡,你為什么不理我?!庇拈e跑過去邊哭邊拉著他的袖子,“你怎么不給我回信了。” 然鏡擦去她的淚水,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只是不說話。 “師姐,我要走了?!庇拿魍崎_房門,一縷陽光在她白凈的面龐上游離。 “你要去哪里?”幽閑問。 “一個很遠的地方,師姐保重?!庇拿餍χc頭,和陽光一齊消失。 “別走!”幽閑奔過去,只抓到一縷清風,回頭,已不見然鏡。 木魚在響,聽到無疏師太熟悉的佛號,幽閑聞聲尋過去,穿過一個又一個回廊,花園,就是找不到發(fā)聲之所。 身心疲憊,幽閑坐在荷花池邊,長達十里的荷花池里沒有魚,只有一具具白骨摞在其中,幽閑有些認識,譬如淑妃和德妃母女,有些不認識,反正都是死在她手里的人。 骷髏們見了她,復活般揮舞著干枝般的手腳,從下顎骨里發(fā)出陣陣清嘯。 “你們活著我且不怕,何況你們都死了?!庇拈e冷冷的說。骷髏們繼續(xù)咆哮著,聲聲刺耳。 “薔薇!讓他們都閉嘴!”幽閑脫口而出,薔薇踏著荷花飛馳而來,佩劍出鞘,對著池水劃過,冷峻的劍鋒映得日月無光,凜冽的殺氣覆蓋十里荷花,骷髏們即刻歸于沉寂,化為白骨重新沉睡。 “薔薇,你來啦?!庇拈e抓住薔薇的手,卻再次撲空——她和薔薇之間看似只隔著一層薄霧,可無論她怎么叫,怎么跑,始終和他相隔一袖之間,薔薇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小尼姑,你到底在那里?!彼N薇抱著劍靠在一顆大槐樹下,目光穿過幽閑的身體,遠遠眺望,喃喃道:“我找不到你,怎么辦?怎么辦?” “我就在這里,在這里?。 庇拈e在他對面跳著腳叫嚷,薔薇置若罔聞,他的神色越來越絕望,終于搖了搖頭,消失了。 幽閑靠在薔薇剛才站立的地方,樹干上還殘留著薔薇的體溫,幽閑順著樹干滑坐在地面上,這時,烏云遮日,雷聲轟隆,黃豆大的雨水穿透枝葉落下,顆顆冰冷。 幽閑蜷縮著身體,縮在大槐樹下,大槐樹越來越小,變成一個人的懷抱,他低聲念叨著:“公主,公主,快醒醒,下暴雨了,我們有機會逃生。” 一覺醒來,幽閑發(fā)現自己置身于一個潮濕陰暗的洞xue里,楊憧以身為椅,抱她在雙腿之上,自己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數十個護衛(wèi)或躺或坐,原地休整,洞口有兩個侍衛(wèi)警惕的守護著,雨水很大,幽閑身在洞xue之中都聽得到大雨砸在山石上的聲音。 這種逃亡生活已經過了一個月,楊憧帶領的親兵衛(wèi)人數從當初的五百余人,到今天的九十七人,其中四人重傷,勉強能握緊刀劍,其他九十三人或多或少都有輕傷,而幽閑的左臂被飛箭擦過,帶走一片皮rou,箭矢有毒,多虧楊憧反應機敏,立刻拔刀挖去血rou,施以傷藥,保住幽閑性命。 那日出城之后,楊憧一行到達第一個暗衛(wèi)隱蔽點沒藏上三天就被線人出賣,殷家重兵圍追堵截,楊憧手下身經百戰(zhàn)的親兵衛(wèi)們以傷亡一半的慘重代價,終于殺出一條血路,一個暗衛(wèi)叛變,其他暗衛(wèi)忠jian未明,楊憧不敢再聯絡他們,他唯一能信任的就是自己的親兵衛(wèi),所以一路率領親兵衛(wèi)東躲西藏,來到這個山林中。 春天多雨水,這些雨水沖掉了人的氣味和馬蹄印記,這才逃脫殷家馴養(yǎng)的獵狗一次又一次的追蹤。楊憧將竹筒扣在山石上,感受著地面的震動。而這一次,絕對不會像往常那樣幸運了,殷家圍山搜索,人數起碼在千人以上,獵犬的吠聲清晰的通過竹筒傳到楊憧耳邊。 已然是甕中捉鱉的局勢了!繼續(xù)呆在山洞,只能是坐以待斃,楊憧叫醒幽閑,心中已有了謀劃。 楊憧,“刀戈,你帶人四十,先潛入西面山道,見到紅色焰火后往下沖鋒,其中一人喬裝公主,引開一半追兵,去紫菱城會合,你們在藏身之所留下暗號,我會派人接應你們?!?/br> “其余人都跟著我,從東面山林沖出包圍?!睏钽烤o了緊幽閑身上軟甲的帶子,幽閑瘦了許多,腹部卻漸漸隆起,她神思和反應都明顯不如從前,經常半夜在激烈的腿腳抽筋中疼醒。換到半年以前,她赤手空拳都能以一對十,可是現在,她一聞到血腥味就控制不住惡心嘔吐。 “你這個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呢?!庇拈e時常摸著小腹,對著胎兒低語,“以后要乖哦?!?/br> “一定要撐住啊?!睏钽坎恢菍τ拈e,還是對著胎兒低語道。 “我會的?!庇拈e將蒙面的黑巾捂住口鼻,以阻擋雨水濕氣嗆入氣管。 “出發(fā)!” 雷聲轟鳴,暴雨掩蓋了眾人的馬蹄聲,拐到一處隱僻的山石邊時,幽閑突然攀到山石上,與此同時,山石上有個和她一模一樣打扮的親兵衛(wèi)跳到她的馬背上,融入隊伍之中。 幽閑看著楊憧眾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暴雨中,回頭跳下山石重新回到方才躲避的山洞,這一次,只有她一個人了。 半個時辰前,幽閑在山洞蘇醒后,楊憧抱著她耳語道:“我們一路都有殷軍圍追堵截,這太巧合了,親兵衛(wèi)里很肯能出了叛徒,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殷軍抓住的?!?/br> “待會我會兵分兩路下山,一路疑兵引開一部分追兵,你我共乘一騎,走到第三個拐角,那個拐角是死角,他人根本看不見。我叩你脊背為號,你跳上山石,山石上早有我心腹打扮成你的樣子,他會代替你?!?/br> “我們走遠后,你立刻回到山洞,山洞深處留著打好的包裹,你拿著包裹去山洞后面找那顆長在懸崖上的松樹,松樹腳下拴著一條百米長的繩索,你攀爬直下,落地后左轉五百米是一個樵夫的院子,他有一匹馬,你騎馬從南面下山,必可以避開所有追兵。” “不要管我,今夜雨大風疾,我們會找機會逃脫的?!?/br> 幽閑照辦,騎著樵夫的馬向南飛馳,雨水掩蓋了馬蹄聲,從單薄的蓑衣里探入幽閑的里衣,冰涼的雨水似乎要帶走她身上所有熱量,她凍得嘴唇發(fā)紫,即使雙腿抽筋,她依舊夾緊了馬腹,向南,向前。 山林東面,楊憧冷冷的掃了一眼包圍而上的追兵,四十余名親兵衛(wèi)在電閃雷鳴中抽劍拔刀。 當! 短兵相接,又一場惡戰(zhàn)開始了。 與此同時,薔薇被雷聲驚醒,他走出破敗的山神廟,閃電將夜空劃亮如同白晝,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傳來,還伴隨著兵器相碰的聲音!他驀地瞳孔一縮,尋聲而去。 ☆、復仇 電閃雷鳴,山道上,薔薇拍馬逆風而行。 月黑風高,又是驟雨冰雹交加,根本無法使用火把燈籠照明,交戰(zhàn)雙方幾乎都是秉著本能拔劍抽刀。只有少數幾個高手憑借多年生死一線的反應速度和偶爾雷電照亮密林的光亮識別敵我,縱然如此,還是避免不了自擺烏龍,傷了自己人。 也幸好是這樣的惡劣環(huán)境,楊憧的帶領的親兵衛(wèi)們方能以一敵十,將殷家的追兵牢牢“捆綁”在半山腰,楊憧暗自慶幸自己臨行時的判斷:確實有人出賣了他們,不然殷軍怎么會死咬住他們不放?而且觀其陣勢,殷軍圍山的千人軍隊幾乎都沖著他們而來。而刀戈帶人從西面突圍的分隊幾乎沒有什么抵抗——方才天上一記綠色焰火,是他和刀戈約定的突圍成功暗號。 連刀戈都沖出去了,公主走的還是捷徑,應該早就逃出去了吧!想到這里,楊憧心中安定許多,他揮刀左旋,接著腰部的力量,砍斷了對手的半個肩膀,熱血噴濺到他臉上,在這冷雨夜,鮮血是唯一溫暖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