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來人,送太子回東宮!” 少年終是無力的垂下手,深深的望了她背影一眼,轉(zhuǎn)身闊步離去,只恐再多留一會,就會忍不住有更多的奢望。 芳華殿殿內(nèi)陷入久違的沉默,連平姑姑她們都不敢進出寢宮了。 靖安方才沐浴過,披散在身后的頭發(fā)都還來不及擦干,抱膝縮在角落里,眼神也木木的。他是衛(wèi)顏,不是她的阿顏了,她的皇弟還未出世便已夭亡。 這真的不是一場噩夢嗎? 與她曾定下婚約的人竟然是阿顏。 靖安忽然陷入了莫大的恐懼,衛(wèi)顏絕無可能君臨天下,父皇說他是一枚棄子,那么作為棄子的命運就只有死亡吧。 這是個何其冰冷的夜晚。 雨下了整宿,打落了不少紫薇花。 謝貴妃正在臨字,神色淡淡仿佛萬情萬物于她不過是過眼云煙,唯有一揚眉、一抬眸之間方能窺見些許厲色,被那雙眼眸掃過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她身側(cè)的掌事姑姑是從謝家陪嫁過來的,也是少數(shù)幾個能在謝貴妃面前說得上話的。 “我還以為他們姐弟永遠都不會起隔閡呢?!甭犃T回稟,謝貴妃渾不在意的清淺一笑,銅鏡映照出她的容顏,莊重典雅,時光給予她十足的優(yōu)待。 “對了,吩咐你打聽的事情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消息也送出去了。”掌事姑姑低聲道。 與謝貴妃給人的感覺不同,她的字卻是筆走龍蛇,大開大闔,鋒芒畢露。 “怎么說也是與謝家齊名,但愿王氏女不會讓我失望?!敝x貴妃擱了筆,面上波瀾不驚。 掌事姑姑見她這樣,心中不免嘆息,姑娘還有幾分年輕時的聰慧睿智?當年風華滿帝都的雙姝,竟在深宮中消磨成這幅樣子,這是入了魔障啊。 “娘娘,其實您何必和一個小姑娘致氣呢,再說她終歸是要做謝家婦的,還要叫您一聲姑母的……”看著謝貴妃的臉色,掌事姑姑的話生生咽進了喉嚨。 “哼,謝家婦,她也配!”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謝貴妃臉上哪還有半分云淡風輕,神情冷厲猙獰,眼中分明帶著恨意。 “旁人不知,姑姑難道也不知道我心中的苦嗎?” 她也曾一身皇恩,萬千榮寵。她是謝家女,自小便見慣風云,聰慧非凡,才不遜男兒。入宮是為了家族,三千粉黛,帝心無常,她只愿守住本心。直至遇上帝王,才知曉情之所至身不由己,動了心,有了皇兒。 她以為立朱后是他的權(quán)衡之策,她有那么一刻曾怨過自己為何會是謝家女。她從來沒有把朱后視作威脅,畢竟安寧宮里的皇后從不假辭色,而帝王君威又豈容冒犯?可朱后只要稍一回轉(zhuǎn),整個后宮就淪為了陪襯,這種榮寵在靖安出生后達到了頂點。 若不是后來帝后不知因何又起了間隙,誰還記得謝貴妃與她的三皇子? 她怎能不怨恨那對母女,而今朱后死了,卻留下她的女兒繼續(xù)執(zhí)掌鳳印,來折辱她。 “娘娘這么做,老奴只擔心您會與謝家產(chǎn)生隔閡?!?/br> “弘兒還小,不過是沒見過好的,一時被蒙蔽了而已,況且那丫頭落魄了,謝家才能更好的拿捏她不是?!?/br> “小公子看這里,看這里!” 撥浪鼓咚咚的轉(zhuǎn)著,搖籃里的小娃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也跟著滴溜溜的轉(zhuǎn)著,雙手還抱著白胖的腳丫子放在嘴邊不肯放下,將香嵐逗得不行。 朱初珍笑著回身,羅裙輕軟,發(fā)髻上也只簪了朵絹花,走到搖籃前伸手把孩子抱了起來,許是感覺到母親熟悉的氣息,小旭兒也咧開嘴給了一個無齒的笑,乖乖伏在母親肩頭。 香嵐把撥浪鼓放在一旁,著人準備午膳,特意問了魚湯燉得怎么樣。香嵐是真心為她家姑娘高興,本來照理該是由奶娘帶孩子的,不過因了是殿下的第一個嫡子,皇子妃又舍不得,殿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如今倒是皇子妃要帶得多一些。 正想著,卻遠遠的下人們跪了一地,不多時便看見還穿著朝服的楚豐了。 “殿下回來啦?!毕銔姑π辛硕Y。 “皇子妃呢?”楚豐隨口問了句,人已大步往屋里走去了。 還沒到門口就聽見孩子“咯咯”的笑聲,朱初珍正逗著旭兒,聽見動靜一回身便望見了丈夫,笑著低頭對懷里小娃說:“旭兒快瞧,爹爹回來了!” 一霎時,楚豐只覺得一身的疲憊都散去了,笑著上前接過旭兒,舉得高高的,自己也不禁開懷大笑起來。 楚豐換了常服出來時,飯菜已經(jīng)擺上了,旭兒還沒斷乳,但已經(jīng)可以吃些輔食了。 朱初珍忙著喂孩子,一邊囑咐著他快吃飯,楚豐吃得快,吃完便從她那里把旭兒抱過來,讓她好用飯。朱初珍看著男人皺著眉,動作雖然生疏如卻同處理政事般嚴肅認真的喂著孩子,只覺有股暖流從心頭漫過。 所幸孩子用罷飯便困了,又乳母帶下去午睡了,侍女們輕手輕腳的收拾了,便將空間留給了夫妻二人。 朱初珍不是個多事的人,但見他神情疲倦,方問道:“近來朝堂事多嗎,這幾日都不知你是幾時睡的?” “嗯”楚豐應(yīng)了聲,枕在妻子腿上,放松的闔上眼。 “要不旭兒讓乳母帶幾天吧,你這兩天好像都睡得不怎么好?!焙⒆右归g偶有哭鬧,楚豐淺眠,她一起身他便醒了。 “不用?!彼W孕Φ溃斐跽渖袂橐矞厝崞饋?。 她想了想,還是問道:“殿下近來可有遇上阿羲,她可好?” 楚豐知她想問什么,坐起身子,緩緩道:“她近來倒是常陪在父皇跟前,不過精神看著不是太好,與太子看著確實疏離了些,情形倒沒有外人說得那么壞,其中緣由我也不大清楚,不過阿羲大了,不比小時候,自然也不能再像兒時那般親密無間了?!?/br> 比起阿羲,他更擔心的倒是父皇,雖然看起來還是精神矍鑠,但政務(wù)處理遠不像從前那般游刃有余了,連帶著后宮的那些女人也開始不安份起來。 朱初珍心里有些沒底,卻還是望向丈夫:“過幾日我想帶旭兒入宮去給母妃請安,順道看看靖安,我知道這不是個好時候,不過自從姑母過世后,我還一次都不曾去探望過阿羲,再說旭兒都還沒見過姑姑呢?!?/br> 她說完便低了頭,有些忐忑不安,后宮現(xiàn)下確實不太平,阿羲扶持王貴妃與謝貴妃相斗,她的身份又尷尬得緊,照理說此刻應(yīng)當老老實實的待在府里才是,畢竟那是楚豐的母親, 楚豐卻是握緊了她的手,笑道:“好,過幾日我去與母妃說?!?/br> 有他這句話,朱初珍便徹底安心了。 入伏后,就一日比一日熱了,各宮都用上了冰塊。 乾元殿里,吳總管汗?jié)窭镆聟s動都不敢動一下,直到額頭上細密的汗水凝成汗滴滾落到眼睛里,才抬手擦了擦。 寢殿里,診脈的御醫(yī)卻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欲開口,卻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說不出話來。 榻上的帝王面對生死之事坦然無畏,龍威不減:“說吧,寡人還禁得住?!?/br> “陛下近年來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好好休養(yǎng),輔以藥物調(diào)理,尚有回轉(zhuǎn)余地。敬文皇后去時,老臣便已勸過陛下,切勿悲傷勞累過甚,而今心脈受損……” 他面前的帝王已然是外強中干,而令他無力的是他從帝王身上看不出多少求生之意了。 “下去吧?!钡弁跗>氲?,這是伺候了他三十余年的御醫(yī),倒也不擔心口不緊。 乾元殿里一片沉寂,許久帝王才從一旁的書里取出夾藏的幾張紙來。 望著那十二個字,苦笑了下,也罷,他也確實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走之前他會為帝國選擇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帶領(lǐng)子民們繼續(xù)走向強盛,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阿羲了,我們的阿羲了。 我還要在這世上蹉跎些日子,不過也好,黃泉碧落永不再見,即便是下一世我們也都放過彼此吧。 相濡以沫真不如相忘江湖。 六月初十,因了前幾日的雨水,倒不像前幾日那么燥熱了,朱初珍一早便帶了旭兒入宮。 “娘娘,三皇子妃帶著小皇孫來看您了?!睂m人打起簾子,有眼力勁的侍女趕忙撤了冰盆。 朱初珍把孩子交給掌事姑姑抱著,先跪下行禮:“給母妃請安,愿母妃福壽安康?!?/br> “起吧?!敝x貴妃倒未為難她,看著與楚豐兒時七分相像的旭兒,心先軟了三分,那孩子又是個愛笑的,她一接過來就舍不得放手了。 “娘娘您看小皇孫被養(yǎng)得多好,龍眉鳳目的?!?/br> “他人小,現(xiàn)下哪能瞧得出什么呀,也虧你厚著臉皮說得出這話?!敝x貴妃難得笑道。 那被罵的大宮女也不在意,倒是掌事姑姑見朱初珍干站著有些過意不去,沖謝貴妃笑道:“瞧小皇孫這精神樣,皇子妃卻瘦了許多,定是平時費了心的?!?/br> 謝貴妃這才正眼看過來,笑道:“做了娘親哪有不費心的,你也是個好的,坐吧?!?/br> “謝母妃?!敝斐跽溥@才落了座。 “正是苦暑,眼下府里都用上冰盆了吧。” 朱初珍還未坐實,便又站起來回稟道:“是呢,不過旭兒年紀小,怕傷了身子,媳婦不敢用呢?!?/br> “正是這個理兒,孩子身嬌體弱,你既然放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就要事事精心,一點都疏忽大意不得,不然還不如交給乳母帶呢?!?/br> “是,媳婦知道了,謝母妃提點?!?/br> 見她恭順,謝貴妃便又問了問孩子在府里的日?,嵥椋斐跽涠紦炝诵┤な聛碇v,謝貴妃逗著孩子面色卻也緩和了不少。 見著時候不早,朱初珍這才起身告辭。 “要去芳華殿?”謝貴妃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朱初珍不敢欺瞞,低頭應(yīng)了聲。 謝貴妃點頭示意知道了,看了看天光,又囑咐道:“既然都這會了,就別趕著正午回去,暑熱當頭,別把旭兒熱出病來。你父皇還惦記著這孩子呢,不定一會兒會過去看看?!?/br> “媳婦知道,那媳婦告退。”朱初珍行了禮,這才從謝貴妃那里接過孩子,向外走去。 到了芳華殿,靖安卻是早早的就等著了。 “聽說表姐入宮,我想著是定會過來的,快把小侄子給我抱抱?!?/br> 見著她真實無偽的笑容,朱初珍只覺得心頭一松,滿心歡喜。 兩人攜手進了芳華殿,靖安也顧不上招呼她,只抱著旭兒哄道:“小旭兒,我是姑姑,是姑姑你知道嗎?”動作溫柔至極,朱初珍原本擔心靖安沒抱過孩子會讓旭兒不舒服,沒想到她卻像是練習過千百遍般熟練至極,眉眼愛憐而溫柔,疼愛至極。 她哪里知道,靖安上一世因為一劍傷了心脈,而后為了謝謙之跪于寒秋冷雨之中寒氣入體損了身子,很難生養(yǎng),故而對孩子總抱著十二分的溫柔與耐心。 旭兒許是有些累了,趴伏在靖安懷里逐漸睡熟了,那樣子竟是對靖安比對謝貴妃還要親近些,靖安笑著撫了撫孩子的額發(fā),扶著頭輕輕的放在一旁小枕頭上,這才與朱初珍小聲的說起話來。 “你三皇兄若是見了你這樣子,定然疑心是誰占了自己meimei的軀殼?!?/br>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是啊,誰會相信這軀殼里換了一個已經(jīng)死過一次的靖安呢。 “表姐這話說的,旭兒這般乖巧可愛,三皇兄定是和我一樣疼愛的?!?/br> “這倒是,你知道嗎,他近來總睡不好,我說讓乳娘帶旭兒幾天他還不愿意……”一說起楚豐,朱初珍整個人都放松下來,話也多了起來。 靖安靜靜的聽著,直到朱初珍有些臉紅的住了口:“瞧我,本來說是進宮陪陪你的,結(jié)果一說起自己的事就沒完沒了,你可別嫌我聒噪?!?/br> “表姐說哪里話,我只擔心你口渴?!本赴泊蛉さ溃f了杯茶過去。 朱初珍淺啜了一口,方正色道:“說來我正問問你呢,和東宮是怎么回事?” 靖安知她有這一問,可她真問了,她還是止不住的臉色一白,眉眼黯然。 這幅神色落在朱初珍眼里卻好像是阿羲和太子鬧了別扭一樣,規(guī)勸道:“阿羲,你這樣可不行,你可知外面都傳成什么樣子了,姑母過世了,你與太子便是一體,他強,你在后宮才站得住腳,而今旁人還未出手,你怎么先自亂陣腳了呢?!?/br> “以我如今的立場,本不當與你說這些話的,但你我自小親厚,不比旁人,你三皇兄又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才能規(guī)勸你幾句。” 面對朱初珍的問詢,靖安卻是有口難言。算起來她快有一個多月未見過阿顏了,自從那日他從芳華殿前轉(zhuǎn)身離開,此后便有意無意的避開她,靖安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該怎么面對他。 她試探過帝王的態(tài)度,她猜想過阿顏的結(jié)局,沒有一個是她想看到的。靖安突然明白母后為什么會在病榻上請求父皇將阿顏貶為庶民,流放千里,因為那已是他最好的結(jié)局。她懷揣著這秘密,整夜整夜的難以入睡,其中的矛盾苦楚又有誰能夠傾訴呢? 心頭萬般思緒纏繞,面上仍是一片云淡風輕,她只笑言道:“無事,不過是鬧些別扭罷了,表姐放心,我有分寸的?!?/br> 見她如此,朱初珍本想再說幾句,可旭兒卻蹬蹬小腳丫子,“哇”的一聲哭出來,醒了也就算了,居然還尿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