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元日將近,朝賀的人越發(fā)的多了,宮中四處都是喧嚷一片,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唯一讓人措手不及的就只有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讓身子一直未曾大好的朱皇后再次病倒。 母親突兀倒下的身影,無疑讓靖安的心再次被恐懼包裹。 安寧宮里的御醫(yī)宮人來往不息,腳步惶急。 靖安緊握著母親的手,跪坐在榻前,即便是熬得兩眼通紅也不肯放手。 沒有經(jīng)歷過死亡的人永遠(yuǎn)都無法理解至親離開的痛苦,曾經(jīng),被她緊握這雙手就在漫漫長夜里失去了溫度,何止…… 母后、父皇、阿顏一個接一個的相繼離開她的生命,也徹底碎了她的夢境。 孤燈下,聽著母親的呼吸漸漸趨于綿長平穩(wěn),靖安才半靠在榻前,合上眼,打個小盹。 寢殿的門被輕輕打開,宮人們撩起帷幕,入眼的是再寧馨不過的畫面,緩解了帝王多日來的冷峻臉色。 下意識的放輕了腳步,帝王走到近旁才喚了兩聲:“阿羲,阿羲……” 見靖安沒應(yīng),只是呼吸悠長,想著是睡熟了。這才回頭看了楚顏一眼,輕聲道:“抱到東殿去吧,別驚動了她?!?/br> “是?!背伾锨埃皇謾M在膝下,一手穿過腋下,微微用力就將靖安抱了起來。察覺到自己熟悉的氣息,靖安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依稀看到父皇高大的身影,也就安心的蹭了蹭楚顏的脖頸,再度沉入夢鄉(xiāng)。 帝王坐回女兒方才坐的地方,他的妻子褪去了皇后莊嚴(yán)的裝束,也不過只是個蒼白得讓人心疼的婦人。當(dāng)初誰也沒想到他會放棄王謝,力排眾議立了朱家女為后,就如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會一日比一日的深愛上這個女人,連帶著將她的女兒也寵得無法無天。 他握緊妻子的手,她的手心里還有些繭子,并不似一般的名門閨秀養(yǎng)尊處優(yōu),他們就這樣相互扶持著走了大半生,可是他依然不清楚,她的心究竟在不在他身上,還是早隨了黃泉下的那個人已經(jīng)沒有心了呢。 靖安抱著被子驚醒時已是三更,還亮著的燈火刺痛了她的眼睛。隱約聽到有人放下書,衣擺掃過桌椅的聲音,在這靜夜里格外清晰。 床榻的一角塌陷了去,她的眼睛被他的手蒙上,他開口竟帶著半是無奈的寵溺氣息。 “還早,再睡會兒。”剛剛睡醒的靖安還有些迷糊,連楚顏的手橫在她腰間,她整個人都半偎在他懷里都不曾發(fā)現(xiàn)。 “母后那……”她牽著他的袖子有些不安的問道。 “父皇守著呢?!背伈粍勇暽膶⒈蛔永吡诵?,軟下聲音勸慰道。 “嗯?!本赴策@才放心的睡下,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就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是阿顏吹滅了燭火。原本并不在意,可自己的床榻卻有半邊已然淪陷,他的呼吸就響在她的耳邊,脖頸間一片溫?zé)帷?/br> “阿顏!”終歸不再是兒時了,靖安有些不自在的想要起身。 楚顏的臂膀卻突兀的一橫,正好搭在她的腰上,黑暗中靖安看不見他的神色,卻本能的覺得危險,伸手去推。 “皇姐,別鬧?!彼p斥了一聲,反手將她的手也握緊了,才心滿意足的抿抿嘴角。 “我就瞇一會兒,就一會兒……”少年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后就好似囈語一般了,但即便如此也難以忽略其中的嘶啞與疲倦,遲疑了一會兒,想想不驚動楚顏就能下床的可能性,靖安還是老老實實的躺回去了,父皇就算生氣怕是暫時也無心來管了。 萬幸的是朱皇后的病并無大礙,次日高熱就退下了。靖安得知朱皇后醒來時,急匆匆地就趕過去了,卻只見她父皇正坐在榻前細(xì)心的喂藥,她母后則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喝下看著就萬般苦澀的藥汁,父皇不時塞上幾個蜜餞,母后也都含笑吃了。 最終,靖安還是靜悄悄的退了出去。 朱皇后雖然病倒,但宮中的事兩位貴妃也是駕熟就輕,倒也沒出什么大的紕漏。 就這樣,靖安迎來了興平十一年,她曾經(jīng)嫁給謝謙之的那一年。 八十一瓣梅花填滿的時候,也就正式去九了,這個漫長冬天總算過去了。 “公子的腿已經(jīng)有了知覺,配合著用藥公子試試能不能站起來吧?!贝蠓虻脑挓o疑給了謝相一個莫大的希望,而謝謙之則像是意料之中無悲無喜。 書言不由得紅了眼睛,上前將公子撩起來的褲腿放下,那雙腿上傷痕遍布,一片青紫。旁人只知曉謝家公子做事又如神助,卻不知道公子在背后吃了多少苦。 “只是公子太過急躁,凡事欲速則不達(dá),陳年舊疾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消去的。” 對于這樣的勸告,謝謙之只是禮貌性的低頭道謝,眼里卻不以為意,他早沒了時間可以揮霍。大夫見此也只有苦笑的搖搖頭,他醫(yī)術(shù)再好也架不住不聽話的病人,謝家公子確實是個能吃苦,針灸藥浴再怎么疼也都咬牙忍了過來。 “公子近來可以讓人攙著,試試雙腳落地能不能著力,記得千萬小心?!?/br> 西苑書房一如往日平靜,書言一邊磨墨一邊小心的打量著謝謙之的神色,大夫的話他可都記在心里,只是依公子的性子,只怕不會…… ““無事便下去吧?!敝x謙之手指在書頁上滑動,眼都不曾抬一下漠然吩咐道。 “公子!”書言臉漲得有些紅,大夫今日的話他不信公子沒有記在心里,可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許人在旁邊伺候著,大夫都說了需讓人攙著,千萬小心。 “我說下去?!敝x謙之眉頭輕皺,放下書看著書言,眼中的冷意讓書言不自覺地退縮。 書言頗為憂心的看了他許久才磨蹭到門前,聊有勝無的說一句:“那公子有事叫我!”他只怕謝謙之又像上次一樣痛暈在屋里還是一言不發(fā)。 待到書言走后,謝謙之才滑動輪椅取來一旁的拐杖。他曾經(jīng)以為可以的,至少靖安攙著他,陪著他的時候他從未覺得難堪,可是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也不是誰都可以的人。 一手撐著拐杖,一手扶著桌案,謝謙之的腳慢慢放在地上,嘗試著用力站起來,只是雙腿卻麻木的沒有知覺,一點都使不上勁,撐著桌子的手臂青筋暴起,謝謙之的額頭滲出了一層薄汗,一張臉更是蒼白的嚇人。 他死死的咬住牙,不顧身體的疼痛一再用力,大腿終于短暫的離開了輪椅,可只是一瞬又狠狠地跌了回去,隨著他的全身乏力,支撐他的拐杖失去了控制,砰的一聲滑出去很遠(yuǎn)。謝謙之的輪椅也失去了平衡,連人帶椅都摔倒在地,一角殘碎的木屑狠狠地扎進rou里,突兀涌出的血液觸目驚心,不一會就染紅了衣角。 無論是靖安陪著的上一世還是現(xiàn)在,這都是他少有的狼狽時侯,只是原來的他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這般急躁和不安,只是那時候有人會不厭其煩的耐心陪著他。 謝謙之伏在地上,慢慢紅了眼睛。他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在這寒冷的早春里竟掙扎得滿頭大汗,但即便如此依然無濟于事。喚人進來嗎?讓他們再看看自己這幅狼狽不堪的樣子給他們徒增笑料嗎?呵!謝謙之冷笑了聲。地上的寒意輕易的透過衣衫傳遞,卻遠(yuǎn)不及他心頭的冰冷。 “吱呀!”門突兀的打開,謝謙之甚至都來不及扭頭就聽見了謝弘喚了聲“二哥”!他腦海里頓時空白一片,僵硬的嘴角越發(fā)的陰沉,臉上僅余的幾分血色也散得干凈,一張臉白得跟紙一樣。 “二哥你沒事吧!”謝弘急忙上前將謝謙之扶起,顧及到他此時身子,只能和書言一人架起他一條胳膊,架到一旁的軟塌上。 書言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幸虧三少爺來了,聽到屋里的動靜二話不說的就闖進來。不然依著公子的性子,怕是在地上躺上一天都會一聲不吭。 “去打水給二哥清理下,再取些藥來!”謝弘一貫飛揚的眉眼緊緊皺起,不贊同的看著謝謙之,待到書言匆匆忙忙的跑出去,這才說道“二哥,你素來比我沉得住氣,想來也知道這事是急不得的,幸好父親今日叫我來看看,不然還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呢!” 謝謙之只是一言不發(fā)的躺在那里,衣袖下的手緊緊的繃著。 “何況大考將近,二哥你今天萬一要是傷了手,難道還要再等三年嗎?”謝弘從來見過謝謙之這幅樣子,從他記事以來,無論什么時候,他二哥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父親和他說的時候,他幾乎是嗤之以鼻,急躁,笑話,這種詞怎么會出現(xiàn)在二哥的身上。 “知道了?!敝x謙之應(yīng)了一聲就不再接話,謝弘看著他蒼白灰敗的臉色,一時間也覺得自己話重了,摸摸鼻子,頗有些尷尬。 春寒料峭,三年一度的大考拉開了序幕。都城里的客棧人滿為患,充斥著朗朗書聲,高談闊論,人們玩笑說這聲音都能飄上重云,上達(dá)天聽了。 開試那日,靖安站在墻頭,看廣袖綸巾的書生羅列而入,心里卻是自己都不曾想到過的平靜,該是塵埃落定的時候了,盡人事聽天命,她靜待自己的結(jié)局。 一切都像上一世的輪回重演一樣,謝謙之順利的以第一的成績進入殿試,名聲大噪,連她身邊的小宮女,嘰嘰喳喳討論的也是那個人是何等的風(fēng)姿出眾,堪稱人間龍鳳,都猜測著謝謙之會不會在殿試中一舉奪魁。 接下來的事靖安已經(jīng)不必去猜了,倒是母后分外關(guān)注這次大考,每每覺得有什么合適的人選,總找人細(xì)細(xì)地問了,再來問詢她的意思。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蹦负筇崞鹬x謙之的時候,眼里滿是惋惜,不知是為了他的出身還是他的腿疾。母后只在她面前提過一次就丟開了去,靖安心里的一塊大石也算是落了地。 宮里的人猜測著靖安公主的駙馬大概就要在這一屆的文武大選前三甲里挑出了,對結(jié)果越發(fā)的好奇期待起來。很少有人察覺到芳華殿的那位近乎詭異的平靜。 遇見謝弘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意外的是他那時正楚云追得上竄下跳,一看見靖安宛如看見救星一般兩眼發(fā)亮,三步并作兩步的躲到靖安身后。 “謝弘,你給我站住!”嬌縱的六公主氣勢洶洶的追上來,看到謝弘竟跑到皇姐那里,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見過皇姐!”楚云不情不愿的向靖安行了禮,巧兒一行人也向楚云行了禮,識趣的退到花園外守著。 靖安凝神看了看楚云,總覺得那里不對勁,直到楚云不自在的抬起小臉狠狠瞪她一眼。 饒是靖安現(xiàn)在滿腹心事,當(dāng)下也被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來。 豆蔻年華的女兒家硬要梳著凌虛髻,她身量不足,自然無法顯出女子凌空若虛,飄飄欲仙的感覺,臉上不知是讓誰給涂的脂粉,硬生生的將一張白凈可愛的小臉給畫得不倫不類。 楚云本就覺得不自在,此時再聽靖安一笑,頓時像炸了毛的貓一樣滿臉的羞憤,看那架勢真是恨不得上來撓上靖安幾爪才罷休。 謝弘雖然不敢笑得那么明顯,但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崩不住,生生將一張俊臉扭曲了去。 靖安的身高只到謝弘的胸口位置,此刻女子嬌笑如花,男子一臉隱忍,臉上卻也是忍不住的笑意,看起來那樣般配與和諧。楚云想起宮中侍女的話里,眼里的光芒也不由得黯淡了下來,心里有個地方酸酸的,有股熱氣不斷的往眼睛里竄,卻還是不甘示弱的瞪了他們一眼,轉(zhuǎn)身跑遠(yuǎn)了。 楚云她…看到這樣亦嗔亦惱的神情,靖安頓時明白過來,詫異轉(zhuǎn)身看著身后的男子,楚云她竟是對謝弘動了心嗎? 謝弘一口氣才剛松下來,一對上靖安興味盎然的眼睛,急忙擺擺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不關(guān)我事,真的不關(guān)我事啊,我只是和我爹進宮給古母賀壽!可沒有招惹那個小丫頭?!?/br> 話音一落,謝弘的一張俊臉頓時漲得通紅,他解釋些什么,心虛些什么??! 靖安戲謔的笑笑,枝上的杏花含而未放,她腳步輕輕。 “這也不意外啊,楚云年紀(jì)小,平日里難免任性了些卻還是分得清好壞的,難得有個人肯陪著她鬧,小丫頭動心也是正常的?!痹拕傉f完,靖安自己就想笑了,說起任性,誰能任性過重生前的她,怕是比楚云更加的……呃…直白。 謝弘?yún)s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住了腳步,心里微微發(fā)苦。 靖安走了好一會兒才發(fā)覺他并未跟上,詫異回頭。 “殿下!” 彼時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天空一片陰郁,杏花將開未開,男子的眼眸是那樣明亮。 “殿下,我一定會拿下武舉的前三甲,等著杏林春宴?!边@一句話說出來,他連耳根都紅透了。靖安徹底的愣在了那里,不是沒有察覺,只是她以為他會這樣一直沉默下去。 謝弘大踏步的上前,不容拒絕抱了抱她,只一下就又立即松開了,即便如此翹起的眉眼仍泄露了他的得意洋洋。 “謝弘!”不可否認(rèn)的是,靖安的心有那么一瞬是忐忑的,可是也僅僅只是一瞬,聲音越發(fā)的平靜冰冷。 “謝弘,你不合適!”他剛剛表明了心跡,靖安就這樣鄭重其事地、一字一頓唯恐他沒有聽清一樣告訴他,謝弘,你不合適。 謝弘的眼眸不禁黯淡下來,輕聲的問了句:“為什么?” 靖安抬頭望著他,嘴角微撇,口氣冰冷:“不清楚嗎?我的婚姻和太子的利益是息息相關(guān)的,而謝家,永遠(yuǎn)不會成為太子的助力?!?/br> 如果婚姻無法給她帶來幸福的話,那么就最大程度的為阿顏帶來利益吧,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利用來和謝謙之抗衡的東西。 ☆、第四十二章 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迎春花未生片葉,只有一朵朵鵝黃色的小花綴滿枝條,纖細(xì)婀娜。暖風(fēng)徐來,水面蕩開一層層漣漪,倒映出岸邊楊柳剛冒出來的新綠,如煙似霧般朦朧。 幾只初生的小鳥絨毛未褪,在樹枝間蹦蹦跳跳。靖安瞇著眼睛看去,只覺得心中一片溫軟,連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幾分春日溫暖的味道。 巧兒低下頭也是一笑,公主就應(yīng)該多聽皇后娘娘的話,趁著春光多出來走走。 只是這樣的笑容并未在靖安臉上停留太久,尤其是在看見楚豐與謝謙之結(jié)伴同行的時候。 “三哥?!本赴驳皖^喚了聲,步搖輕晃,點綴在烏黑的發(fā)髻間,搖曳出一片細(xì)碎的珠光。 那細(xì)碎的光芒晃了謝謙之的眼,他再想細(xì)看時,已然是珠簾傾瀉,將她的身影隔絕在他的視線之外了。 楚豐半倚著欄桿,張開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戲謔道:“meimei好悠閑,我老早就惦記著帶你嫂子賞花踏春,可惜一直沒有閑暇?!?/br> 他說得無心,靖安心中卻是五味雜陳,目光不由得瞥向珠簾外。無暇自是有因的,饒是她久居深宮卻也知道,放榜之日,謝家鞭炮喧天。謝謙之,他如今出入宮闈也再不是那個遭人白眼的謝家庶子,甚至,能陪著楚豐踏足御花園。 巧兒奉了熱茶,靖安接過,遞給了楚豐,嘴里卻沒有一句話語。 楚豐的目光從茶盞上移到她捧著茶盞的手上,十指纖纖,皓腕霜雪,只是手腕處卻是骨節(jié)突出,不堪一折般的消瘦。霜色的交領(lǐng)上襖,淡紫色的云紋百褶裙,兩根銀簪,眉間清愁如許。這分明是他的meimei,卻又分明不似以往的靖安了。 楚豐拿過茶盞隨手?jǐn)R在在欄桿上,靖安只覺得頭上一重,卻是楚豐揉了揉她的頭發(fā)。靖安詫異抬頭,卻難得的看見楚豐笑得寬和。 “靖安,一晃眼追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丫頭竟然也要嫁人了,還真有些不習(xí)慣呢?!?/br> 靖安有些晃神,愣了好半晌。 楚豐說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她都有些記不起來了。那會兒她還很黏這個兄長,踩著細(xì)碎的步子搖搖晃晃的去抓他的衣角,那會兒表姐她們也常常進宮,阿顏年紀(jì)小但總是冷著一張臉,只有這個兄長會陪著她鬧。只是記憶里的美好都在不經(jīng)意間遺忘,反倒是謝貴妃冷漠疏離的面孔越來越清晰。 靖安心思百轉(zhuǎn),卻不知道該開口接些什么,好像無論說些什么都顯得虛偽而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