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朱皇后讓靖安問得一怔,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 靖安望著朱皇后的眼睛,也想這樣一直望到母親心里,她一字一頓的問道:“即使父皇要廢了阿顏,立其他人為太子,在母后心里也是一樣的嗎?” 那一刻,朱皇后想遮住那雙眼睛,女兒點漆如墨的雙眸里清晰的倒映出她此時的神情,那樣的不堪,傷口是永遠不會因為掩蓋而痊愈,它只會不斷的潰爛直到腐蝕掉所有的血rou。 “阿羲……無論你父皇做出什么樣的決定都必然有他的理由?!?/br> “阿羲,去跟你父皇服個軟吧?!?/br> 因為那晚靖安宿在東宮,父女對峙已有半月之久了。朱皇后至今仍記得當時帝王陰贄的神情,即便再怎么掩飾,眼底還是泄露出殺意。 “母后……女兒累了,想先睡了?!?/br> 大殿又陷入了一片沉寂,朱皇后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只怔怔地盯著那跳動的燭火。 “娘娘?!笔煜さ乃幬秱鱽?,朱皇后一抬頭就看見跪在一側的沉默婦人。 “倒了吧,月娘?!痹S久,才傳來一聲疲倦到了極點的嘆息。 “娘娘!”那被喚作月娘的婦人不甚贊同的抬起頭,神情有些惶急,許是不常開口嗓音十分沙啞。 “娘娘,你別把公主的話放在心上?!?/br> “月娘,中秋過了,離年關也不遠了,朱家主母若是入宮拜會,你就隨她回去吧。”跟在她身邊的幾個丫頭如今只剩下月娘一個了,月娘小她三歲,宮中數(shù)十年,容貌卻像是大了她一輪,那黃鸝鳥兒般的嗓子生生成了擺設。她好歹是熬到了今日的,其余的都死的不明不白了。 “娘娘,這么多年了,都過去了,您和陛下就好好的過下去吧。”月娘恭順的看著自己的主子,她伴她數(shù)十年,見證了那個明媚張揚的少女是怎樣被折去雙翼,毀掉希望,讓歲月消磨成現(xiàn)在母儀天下的模樣。 朱皇后卻是冷笑著搖搖頭:“月娘,不是我不想和他好好過下去,放不下的人是他。月娘,我如今只盼著阿羲能早日出閣,余生平安順遂,夫妻和睦。我也就能放心的去了,這樣自欺欺人的日子我已經(jīng)熬不下去了?!?/br> 娘娘,您終歸還是把陛下放在了心上,所以才會覺得無法再虛以委蛇的過下去,才會覺得對不起黃泉下的那個人吧。 “娘娘就不擔心殿下嗎?”月娘并未說明是哪位殿下,但她知道,座上的那個人實際上比誰都要清楚明白。 “阿羲以為她父皇廢太子就是天大的禍事,卻不知道只有廢太子,他才能活?!?/br> 她和皇位上的那個男子心照不宣的懷揣著共同的秘密,淌過歲月的長河,她自欺欺人的以為這就該是故事的結局了,卻在女兒的雙眸里明了,欠下的終究是要還的,無論是她還是現(xiàn)在俯視蒼生的帝王。 朱皇后像是筋疲力盡一般,頹然的靠在榻上,不是她不想守住啊,只是每個人都有私心,曾經(jīng)堅守的一切都被歲月的風塵磨滅的沒了蹤影,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年少時沒有那么決絕,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那些隱匿在少年眼里的心思,會像三月的桃花一樣明媚而艷麗。 “他們兩個,原本就是有婚約的??!” 月值中天,東宮殿如死水一般寂靜,細微的喘息聲夾雜著破碎的呻吟被夜風吹散。 少年蜷縮在榻上,身體因為痛楚而彎成一團,下唇被咬出血痕,散落在額上的發(fā)被冷汗濡濕。死寂……又是這樣難捱的死寂,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地獄里掙扎一樣,生不如死。 “既然阿羲這樣關心你的身體,藥就先停了吧?!?/br> 他的父皇如是說著,是警告也是威脅,他在等著,等著自己再次妥協(xié)、或者用他僅有的東西去交換。楚顏神色清冷,眼角微勾,冷笑一連串的溢出喉嚨,父皇是在害怕吧,害怕一切揭穿之后皇姐會崩潰,害怕在皇姐眼中他仁慈高大的形象徹底坍塌吧。 “活在沼澤里的你,連同那些不該有的心思,都一樣的齷齪骯臟,會毀了我的女兒?!?/br> “呵,那父皇呢,父皇不是已經(jīng)毀掉了母后嗎?” 對于父皇而言,朱皇后和皇姐就是他的逆鱗,怒犯天子又如何,他已然無畏了。 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晨曦的風穿過窗欞,拂動一室清幽。 月白長衫,玉冠束發(fā),少年削薄的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流轉的眼眸里沉淀著冰雪般的冷意,將一身脆弱狼狽埋葬在深夜里。 解除禁足令,再見謝謙之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枝頭殘菊抱香。 他坐在角落里一如當年光風霽月,可以靖安卻再不是當初守望著他的少女,入口的菊花酒都失去了原有的香甜,只留一味清苦沁入五臟六腑。 今日是重陽,登高望遠,品酒賞菊,琴音隔著流水潺潺,綿綿不絕。 她穿著草綠色上襦,煙灰色的齊腰襦裙,竟是鮮有的清新妍麗,黃葉在她身后暈染成一片凄凄。謝謙之的酒盞里蕩開絲絲漣漪,倒映出他臉上一片苦澀的笑意,如今連看著她似乎都變成了一種奢侈,他竟只能這樣小心翼翼的在角落里注視著她。 即便再漫不經(jīng)心,深入骨髓的熟悉依然讓靖安在第一時間覺察到那人過于灼熱的目光,竟然還不肯放手嗎?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羞辱之后,也是,他曾經(jīng)可位極人臣呢,在嘗過權利的滋味之后,怎么可能輕易放手呢。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僵持,空間似乎都因此凝滯,她眼里滿滿的都是惡意的譏誚和諷刺,看著他像看一灘深淵里的爛泥。謝謙之的眼都被她的目光刺痛,心里某個地方一片酸澀,靖安她,何嘗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呢,她從來都是如履薄冰一樣的小心翼翼……衣袖下的手慢慢攥緊,他從來沒有給過一絲回應。 崇德書院的金桂都開了,細碎的小黃花星星點點的綴在綠葉間,隨風送來一陣清香。妙齡的少女在樹下攀折桂花,各色的披帛在風中輕飄,遠遠望去,正是再美好不過的景致。 靖安支著手,懶懶的望著,可惜父皇氣還未消,給了阿顏不少事,連一貫的南苑議書都暫時停了。她本是不想來的,卻也經(jīng)不過母后的苦勸,待看到這么多“青年才俊”,靖安也就知道了父母的心思了,算起來離杏林春宴也不遠了…… 細長的羽睫斂下眼中縝密的心思,周遭的喧擾都被隔離在她的世界之外。六公主楚云端著酒上前,眼里滿是幸災樂禍,她的靖安jiejie可是第一次被禁足這樣久呢! “靖安jiejie今日怎么這樣素淡,怎么說也是禁足放出來的,何不穿一身喜慶的去去晦氣。” 小女孩的聲音清脆而尖利,落地有聲。靖安遭陛下禁足,連中秋家宴都未曾出席,這事早傳遍宮闈,眾人心照不宣,偏偏這位嬌貴的主,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去觸霉頭。話雖如此,眾人眼里卻還是興趣盎然,這般受帝后寵愛的靖安公主究竟是因何觸怒了帝王,連帶著太子也被沒有什么好臉色,難道是公主又固態(tài)萌發(fā),闖下什么禍事不成? 靖安卻是連眼都不抬一下,自顧自的倒酒,飲下,意態(tài)閑散。 楚云就被這樣的無視狠狠刺痛了,母妃悵然的嘆息再度回蕩在她的腦海里。 “云兒,皇后娘娘不爭不怒是因為她根本不在乎,或者說對她而言根本可以無視。” 她寧可靖安能如平日一樣反唇相譏,也不想看見她這幅置身事外,高高在上的樣子。 楚云冷了臉,看了眼周遭的世家子弟,再度開口:“也無怪乎父皇不生氣,男女七歲不同席……” 楚云的話堪堪停在了這里,留人遐想,余味無窮,她賭靖安為了太子絕不會去解釋些什么,至于旁人怎么想那就與她無關了,即便是父皇怪罪下來,她也只是一時失言罷了。 這話一出,周遭人的臉色是變了幾變,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那獨坐一隅,沉默飲酒的女子身上。 謝謙之的眉頭緊緊皺起,楚云的那點小心思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看到靖安不辯不言的模樣,他只略微思索便知曉楚云口中的人是誰了。除卻那個讓靖安百般回護的太子顏,他想不到其他人了,即便是心中有愧,靖安未免也太寵著他順著他了。 明知道他們是姐弟,謝謙之的瞳孔還是不受控制的縮緊,若不是楚顏以那么決裂的方式死去,他和靖安或許還有一絲回旋的余地,楚顏……他不由得想起上一世里那個絕色少年斜睥他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樣的感情才會讓他甘心為了靖安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呢?謝謙之發(fā)覺自己無法再想下去,那隱隱猜測的結果讓他不安恐懼,本能的規(guī)避。 草綠色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皓腕,輕巧翻轉,酒盞在她指間來回轉動,酒液晃蕩,一下一下在眾人心上撞開一絲絲波紋。 靖安雖是坐著,可她們之間的距離,足以讓她平視楚云。她的神情不見惱怒,一雙眼睛宛深不見底,不帶絲毫感情,只是那樣冰冷的看著楚云,宛如看著一件死物一般。 楚云的手不自覺的輕顫,時間像是被靜止拉長,她下意識的揚起下顎,可底氣卻越來越不足。靖安她……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目光。 流矢破空,劃破了此刻僵持的靜寂,引得女眷們一陣驚呼,謝謙之心下一緊。 箭堪堪擦著楚云的手背落下,打落了她手中的酒杯,污了新做的羅裙。 楚云更是嚇得滿臉蒼白,雙手不斷的顫抖,兩條腿更是頹軟無力,若不是憑著一股子倔強死撐著,只怕早就嚇得委地不起。 “六公主恕罪,在下一時不慎,手滑了!”四下正驚疑一片,只見謝家的三少爺宛如穿花拂柳一般瀟灑自在的穿過人群,拾起羽箭,口里說著恕罪,臉上卻沒有半分愧疚之情。 楚云如夢初醒一樣的大口呼吸,腿腳一軟,隔著衣服被謝弘扶了一把才不至于當眾出丑。 “謝弘!你……你竟敢放箭傷人,你該當何罪!”楚云連一貫的風姿儀態(tài)都忘得干凈,真真是嚇得不輕,氣得也不輕。 “謝弘無心驚擾公主,但并未放箭傷人!”謝弘爽朗一笑,像是一點都不擔心后果一樣。 箭帶落酒盞掉下的剎那,靖安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下,凝神看了看落下的羽箭,頓住了正要起身的動作,安穩(wěn)的坐了回去。 楚云氣得滿臉通紅,一把奪過謝弘手中的羽箭,怒道:“箭都在這里了,你還有什么話說!” 楚云的話陡然頓住,詫異抬首,正對上謝弘戲謔的眼,一時間更是又羞又氣,她手里的箭分明被削去了箭鏑,是投壺用的羽箭,根本傷不了人。 這人、她才不信這人是無心的,他分明是故意要她出丑的!楚云恨恨的瞪了謝弘一眼,跺跺腳,轉身跑掉了。 侍女急急追上楚云的腳步,眾人識趣的繼續(xù)品酒賞花,好不自在。 酒香混著花香滑過喉嚨,面前的陽光被高大的身影遮掩住,靖安還保持著低頭飲酒的姿勢,數(shù)著落在裙擺上的片片黃葉。謝弘為什么會為她解圍,單純因為她當初為他求情嗎?靖安無力深究也不想深究,她不想再和謝家人有牽連,尤其是在知道謝謙之重生之后。 面前的男子卻不依不饒的蹲下身子,在聽到楚云那不明不白的話之后,竟半點不知道避嫌嗎?謝弘大有你不理我我就一直看下去的架勢,最后竟隨性的往靖安身側一坐,好巧不巧的正壓住靖安的裙擺。 靖安聽見枯黃的樹葉被細細壓碎的聲音,癢癢的,像碎在人的心間一樣。她頗有些不自在的挪動身子,裙擺卻被謝弘壓的更緊,靖安惱怒抬頭,卻正對上不遠處謝謙之陰贄的目光,他臉上再沒了猶如面具一般的虛偽笑容,他眼里是壓抑的憤怒與……嫉妒? 一瞬間,靖安竟對自己的眼睛產生了懷疑,她竟然能在那個人的眼里看到了嫉妒?靖安慢慢的坐了回去,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動作好似挑釁。 謝謙之垂下眼睛,轉動輪椅沉默離去。 天空湛藍高遠,一行孤雁遠去。 算起來已是一個多月未見了,不曾見到她時,謝弘只覺得心里隱隱失落,見到時卻又手足無措的不知說些什么才好了。但只是這樣坐著,他的心便覺得平靜安寧,覺得什么話都像是多余的一樣了。 她似乎格外偏愛這略帶清苦的酒香,一杯接著一杯,說是一醉解千愁,她眉宇間的惆悵卻是半分不減。 枯黃的梧桐樹下,菊花從中,清麗的女子獨自把盞,俊朗的男子坐在她的身側,臉上微臊那樣的般配與和諧。 可惜落在謝謙之眼中,卻是那樣的刺目,刺痛得他恨不能親手毀掉,然后告訴所有人,這個女子和他八年夫妻,是和他約了來生今世,詔告了皇天后土的妻子。 菊花酒的酒勁不大,卻也架不住靖安這樣的喝,她的腦子有些混沌,揮退了身后的侍女,她倚著長廊借著清風散散酒勁。 水中連枝殘荷也無,只留下孤零零的枝梗,垂下的干枯蓮蓬。 靖安垂頭而坐,怔怔的望著湖面發(fā)呆,她其實很清楚,她不止恨著那個人也深深的恐懼著,尤其是在知曉他重生之后,除了拼得玉石俱焚,對謝謙之她是沒有半點還手之力的吧,難道就只能這樣任人魚rou嗎?靖安不甘心。 靖安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眼看著天色漸晚,這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穿過長廊,繞過假山,一雙手突兀的伸出,鉗制住她的腰身,靖安來不及驚呼就狠狠跌坐在那個人的膝上,圍繞著她俱是她再熟悉不過卻又萬般恐懼的氣息。 謝謙之!對上她的眼睛哪還有半分光風霽月、溫潤如玉的神采。 不安、恐懼、掠奪、侵略……靖安忽然警覺,她似乎招惹了一個更加危險的謝謙之。 ☆、第四十章 在靖安的記憶里,謝謙之可以溫潤如玉,可以冷若冰霜,可以讓人如沐春風。卻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謝謙之,眼里壓抑的灼熱似乎能把一切引燃。 “謝謙之!你大膽!”靖安咬牙呵斥,身子微微發(fā)軟,一只手橫撐在謝謙之胸膛,冷面如霜。 她聽見謝謙之的胸膛溢出一連串的冷笑,他以臂為牢,狠狠的禁錮著她。毫不在意她眼中的滔天怒火,謝謙之埋首在她側頸之上。只這一個動作,便教靖安覺得毛骨悚然,再不顧忌其他,踢著腿掙扎起來。 謝謙之就像沒有知覺一樣任憑她掙扎,只有雙臂一再的收緊,再收緊。呼吸間全是她的氣息,真好,她在他懷里,他被嫉妒焦灼得一顆心都痛了,憑什么她卻可以置身事外,她明明是愛著他的。 “謝謙之!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嗎!”眼前一陣陣的犯暈,靖安狠狠的咬了一下下唇。 “靖安,我后悔了?!敝x謙之卻是自顧自的拍著她的后背安撫著她,宛如嘆息一般的囈語道。是的,他后悔了,補償?如果補償就是把她推到別的男人懷里,去他的補償!他說過,如果再遇到這個女子,他死都不會放手了,為什么,只因為這個女子已經(jīng)被他放在了心上。 “哼!”靖安此時卻安靜下來,冷笑的睥睨著他。 “謝謙之,你以為你是誰?你說后悔我就要妥協(xié)嗎?你一句后悔就能抹殺過去的一切嗎?后悔……你知道什么是悔不當初嗎?我上次說得還不夠清楚明白嗎?” 一連串的質問讓他的胸口都隱隱作痛,過去的是他永遠都無法改變的了。在流淌而去的時間長河里,他所倚仗的不過是這個女子的愛意。人心是何其難測的東西,可她卻輕易的把生生世世烙印進他心底。 只是等他好不容易明白,沿著歲月回溯而尋,才不安的發(fā)現(xiàn)再多的愛意也有揮霍而盡的一天。 “靖安……”謝謙之只是喃喃,態(tài)度似是松軟,可是手上的力道卻半點沒有放松。 “謝謙之,到此為止吧?!背龊跻饬系氖蔷赴矃s慢慢平靜下來,無怒無怨,不喜不悲。 “我們之間隔著的是國恨家仇,隔著的是阿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