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我喉頭一熱,不甘示弱:“休想,是你做我的俘虜?!?/br> “那還是等我攻下這座城,再和你好好討論。波斯的王子誕下了羅馬之子,真是大功一樁。” 我的手猛地一顫,見一團小小身影竟從他的盔甲里探出腦袋來,好奇地張望四周,渾然不覺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 “你……竟然帶他上戰(zhàn)場!” 我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瘋了嗎,帶著一個嬰兒披甲上陣的國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見我驚愕,弗拉維茲笑意更甚,越戰(zhàn)越勇,將我逼得在方陣中愈陷愈深。 唯恐與他交鋒傷到小家伙,我持刀的手都發(fā)起了顫。 不遠處傳來象鳴,是父王率領(lǐng)的象軍在進攻,弗拉維茲舉起鷹幟,羅馬方陣開始聚集、移動,齊刷刷舉起尖銳的矛朝著rou盾似的象群沖去。 我殺出一條血路,繞到陣外,遙遙望見一個削瘦的身影沖在方陣最前,直逼父王所在之處,一襲深紅戰(zhàn)袍獵獵飄揚,猶如迎風(fēng)展翅的朱鸝。轉(zhuǎn)瞬他身后的重騎與象軍殺做一團,我沖上高地,拉滿弓弦瞄準(zhǔn)那人的頭顱,瞇眼定睛望去,覺得那側(cè)影有些熟悉———像是霍茲米爾。 一種莫名的感覺涌上心頭,使我拉弦的手顫了一顫,不知是誰一箭射中了霍茲米爾的馬。馬受驚失蹄,他從馬上栽下,滾落在地,眼看就要跌入象蹄之下。 突然之間城樓上傳來了撤軍的號令。騎兵、步兵團在象陣的掩護下退入山谷,暴雨似的流矢形成了一道抵擋追擊的屏障,我疑惑地隨大軍移動,一眼望見前方父王的戰(zhàn)象,那長長的象鼻上赫然卷了一個人,那不正是霍茲米爾嗎? 羅馬人不敢貿(mào)然深入波斯腹地,第一場正面交鋒的戰(zhàn)役在入夜后暫時休止。我們撤入底格里斯西岸的塞硫基亞,這是一個極為易守難攻的衛(wèi)城,它像波斯波利斯一樣歷史悠久。羅馬人若是想攻進王都泰西封,必須先拿下它。 我站在古老的白色城樓上,望著日輪西斜,感到愈發(fā)濃重的彷徨。弗拉維茲的態(tài)度使我感到也許我是能夠使這場戰(zhàn)爭停息的。假如能說服父王允許我去談判,或許能達成波斯與羅馬間難能可貴的和平。 我攥了攥拳頭,不禁發(fā)出一聲喟嘆。假如將這話講與伊什卡德,他必會驚訝于我的轉(zhuǎn)變。我們都是向死而生的武士,而今我卻開始貪生怕死,渴望和平而非戰(zhàn)場。不僅因為擁有牽掛,參與在阿瑪?shù)碌耐罋⒏刮腋械阶约貉獋劾邸?/br> 我害怕光明神讓我的小家伙為我贖罪。 一輪皎月升入高空,我終于想好說辭,踏進父王下榻的宮殿,卻被門口兩個侍衛(wèi)攔了住。腳邊的睡蓮池里流水淙淙,四周很靜謐,從走廊深處卻隨風(fēng)飄來些異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激烈的爭吵。 好奇心驅(qū)使我再次成為一個幽靈,沿宮殿外側(cè)繞過守衛(wèi),爬到窗外窺聽。 透過窗棱一看之下,我便僵了一下。 霍茲米爾站在窗檐邊上,手里握著一把匕首。鮮血一線沿著刀刃流下來,滴到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觸目驚心。長發(fā)掩住他的半張臉,神情晦莫難辨。風(fēng)中他的衣袍飄蕩,身軀形銷骨立,顯得蕭索又絕望。 父王站在他前方,袖袍上也染了淋漓的血,被誰刺傷的,不言而喻。我猶豫著是否要闖入,卻見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真的這么恨我,我的王兄……恨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霍茲米爾身形微顫:“我忍辱十年,為的就是能親手要你的命,奪回我的一切。我的夙愿不能成,也沒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再屈就在你掌中活數(shù)十年,生不如死?!?/br> 回應(yīng)的是一聲沉悶的笑,“是嗎,我倒很懷念當(dāng)年。你寢宮里的陳設(shè)還原封不動的為你保留著。” “是么,可惜我活不了多久了,沒法回去享用你的恩賜?!被羝澝谞栻嚨匾残ζ饋恚β暠瘣砥嗳?。笑了幾聲之后就成了劇烈的咳嗽,仿佛在咳血般粗嘎。他靠在窗檐邊上,身體搖搖欲墜,我才意識到他是有了輕生的意愿。 “那么我只好將那座塔賜給你的兒子了。他現(xiàn)在,還以為我是他的父親呢?!?/br> 這話說得極輕,卻讓我腦子嗡了一聲,差點從窗邊栽下。胸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此刻一切怪異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我靠在墻上深呼吸了幾口氣,仍難以平復(fù)心情,聽見里面驟然響起一陣動靜,像是人倒在地上的聲音。急忙側(cè)頭看去,霍茲米爾躺在地上,頭仰靠在國王的手臂間,他的黑發(fā)只有稀疏的數(shù)縷,粘連在削瘦的頸項上,被嘴角咳出的鮮血浸透。我呆怔地看著我真正的父親,僅能通過他半翕的眼判斷他還活著。 “我們彼此原諒吧,哥哥?!?/br> 國王俯首抵著他的額頭,聲音嘶啞沉悶,似含著深不可辨的悔意。 “那就遵守你的承諾,立我的兒子為你唯一的繼承人?!?/br> “我本就是這樣打算的,我已在朝臣面前宣布他的王儲身份?!眹趿闷鹚念^發(fā),“只是我一見到他,我就想起你……” “我原諒你,我親愛的弟弟?!?/br> 一只纖瘦的手在國王背后舉起匕首,對準(zhǔn)他的脊心,我的心懸到嗓子眼,本能地推開了窗。那只手猛地一僵,刃尖斜斜扎進國王的肩膀,被他閃身避開?;羝澝谞柾蝗怀霈F(xiàn)的我,眼睛睜得很大,漆黑的眼底飽含驚惶。 那種眼神,就好像他十分不愿意讓我知曉他是我的父親一般。 但他分明伸出手想觸碰我。剛剛那一刺似乎已用盡了最后的氣力,手臂劇烈的顫抖著,匕首滑落到地上。冰冷刺耳的哐鐺一聲,仿佛死亡的喪鐘驟然敲響。一大股濃稠的鮮血從他半張的嘴里涌出來,伴隨著痙攣似的猛咳。 “阿硫因……”他發(fā)紫的嘴唇囁嚅著,從齒縫里擠出我的名字。 我窒息一樣的呆立在那,腿腳崩塌似的發(fā)軟,最終跪在地上。與此同時窗外轟隆一聲,雷雨傾瀉而下,仿佛回到了母親猝死的那個夜晚。我匍伏下去摟住我的父親骸骨般消瘦不堪的軀體,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的扭頭看向國王。 他定定的立在旁邊,臉色慘白,漆黑的眼睛絕望如困獸。 這神情像極了多年前的弗拉維茲。 “沒救了,他快要死了?!闭鸲@的雷鳴中,國王的聲音如賜人死罪一樣冷酷,又夾雜著不可名狀的悲傷。 一只手撫上我的臉頰,掌心沾染著黏膩的血。我不忍低頭去看,只閉上眼,感到那手指漸漸滑落,才再次睜開。 一雙黑珍珠似的瞳仁已失卻了光澤,空洞地望著上空。 這世上我最后的親人也終于離我而去了。 許是一切發(fā)生的太突然,竟沒有預(yù)料中的哀慟。我木然地為我的父親闔上眼皮,站起身來,忽然感到胳膊被一只手擒了住。 身體被猛地大力推向旁邊的石桌,重重壓在上面,跟著壓上來的是一具強健的軀體。還未反應(yīng)過來,頭就被按在桌面上。耳側(cè)粗重的喘息使我意識到國王想做什么,還未反抗,一把冰涼的匕首就已抵在我頸項上。 “你的父親恨我……到死都不肯原諒我。既然如此,就讓他更恨一點,恨到冥府里去,轉(zhuǎn)世都記得我!”腰間的手拆解著我的腰帶,“你說怎么樣,我的侄子?” 我像被閃電劈中的死尸一樣打了個激靈,抬肘擊中他的肋骨,劈手奪過匕首。刀刃在我的頸側(cè)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痕,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意。 “怎么,你想成為一個弒君者?” 國王盯著我笑了。忽明忽滅的電光中,他仿佛不再是那個我敬重的有如神詆的君主,而是安哥拉在人間的化身,眼中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癡癲。 “國王陛下,或者,叔叔?”我垂目望向我死去的父親,一步步退到窗口。巨大的眩暈隨著雷鳴向我逼來,我想痛哭,卻流不出一滴淚來,干嘔的沖動淤積在咽喉,“你一直欺騙我?” “我立你為王儲,欺騙又算得了什么呢?放下刀,過來,你就還是我的小王子,沒有人會知道你是一個叛徒的私生子?!?/br> ☆、第116章 【cxvi】 “然后呢?您要將曾囚禁了我父親的塔賜給我?”我搖搖頭,退后一步,將身上屬于王族的飾物一一取下,擲在地上,“我從未請求您讓我成為王儲。您的恩澤,我全部還給您,包括您賜予的姓氏。” 他倒沒攔我的意思,只是談判般在桌邊坐下來,低頭望著我的父親,憐憫又痛惜:“那你父親可要失望了。他為了確保你能成為國王,生怕我哪天改變主意,不惜在瀕死之際下手殺我。你這樣一走,他的用心就付諸東流了,真可惜啊?!?/br> “保護國王陛下!” 走廊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胸中氣血翻涌,我攥緊拳頭,攀上窗檐。窗外暴雨傾盆,足下,直通大河的護城河里黑水沉沉,涌起一圈圈漩渦,我知道只要跨出這一步就再也無法回頭。 “沒有人攔得住你,我的小王子。但請你考慮清楚,只要你走出這座宮殿,你和你的父親都將成為遺臭萬年的謀逆者,波斯的叛徒。只要你乖乖的待在我身邊,我會賜給你無上的恩寵與榮耀,還有……唯一的繼承權(quán)。” 他低聲說道,語氣不容置喙,仿佛篤定我會退卻,繼續(xù)向他臣服。 我仰頭深深吸了口氣,雨水澆在臉上,刺骨的涼,笑了一下:“遺臭萬年?我父親要是在乎這個,怎會在羅馬蟄伏數(shù)十年?而我,本就沒多少日子可活了?!?/br> “國王陛下!” “把他抓住。” 沒等腳步聲近身,我頭也不回地縱身一躍。 水流十分湍急,我順?biāo)蓝?,雨水停息的時候,我已游回了阿瑪?shù)乱浇牧饔?。河水冰寒得似乎凝固血液,上岸后,我精疲力竭,全身抖如篩糠。但我一步也不敢停下來,因為追兵如影隨形。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同胞追捕,猶如一只喪家之犬。 不知在密密的山林里奔逃了多久,我的雙腿開始麻木,身上害起高熱,行尸走rou一般迷失了方向,而身后仍有緊追不舍的動靜。我聽到并不陌生的獵豹的吼聲,清楚為了追捕我,國王出動了軍隊中最精銳的野戰(zhàn)軍。 那些被成功馴服的獵豹在軍中與我們一同受訓(xùn),比任何一個驍勇善戰(zhàn)的將士都要厲害。我逃不過它們的追擊,唯有設(shè)法躲避。 我跳進濕沼里,任污泥染遍周身,爬上樹干蜷作一團,祈禱雨水別在此時再次降落。追擊的動靜越來越近,一只只瘦長的黑影穿林而至,猶如冥府中陰魂不散的亡靈,循著生者的氣息逼近。 我握緊懷里的匕首,高燒的眩暈卻不可控的襲來,且愈發(fā)濃烈。身體搖搖欲墜,連坐穩(wěn)在樹干上也難以維持,只能像只貓一樣四肢并用的緊抱樹干。 獵豹不比獵犬,它們會上樹,一旦被發(fā)現(xiàn),我連僵持的機會也沒有。我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頭卻越來越沉重。神志陷入模糊,我的眼前時而一片漆黑,時而朦朦朧朧,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有些失真。透過樹葉,遙遙能望見一簇簇的篝火,那是羅馬人的軍隊吧。弗拉維茲…… 一只獵豹躍到離我極近的樹下徘徊,我閉上眼睛,避免與它不經(jīng)意的發(fā)生對視。沒有嗅到我的氣味,追擊者朝另一個方向遠去。 但天不遂人愿,又很快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悉悉簌簌的聲響再次由遠極近,我一動也不敢動,在極度緊張中漸漸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間,一陣廝殺的聲音將我從昏迷中驚醒過來。一睜眼,一道黑影就從下朝我竄來。我立即縮起腿腳,卻見一把短劍將撲襲我的那只獵豹擊中。 羅馬式樣的短劍。 我撐住樹干,感到渾身發(fā)軟,循著從樹枝間透進的火光望去,果然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瞬間,一個小小的軟物從背后爬上我的肩頭,磨蹭我的臉頰。我抬起手撫摸他的腦袋,手臂顫抖得厲害。 不用說弗拉維茲是怎樣及時找到了我,因為我們血脈相連。 弗拉維茲縱馬來到我的跟前,火光融化泥土上的雨水,映出他的倒影。短短不過十步的距離,卻像他走了一輩子,我也等了一輩子。 “下來?!?/br> 他從馬背上走到樹下,伸出手望著我,目光閃爍深沉。 我狼狽的挪動手腳,仿佛一只笨拙的樹熊,最后近乎跌落一樣投入他的懷抱,臟兮兮的泥染污他的騎裝。注意到弗拉維茲身后的騎兵們,我立即掙扎著下地,但一點也使不上力氣。只好將頭埋進他的懷里以維持最后的尊嚴(yán)。 弗拉維茲就這樣將我打橫抱著,一路抱回他們在阿瑪?shù)赂浇臓I地,帶到他的軍帳里。羅馬人喜愛洗澡的盛名不是虛傳,他的帳里竟備有一個大浴桶,底下架著炭爐,水還是溫的。 將我抱到睡榻上,他就來解我的腰帶。小家伙蹲在一邊,睜大眼睛望著我們,使我不由感到一陣窘迫,按住弗拉維茲的手:“我自己來吧?!?/br> “你在發(fā)燒?!彼麙吡艘谎叟赃?,只是蹙了蹙眉,小家伙就害怕似的鉆到了一邊,不見了蹤影。 “喂!” “他會自己回來的。你當(dāng)他是普通的嬰孩?”弗拉維茲壓住我的肩膀,不由分說的解開我的衣服。 我的確燒熱得厲害,連自己洗澡的力氣也沒有。弗拉維茲將我剝得光溜溜的放進桶里,活像煮一個大雞蛋。水里瞬間一片污黑,他卻視而不見,褪了上衣,為我仔細(xì)的擦洗身體,像幼時照料我一樣。 我無法抵御他的溫柔,索性靠著桶檐享受,半寐半醒。 迷蒙的水霧充斥著一方狹小的空間,模糊了視線。修長的手梳捋我的濕發(fā),撥到頸后。我不覺眼睛濕潤,閉眼時,一片陰影降落下來,雙唇被溫柔的覆住。隨后柔韌的手臂將我從水中撈起,擦凈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 從未有過的安心感將我籠罩,我從不知有“家”是何樣的感受,無數(shù)次的想像也比不過此刻真實。 與深愛之人同榻而眠,世間還有什么幸事比這更幸? 我側(cè)過身,伸手摟緊身旁人細(xì)韌的腰,頭埋進他頸項,忍不住用嘴唇廝磨了幾下。弗拉維茲就像被燙到一般渾身一僵,原本輕柔的力道忽然加大,他翻身將我攏在下面。我們的呼吸織纏在一起,猶如帳外連綿的風(fēng)雨聲。 ☆、第117章 黑暗中,他深深凝視著我,一只手撫上我的臉頰,盲人一樣描摹我的唇眼。 “我很擔(dān)心自己是在做夢。我總是夢見你,阿硫因,很多不同的夢……” 我知道他在逐漸想起我。很多的記憶一下子涌上了心頭,讓我的聲音沙啞不堪:“我在這兒,弗拉維茲?!?/br> “發(fā)生了什么?豹軍是你們波斯人才有的兵種,你怎么會被自己人追殺?” 我搖搖頭,不知從何說起:“不是追殺,是追捕。從今以后,我無論如何也沒法回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