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具身體內(nèi)，有一顆念著我的心。這具身子上，有為我留下的傷。雖然我想討身契，在這事兒上哄騙了你，但這些年，那些情義，也都不是假的?！?/br>
    既然知道，既然也念著從前，那么，還走么？

    程向騰背對著她，屏著呼吸，靜靜等著她說。

    “我來，是想謝謝你。若不是你成全，我不可能拿到身契，入得戶籍。這份情，我永遠(yuǎn)銘記?！?/br>
    他不要她的感謝，不要存在于她的銘記里。他的感覺很不妙，他雖不懷疑她說這些話的真心，但怎么聽起來，這分明象是道別之語似的。

    所以，他不想聽她繼續(xù)說，他打斷她，沙啞著嗓子問道：“身契你拿到了，如今你是良民了。不管你用了什么方式，我不怪你。我重新下聘于你，正式的，鄭重的，可好？”

    知道希望渺茫，卻還是想不死心的問一聲。有他有程熙，有從前的情義都抵不過她被罰跪的委屈么？

    他何嘗不知道她在外面奔馬的恣意，長笑的爽朗，他何嘗分辨不出女人的真情與假意。可是，誰能只有恣意，不受束縛？這世上一人也沒有。

    武梁：……

    那不還是良妾？最多一個貌似風(fēng)光的良妾罷了。但你老婆說就算良妾在她眼里也只是個賤人，也能分分鐘弄死去你造嗎？

    武梁無語半天，終是道：“我不是個好妾室，阿騰，你值得更好的?！钡绖e作完，再多說便成糾纏。她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br>
    ……還是要走？？?。?/br>
    程向騰心里一片冰涼。她堅(jiān)持要走，任他鋪好臺階也不下來。他一定是瘋了，才把尊嚴(yán)遞過去任她賤踏。這個女人，把他的面子里子，全都剝光了扔掉了，然后，她仍要走開了。

    程向騰深呼吸再深呼吸，再開口，語氣淡淡的，“你走！”

    他和一個沒有心的女人說什么呢，“我既不缺女人，更不缺下人，何須硬留你在我身邊呢？你走！”

    武梁嘆了口氣，“我欠你的情無以為報，但來日山高水長，萬一侯爺有急難，要我的命也在所不惜?！?/br>
    程向騰卻被她的嘆息聲刺痛神經(jīng)，她在嘲笑誰，她在可憐誰？他不可扼制地爆發(fā)起來。

    “快滾，誰要你的命，誰希罕？你這樣的女子，連個正經(jīng)妾室也不配，我寵你縱你，你便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

    外間多少良家女子欲入侯府而不得，偏你以為少了你不得了似的，欠情還命是嗎？快滾，護(hù)著你那賤命一起，滾……”

    滾，讓她快滾，你棄我而去，不肯留顧，你管我保不保重？你走好了，誰希罕。

    他做得不夠么，他該如何做才算夠？不顧一切，拋卻一切，只活在兩個人的世界里，才算夠嗎？那其他人怎么辦？

    別人都是這么過的，為什么偏他們就不行？她的心怎么長的？讓人怎么抓都抓不住，怎么捂都捂不熱？

    程向騰知道她走了，被自己轟走了。他閉上眼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情。

    是的，是誰說過，她太能影響他？為什么他的冷靜自持不見蹤影，為什么那濃郁的苦澀縈繞心中揮釋不去？不，不該是這樣的，為什么會覺得委屈心酸，為什么要為她失意難過？

    可笑！

    他是堂堂侯爺，何患失一女子……

    程向騰摔門而出，去了外間席上。那里有他該行的應(yīng)酬，那里才是他正常的生活。

    ☆、第114章 .眾生相3

    這么快就跟程向騰話別完,武梁心里還挺輕松的。該說的都說明白了，大家都作了明確表態(tài)，于是她可以從容地走了。

    男人驕傲著說“你快滾”啥的，基本在意料之中。武梁不怯這個，也不傷這個。就算他發(fā)更大的火，摔摔東西罵罵人之類的,也都沒事。

    她就怕男人一直給她玩軟的。

    還好一切都很順利,她如今可以麻溜地滾了。

    小唐氏就算了,算是作過別的。但榮慈堂得去一趟,拜別一下老夫人。一來全了禮節(jié)，二來這位養(yǎng)著小程熙呢，無論如何,她去給她磕個頭也應(yīng)該，順便還能跟小程熙告?zhèn)€別。

    另外就是，武梁挺喜歡蘆花的，這丫頭也想跟著她。但她是三爺程向騫的人，如今程向騫不在府里，而從前他莊子上的一些奴仆身契，都由老夫人收著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替她求來。

    心里又有些發(fā)怵。如今既然她身契都拿到了，老夫人最多也就臉色不好看，就算是拿刻薄話對她，她也忍得。只是熙哥兒，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對。

    到底是愧對于他。別看他忽忽靈靈的樣子，到底年紀(jì)小，有些事兒跟他未必說得明白。

    想來想去還是先去見程向珠好些，和這姑娘好好說說話，讓她幫忙求著，蘆花的身契應(yīng)該好討吧？還有程熙，萬一哭將起來，也有個人勸著哄著。

    正想著，一抬頭卻看見燕姨娘迎了過來。

    武梁就笑了，想找她呢，她人就來了，倒一點(diǎn)兒都不費(fèi)她事兒。

    燕姨娘人咋咋乎乎的，一副大驚小怪模樣：“meimei，你竟是真的要離府去了？天啊，這不是真的對吧？二爺怎么會同意！我聽說了，還只當(dāng)別人玩笑呢。你這是又去求了二爺么？二爺沒有同意的對吧？”然后拉著武梁的手，一副萬般不舍的樣子。

    燕姨娘一向穩(wěn)重，難得表現(xiàn)得這么浮夸。

    武梁想了想，是了，這里才離書房多遠(yuǎn)啊，她這么一咋乎，就算程向騰聽不見，他院里院外侍侯的也能聽見。原來人家也不是咋乎給她聽的。

    她都要走了，向她示好以引起程向騰的關(guān)注？這法子靠譜么？

    只能說這么多年了，大家都不容易。燕姨娘這都開始往書房外面跑了，看來也是急不可耐的了。和她此時臉上那過分關(guān)切的表情，倒也合拍。

    有心勁就好，她就喜歡她有心勁兒?？偤眠^蘇姨娘那種只想出去開店的，以后她自然就是和小唐氏對上的最主力了。

    小唐氏那么閑，沒有個強(qiáng)勁的對手她只怕更閑了，得給燕姨娘鼓鼓勁加加油啊。

    武梁笑問道：“是真的，二爺同意了。jiejie去我院里坐坐？咱們姐妹好好說說話？”

    “好啊好啊，meimei若真走了，以后只怕難有再見的一日呢?！毖嘁棠锿岷醯?，“不過meimei先回去，jiejie等下就來尋你?！耙膊淮_定meimei真的要走。既然已經(jīng)定下來了，jiejie有個禮物想送給meimei，好給meimei留個念想，這就回去取去?！?/br>
    武梁也不推辭，“那meimei就等著jiejie的好東西了?！?/br>
    兩人作別，各自往岔道上去了。

    武梁默默觀察著，見燕姨娘走了幾步就悄然回頭，往沐殊閣院子那邊瞧了又瞧。只是那邊靜悄悄的，院里院外都不見人走動，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她這番動靜。

    再往前沒走多遠(yuǎn)，竟看到老夫人身邊的金mama親自迎了過來。

    程向騰既然在前面席宴上親口答應(yīng)了，這事兒就容不得再更改。老夫人聽人說武梁進(jìn)了書房找程向騰，還怕兩個人說來說去的，到最后事情起了變數(shù)，那傳出去，滿京城可都知道程向騰說話沒譜了。

    這才忙讓金mama親自過來看看。

    讓金mama給武梁送來了五十兩銀子，說她為府里開枝散葉，也是有功的。然后重點(diǎn)交待她，如今去了，就好生過日子去，只別拿了程府名號在外作歹作悵，敗壞程府聲譽(yù)。

    另外也讓她別在外人面前提起熙哥兒來，免得鬧得人人都知道熙哥兒有個流落在外的姨娘生母，讓熙哥兒大了難作人。

    “小少爺在府里一切都好，如今姨娘既然要走，就斷了對小少爺?shù)囊磺心钕胍埠谩！苯餸ama嘆息道。

    她挺不理解武梁這行為的。身為下人，誰能沒受過些委屈？象她還算得臉兒的，近身伺侯主子奶奶這快一輩子了，有委屈也得悄悄吞了。

    當(dāng)眾罰跪難堪是難堪了一點(diǎn)兒，但主子給的委屈，那就不能叫委屈。

    何況她，兒子都那么大了，眼見的依傍撒了手，這到底怎么想的呀。出去了，怎么過活呢？指著五十兩銀子？遇到個惡霸歹徒，命都沒了，還銀子？

    到底年輕啊。

    “老夫人，不讓我見程熙？”武梁問。

    “那倒不是的。老夫人的意思說的是以后，讓姨娘別亂提小少爺。如今姨娘尚在府里呢，哪會就不讓見人。只是剛才侯爺讓人接了小少爺去前面席上待客去了，這會兒可見不著人呢?！?/br>
    之前小唐氏罰跪武梁，程老夫人怕小程熙又鬧起來，早就嚴(yán)格管起了小程熙不讓他出來。直到他老子專門讓人去接。

    武梁接了銀子，跪下朝榮慈堂方向磕頭作別，表示以后她和程府不相干，不會依仗程府為非作歹，也不會在外提起和小少爺?shù)年P(guān)系，請老夫人放心。

    然后又求蘆花身契。

    金mama想了想，覺得一個小丫頭，應(yīng)該不是多大個事兒，答應(yīng)回去問問。武梁忙讓蘆花跟著她去向老夫人求去。

    兩人才走，程向珠就過來了。她倒對武梁的離開相當(dāng)?shù)闹С帧?/br>
    她說以前你想讓二哥娶你的事兒，我都知道了，我是不贊成的。二哥若娶了你，我們一家都會被人恥笑，沒法兒立足人前了。

    但你如今要走，你盡管走，程熙有我呢。我早說過，你是個有本事的，你在這府里不開心，相信你到哪兒都能活得好好的……

    倒把武梁感動了一把。真的，若不是身份懸殊，她很愿意把這姑娘當(dāng)閨蜜，給她說說心里話兒什么的……

    ···

    而再過來洛音苑的燕姨娘，賜武梁了一個成色挺好的金鑲玉鐲子。然后也跟閨蜜似的，看著武梁滿臉慨嘆。

    “你有親生的小少爺，有寵著你的侯爺，隨時有機(jī)會跟兒子親近，跟男人親熱，你的日子還不夠好么？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呢。”

    這樣的生活，誰知她竟不希罕，說走就要走了。

    武梁笑，“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是一介奴婢的人生輝煌了吧？我的輝煌已經(jīng)過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縱是輝煌時候，也不過是挨罵受罰提心吊膽的日子，有什么好羨慕的?！?/br>
    燕姨娘搖頭，“該說你心太大不知足呢，還是該說你傻。唐氏縱使罰你一回兩回，她又能把你如何？小少爺都那么大了，看看上回，都能護(hù)著你了。等唐氏自己生了兒子養(yǎng)到兩三歲能立命時候，小少爺更懂事了，沒準(zhǔn)分了府連你也接過去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都過去了，竟等不得這么幾年去……”

    燕姨娘想著，以程侯爺對五姨娘的上心，只怕在武梁走之前，還會來一趟洛音苑作別的。反正她也沒事兒，就在這里等著。

    將來程侯爺想起這個人，眼前卻不見，沒準(zhǔn)就會跟她說上幾句，問問當(dāng)日情形，聊聊從前情形……小唐氏剛罰過人家，和這位有隙，蘇姨娘又難被侯爺看進(jìn)眼里，到時侯爺不和她聊還能跟誰聊呢。

    反正這些話如今說來，都是事后諸葛亮，她不介意細(xì)細(xì)分析給武梁聽去。

    所以她對唐氏不稱夫人，也不稱二奶奶，擺出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拉開了架子準(zhǔn)備和武梁長聊下去。

    武梁也搖頭，“我若是你，自有一番道理?？善液湍悴荒鼙龋伪囟嗟饶菐啄??！?/br>
    “嗨，快別提了?！毖嘁棠锊缓靡馑嫉?，“說實(shí)話，我以前也覺得自己有才情有見識，比別人強(qiáng)些，心里其實(shí)是傲的?？墒沁@么多年，那點(diǎn)兒脾氣也快消磨得差不多了。如今呢，對以后的日子簡直不敢想。你說你這樣的都走了，剩下我們這些，又什么時候能熬出頭啊?！?/br>
    武梁笑瞇瞇的，“我指的，不是jiejie的才情見識。”

    燕姨娘緩緩坐直了腰，“不是？那是什么？”說著苦笑起來，“除了這些，我竟還會有比你強(qiáng)的么？”

    “jiejie何止比我強(qiáng)，jiejie從來就和我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蘇姨娘是商家女，而我更是出自賤籍。許多事我們便是敢想，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br>
    但jiejie卻不同，論身份，你是正經(jīng)官家小姐，論人情，你為太后梳過頭穿過衣，論能力，你的才情見識管家本事都有目共睹。說起來，你是低門嫡女出身，和二奶奶這位高門庶女，卻也旗鼓相當(dāng)。

    所以，若我是你，便定然不會是今日這般敗走……”

    燕姨娘就忙打斷她：“meimei快別說了，我如今分明連meimei尚不如呢，可不敢和二奶奶比去?！?/br>
    “從前，jiejie只是運(yùn)氣稍差而已。前面有大唐氏那個正牌擋著壓著，身后又有我在這兒分寵，侯爺?shù)淖⒁饬Ρ悴淮竽苈涞侥闵砩先?。縱使偶爾能想起你，也被你的宮女子出身擋了，畢竟那太讓人擔(dān)心牽聯(lián)上宮里什么勢力。

    但如今不同了。如今新皇已登基，天下安定，宮中也沒那么多勢力流派的紛爭，jiejie也就沒了什么可惹人懷疑的背景。

    再說府里，前頭二奶奶且不說了，如今這個二奶奶，那行事作派，連侯爺自己也未必瞧得上，所以她擋不住誰也壓不住誰。然后我再一走，某種意味上說，侯爺正是空窗期。誰善于把握機(jī)會，誰就能贏得侯爺?shù)木祛櫋?/br>
    燕姨娘很幽怨。從前她也一直想把握機(jī)會，她也想跟二奶奶爭上一番的?？赡腥藚s總看不見她似的，這才是最最無奈之處。燕姨娘喃喃道：“侯爺?shù)哪抗猓瑥膩聿粸槲彝Ａ?。?/br>
    武梁搖搖頭，“侯爺只是不說罷了。我問你，前段時間南方剿滅反賊，朝廷并沒有派兵，而是從當(dāng)?shù)卣骷〖Z草。聽說你父就因籌措糧草得力，已經(jīng)升了官了？”

    “meimei竟也知道？”她才剛剛接到家信。

    “侯爺私下和我提起的?？梢娔憧?，侯爺心里還是有你的，所以才會關(guān)注著你的家人。還有從前，唐氏嫁進(jìn)來前，也讓你管過家，可見你在侯爺心里是不一般的?！?/br>
    燕姨娘聽得臉熱，這話她最愛聽，比武梁前面那一長段還讓她心動。什么官家小姐賤籍小妾，她早就想明白了，在這后宅里，只要男人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便什么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