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附和聲登時整耳欲聾。

    相比于下方熱血沸騰的妖怪們，最上層的九尾狐一族的掌權(quán)者則顯得冷靜許多，天曜也只在角落里默不作聲的飲著杯中酒。

    雁回冷眼看著這一切，心里算是明白，這個打著迎接郡主回青丘名號的宴會，不過是個妖族的誓師大會罷了。

    振奮士氣招攬人心。

    妖族對中原的大規(guī)模進攻，只怕是近在眼前了。

    雁回聽著滿耳妖怪們血氣沖天的喊著復(fù)仇二字，內(nèi)心實在五味陳雜，她修了十年的仙，現(xiàn)在卻被命運推著坐在了妖族的誓師大會現(xiàn)場。

    人生遭遇，當真是無法預(yù)料。

    她一抬眸，望見了遠處一襲紅衣的弦歌，察覺到有人看自己，弦歌的目光便也落在了雁回身上，兩相注視，弦歌對雁回輕淺一笑，搖了搖手中杯子，雁回便也拿起了酒杯，一仰頭，一干而凈。

    酒飽飯足，歌舞停歇，待到青丘國主隱了身形，妖族中人便各自褪去，九尾狐的王爺們各自之間打了招呼，也要離去。

    雁回這邊剛站起身來，弦歌便踏到了她的身邊：“聊聊？”

    雁回瞥了她一眼：“當然?！彼晦D(zhuǎn)頭叮囑了天曜一句，“回頭幫我看著幻小煙一點啊，她性子野，別等她喝多了闖了禍事，明天有人找我告狀就麻煩了?！?/br>
    天曜張了張嘴，那邊弦歌已一把挽了雁回的胳膊，道了句：“走吧。”便在這頂層平臺上消失了蹤影。

    天曜伸出的手便只攬了一手的清風回來，他握了握拳頭，倏爾沒道理的對這初回青丘的弦歌感到幾絲憤怒。

    或者說……

    嫉妒。

    這么正大光明又輕而易舉的，就把人搶走了……

    而這方走遠了的雁回倒是沒有去在意天曜的心情，弦歌帶著雁回落在了粗壯的樹枝之上后，卻笑了出來：“有人可要惱我了?！?/br>
    雁回轉(zhuǎn)頭：“誰惱你？”

    弦歌笑而不答，只摸了兩壺酒出來：“坐下聊吧?！?/br>
    一人一壺酒，坐在樹上，望著月亮，弦歌寬大的紅衣袍垂落下去，隨著夜風衣袂蕩漾，舞得好不勾人心魄。

    雁回轉(zhuǎn)頭，看見弦歌仰頭飲了一口酒，不由問道：“你以前不是不喝酒只喝茶嗎，怎么一回青丘就開始喝酒了？”

    弦歌轉(zhuǎn)頭，望著雁回笑：“雁回啊雁回，以前不是不愛喝，而是不能喝呀。”她道，“其實我是嗜酒之人，奈何飲酒過多，怕被識出破綻，這才無可奈何以茶代酒，騙騙嘴罷了。”

    雁回便也轉(zhuǎn)頭飲了口酒：“那鳳千朔呢？以前那么喜歡，也只是裝裝樣子，回了青丘，就不再喜歡了嗎？”

    弦歌唇邊的笑容一僵，漸漸隱了下去：“我乃青丘安插在中原的暗線?！毕腋璧?，“九尾狐一族血脈淵源極深，除了本族之人，其他妖怪皆無法取得我九尾狐一族最大的信任，所以機密要事，自是有血緣關(guān)系之人來做。我是被投放在中原的棋子，隱入七絕門，探得中原消息，再施以手段，將情報送回青丘?！毕腋枵f著，嘴角勾勒出了略帶諷刺的一笑：“我在中原數(shù)載，植根七絕門，讓多疑入鳳千朔也視我為心腹?？晌以谥性磺卸际羌俚摹！?/br>
    “身份，來歷，甚至于身上的氣息?！毕腋璧溃翱晌ㄓ羞@顆心，動了情，我想讓它是假的，偏偏只有它成了真?！?/br>
    雁回一默：“為何現(xiàn)在你回來了？青丘與中原即將開戰(zhàn)，正是需要情報之際，弦歌你明明可以以這個名義，多在中原待一段時間的?！?/br>
    若是那般深愛，即便多留一天，對弦歌來說也像是偷吧。

    弦歌搖了搖頭：“妖族前次邁過三重山一路殺向廣寒門，中原仙門未曾得到任何情報。凌霄找來七絕門，斥責鳳千朔辦事不力，我也是那時才知道，鳳千朔七絕門，竟是一直與凌霄有所接觸?！?/br>
    雁回聞言，也是一愣。

    鳳千朔是凌霄布在中原的棋？

    仔細一想，當年鳳千朔的叔父鳳銘在七絕門中大權(quán)緊握，卻一直未曾除掉鳳千朔，以前江湖眾人皆是認為有七絕門門中長老為鳳千朔保駕護航，再加之鳳千朔聰慧過人，善于韜光養(yǎng)晦這才逃過一劫，而今看來，卻是凌霄也悄悄在背后扶持了他一把嗎……

    凌霄插手七絕門的事，是為了獲得七絕門的情報？

    雁回在辰星山從未聽人提過此事，凌霄更是對這些事閉口不談，他悄悄行動，布此一招，到底是意欲何為……

    雁回是越來越看不懂她以前那個師父了。

    “而后凌霄徑直插手七絕門門中之事，我再難將中原情報傳入青丘，父親怕我身份暴露遭中原仙人所害，九封疾書將我召回青丘。我再無理由拒絕……”

    雁回聞言默了一瞬：“鳳千朔放你走了？”

    弦歌苦笑：“自是不能放我走的。我知道七絕門太多事，知曉中原太多情報，不管出于任何考慮，他都是不會輕易放我離開的?！?/br>
    “那你……”

    “假死。”弦歌仰頭飲了口酒，說到這兩個字，聲色難免多了幾分悵然，“從此以后，在鳳千朔的世界里，他門里的弦歌，便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死人了。”

    雁回沉默，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聽起來那么容易又簡單的事情，對于弦歌來說，只怕做得無比困難吧。

    要自己把自己在所愛的人心里，殺死，徹底退出他的生命，不能在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

    她雖然還活著，但對鳳千朔來說，她已經(jīng)是一段過去的記憶了。

    雁回嘆了一聲，弦歌倒是笑了笑：“不過在我‘死去’的時候，看見鳳千朔那張永遠笑著的臉露出了不一樣的神色，我卻還是蠻自豪的?！彼溃爸浪麑ξ覄舆^情，這便夠了。他那時在乎的神色，足以讓我用余生來釀一壺喝不完的酒了。”

    雁回沉默了許久，除了一口飲盡壺中的酒，便也再無話可說了。

    弦歌轉(zhuǎn)頭看雁回，盯了她許久：“雁回近來性子卻是沉穩(wěn)安靜了許多。以前要是聽到我這樣說，非得炸起來不可。必定得推著我，趕著我，讓我不要磨嘰，如果不能在一起，就盡快忘掉他，然后瀟瀟灑灑過自己的生活?！?/br>
    雁回轉(zhuǎn)眼瞥了弦歌一眼：“我以前會這樣說？”

    弦歌將雁回的手拉到自己肩膀上：“你還會搭著我的肩，像個小流氓痞子一樣這樣對我說?！?/br>
    雁回想了想，倒也笑了，手沒從弦歌肩上拿開，就著抱著她肩頭的姿勢，找回了兩分痞氣，感嘆道：“這人世間的事嘛，總是無常。誰沒個被磨掉刺頭的時候？我也是明白了，有些事，咱們是真的無可奈何的。就算我再有個性，你臉長得再漂亮，那些事，在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階段是真的無法逃避也無法解決的。就像你現(xiàn)在忘不了鳳千朔，而我殺不了凌霏一樣。”

    弦歌轉(zhuǎn)頭看雁回。

    見得雁回勾唇笑了笑：“現(xiàn)在，我們除了做好自己能做好的事，然后好好忍耐，其余的，別無他法，這或許是一種磨難教會我的小聰明或說教訓(xùn)吧。”

    弦歌拍了拍雁回搭在她肩頭上的手：“你大師兄的事，我隱約了解了個大概。江湖上傳言，是你與天曜在地牢里，聯(lián)手殺了子辰?！?/br>
    雁回嘴邊痞氣的笑散了兩分，眼中滲出了幾許寒光。

    “可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br>
    雁回冷了容顏：“凌霏現(xiàn)在什么情況，你可有了解過？”

    “被凌霄逐出了辰星山，回廣寒門了?！?/br>
    “好嘛，這倆姐妹湊得好。”雁回一笑，“找人算賬不用跑兩個地方了?！?/br>
    弦歌聞言默了一瞬：“不過我想，凌霄約莫是有別的想法的。”她頓了頓道，“當初凌霄來七絕門斥責鳳千朔，言辭之間聽出，幾月前你被趕出辰星山時，凌霄卻是一直派人看著你，你在永州城之時他特地囑咐了鳳千朔看緊你，想來對你并非是不管不顧的……”

    “那又如何？”沒等弦歌將話說完，雁回便已打斷了她，她盯著遠方，聲音是難得的毫無情緒，“大師兄都已經(jīng)死了。”

    ☆、第八十一章

    這夜告別了弦歌，雁回獨自去了冷泉。

    昨夜化為龍身的天曜在此處鬧騰得太厲害，樹木摧折，泥土翻飛，今日周邊環(huán)境依舊是一片狼藉，然而冷泉當中泉水已經(jīng)變得清澈透明，與往日沒什么兩樣。

    雁回蹲在泉水旁邊，看著水中透出的自己的倒影，腦海中反反復(fù)復(fù)卻盡是弦歌方才告訴她的那些話。話音擾得她心亂，她倏爾一手劃破水中自己的倒影，連外衣也為脫，一頭扎進了冷泉之中。

    冷泉之下還有相當大的空間，她便憋著一口氣在下面拼命的游著。腦海當中寸寸皆是凌霄當初在辰星山教她仙術(shù)道法時的影子。十年來的每一個寒暑秋冬，皆有凌霄的陪伴，雁回不停的在水里游著，像是要耗光自己所有的體力一樣。

    十載以來的種種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中來去，她緊緊的閉上眼睛，讓自己沉在冷泉水底，直到窒息讓她感覺到了胸腔刺痛，她才一下躥出水面，猛地大口呼氣。

    忽如其來的新鮮空氣讓她眼前有一瞬間的發(fā)黑。

    她腦袋浮在水面上，然后放松身體，整個人便如一片枯葉一樣飄在了冷泉泉水上。

    漫天繁星耀眼奪目，她閉上了眼睛，努力的放空自己，也許是太累，沒多久，雁回的世界便當真如此沉靜下來，她很快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沒一會兒，她便在黑暗中看見一縷黑影在她眼前靜靜佇立。

    這次她看清了那人影之后，卻并沒有追趕，她只遙遙的站在這方，與他相望：“大師兄?！彼f著，聲色極靜，“你的這筆仇，我遲早會給你討回來?！?/br>
    她說完這話，那方靜靜佇立的人卻好似皺了眉頭，滿臉擔憂。

    她不明白他在憂心什么，直到她感覺自己身體猛地一晃，雁回倏爾驚醒。

    她睜開眼睛，但見自己已經(jīng)陷在了一個比她溫暖許多的懷抱里。

    天曜眉頭皺得死緊，他抿著唇未說話，倒弄得雁回有幾分緊張：“怎么了？”

    “我以為……”幾乎是控制不住的脫口而出了這三個字，天曜才察覺到自己語氣有點急了，他猛地收住口，轉(zhuǎn)過了頭，將雁回放開，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才緩了語氣道，“沒事?！?/br>
    雁回看看冷泉，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天曜一臉別扭的樣子，猜測道：“你以為我自尋短見了？”

    天曜轉(zhuǎn)頭離開：“無大礙便好?！?/br>
    “我不會做那種事的?！毖慊夭⒉辉诤跆礻状丝瘫硨χ约?，她望著夜空道，“被你從辰星山救回來的那天我沒有這樣做，之后就都不會這樣做。我留著這條命，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曜腳步一頓，微微回頭瞥了眼雁回。

    卻見雁回笑了笑，她轉(zhuǎn)頭走上前來，望著天曜，語氣輕松了些許：“倒是天曜，你卻是一直跟著我的嗎？”

    天曜輕咳一聲：“你繼續(xù)沐浴吧，盡早將筋骨接好……”他說著便邁腿要躲，衣袖卻被雁回輕輕的拽了住。天曜微微一怔，轉(zhuǎn)頭看雁回。

    “雖然你和我說過不用言謝。”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雙眼眸盯著他，清澈宛如能裝進繁星千萬，“不過我還是不得不說，多感謝這樣的時候，能有你在?！?/br>
    天曜眼眸里似也被她這句話點了星。

    雁回松開手，瀟灑的擺了擺：“你回吧，我接著泡?！?/br>
    看著雁回入了冷泉，天曜這才回神似的，默不作聲的轉(zhuǎn)身離開，走入漆黑的森林，沐浴星光，天曜握了握掌心——

    其實，那明明應(yīng)該是他該說的話啊。

    多感謝能遇見一個名叫雁回的人。多幸運，能遇見這樣一個人……

    弦歌回了青丘，每日并無什么事可做，雁回晚間在冷泉沐浴，早上與天曜一同研究《妖賦》心法，每日到了下午臨近傍晚之時才有空與弦歌吃頓飯，閑聊幾句。

    這日兩人正坐了吃著晚飯，幻小煙又從窗戶里跑了進來，一進屋，看見一大桌子菜，幻小煙眼睛都亮了：“我也要吃！我今天都餓了一天了！”她伸手就往菜里面抓。

    雁回眉梢一挑“啪”的一筷子打在她手上。她斜眼看著被打疼了，一臉要哭不哭的幻小煙，并無半分憐憫：“我盼了一整天等來的飯，你要趕給我抓了，我就拔你戒指。”

    幻小煙咬牙，委屈道：“我也餓一天沒吃飯了呀，這不是有點暈了嗎?！?/br>
    兩人說話之際，弦歌已在一旁讓人另外拿了一副碗筷過來，笑道：“你養(yǎng)的這小幻妖倒是真性情，我看著喜歡，想來今天是真餓極了，你便別為難她了，讓她一同吃吧?！?/br>
    雁回哼了一聲：“我一天沒吃是練功去了，這家伙一天不吃，難道是誰將她嘴縫上了不成？定是玩得沒有邊了……”

    “才沒有玩呢！”幻小煙已經(jīng)包了一嘴飯，一邊嚼一邊道，“我聽人講故事去了?！?/br>
    弦歌笑道：“什么故事聽人講了一天？”

    幻小煙火速扒完了一碗飯，然后睜著大眼睛望著弦歌：“郡主大人，聽說中原有個男子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啦，現(xiàn)在你回了青丘，他以為你死了，每天過得渾渾噩噩的，什么體面都沒了?！?/br>
    弦歌聞言，神色登時僵住。

    雁回“啪”的放了碗，斥道：“皮癢了！吃飯的時候你胡說八道什么呢！”

    “我沒胡說八道！他們都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