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每開口一次，對話便會往微妙的方向偏離。多說多錯，看來她還是閉嘴為妙。

    念及此，她便捋了捋發(fā)巾，徑自向昏暗走道的盡頭行去。

    方才的領(lǐng)路兵身上并沒有帶鑰匙，也就是說托馬斯根本不準備讓西莉亞正常地進入牢房。

    不過她并不打算再強行融化牢門－－這一次，隔著鐵柵欄和里爾對話就綽綽有余。

    里爾顯然早就聽到了來人的腳步聲，火光一湊近，他便將全身貼到手腕粗的鐵欄桿上，也不去細看來人是誰，只是狂亂地搖動著身體，歇斯底里地道：“讓我見圣女，讓我見圣女！或者主教也可以，求求你讓我……”

    他看進圣女灰色的眼中，語聲戛然而止。

    西莉亞微微一笑：“您認出我來了？”

    里爾的眼中布滿血絲，他用力晃了一下鐵欄，粗聲道：“把……把藥給我！”

    “只過了一天，您就那么急不可耐了？”西莉亞聲音含笑，毫不掩飾自己的刻薄，她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想借此更好地欣賞里爾的窘態(tài)。

    形容枯槁的修士喘著粗氣，終于力竭向下坐倒。他干啞地笑了數(shù)聲，稍稍恢復(fù)了理智：“您給我喝了三滴，又沒有按時給我服藥，如您所愿……我現(xiàn)在生不如死?！?/br>
    “您也許搞錯了，我沒有單純向您施暴的興趣，這只是您應(yīng)得的懲罰”西莉亞將發(fā)巾向后一撩，聲音輕柔動聽，“只是我的個性比較惡劣，報仇向來加倍奉還?！?/br>
    里爾清晰可聞地咽了咽唾沫，他耐著性子道：“那么您現(xiàn)在是否準備給在下個痛快？”

    “哦？”西莉亞瞇了瞇眼，“您不怕死了？”

    修士噎了噎，最后很沒骨氣地妥協(xié)道：“如果您沒有改變主意，仍然愿意饒過在下的性命，在下任由您發(fā)落……”

    西莉亞溫良無害地歪了歪頭，一臉為難：“是嗎？但很不巧，我對繼續(xù)折磨您突然喪失了興趣。于您而言，死即是慈悲，托馬斯主教定然會容許您悔罪，并給予您赦免，您無需害怕死后被攔在天國門外。”

    “我……”里爾顯然被西莉亞的態(tài)度激怒，但藥癮和求生的欲望立即占了上風(fēng)，他只能繼續(xù)做小伏低。他咬咬牙繼續(xù)用上謙稱：“在下能幫您扳倒主教?！?/br>
    西莉亞顯然就等他主動請纓，她理直氣壯地追問：“我憑什么要相信您？單單要活命的話，您去求主教大人豈不是更有效？”

    里爾雙手抓著鐵欄桿，咬牙切齒地說道：“托馬斯有把柄在我手上，自然巴不得我死。鴿子谷的事尚未出定論，他定然會把亞門叛徒的帽子扣到我頭上……”他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咄咄逼人，不由再次放軟了態(tài)度，啞聲祈求道：“能救我的只有您了！”

    “把柄？”西莉亞略微拉長了音調(diào)。

    里爾的眼神頓時明亮起來，他咳嗽了一陣，面色卻顯得比此前要從容多了，他胸有成足地從皸裂的唇瓣間吐出低低的話語：“只要您愿意救我，我定然盡力協(xié)助您?！?/br>
    西莉亞雙眼微瞇，沒來得及回答，在一旁沉默良久的盧克突然開口：“主教真的會在您手中留下把柄？”

    修士費力地向圣殿騎士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他來，不由憎惡地皺眉。里爾對盧克顯然心有余悸，下意識地向后踉蹌退了半步，確認騎士無法傷害到自己后才不耐煩地道：“你想說什么，圣殿騎士？”

    “西莉亞大人，這很可能是主教布下的陷阱?！北R克卻直接無視了里爾的問話，謹慎地向西莉亞低聲進言。

    圣女垂眸輕笑一聲，指腹在下唇上劃了劃。她若有所思地透過鐵欄縫隙打量里爾，和和氣氣地說道：“看來您將這個把柄當做護身符，在確認我會救您之前，您不會透露半分詳情?！?/br>
    里爾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哂笑：“只要您有足夠的誠意，我定然將一切和盤托出?！?/br>
    盧克里修斯蹙起眉，看了看西莉亞的神色，又默默將不悅和懷疑收斂了回去。

    “那么能請您告訴我，您計劃中的第一步是什么嗎？”西莉亞說著從袖子里摸出那個裝了藥劑的玻璃小瓶，在里爾面前晃了晃，語帶蠱惑地道，“我不會讓您全無收獲……”

    里爾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他的目光黏在玻璃瓶之上，嘴唇不自覺地發(fā)抖。他深呼吸數(shù)次，不再氣喘，聲音卻仍舊因為情緒激動而變調(diào)：“請您要求公開對我進行審判?！?/br>
    西莉亞并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她眼神轉(zhuǎn)了轉(zhuǎn)，才悠悠地說道：“您確認這不是自尋死路？”

    “您放心，我自有辦法?！崩餇枏难揽p中擠出這句話，目光再次轉(zhuǎn)向西莉亞指間的小瓶。

    西莉亞沒有再吊著里爾的胃口，爽快地頷首道：“請您將杯子拿來。”

    里爾轉(zhuǎn)身顫顫巍巍地去取水罐，手卻抖得厲害，倒出的水大都喂給了地面。他將半滿的木杯向著鐵欄間隙湊過來。西莉亞向他的手背掃了一眼，不由揚了揚眉毛－－她昨日已經(jīng)簡單處理了里爾的傷情，但如今修士手背上的傷口再次迸裂開來，手腕向上還隱約有更多新傷。

    不難想見轉(zhuǎn)移囚室的時候，守衛(wèi)們對里爾并不客氣。

    察覺了圣女的目光，里爾下意識想將袖子向下拉?？伤囊屡墼缫哑茽€不堪，一扯之下竟然嘶嘶兩聲裂開一個大口子。

    西莉亞意味深長地勾勾唇角，正要繼續(xù)擰開瓶蓋，另一只手卻將瓶子拿了過去。

    圣殿騎士坦然地迎向西莉亞不解的目光，簡單地道：“這樣的事請交給我?！?/br>
    西莉亞張了張口，反駁的話卡在舌尖。她的指尖縮了縮，任由對方將藥瓶拿走。盧克根本無需更多指示，便沉默地向杯中加了三滴藥液。

    里爾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

    盧克默默別開臉，像是無法忍受修士癮頭上來的模樣。西莉亞從眼睫底下撩了騎士一眼，轉(zhuǎn)頭向里爾道：“之后瑪麗會代替我前來，如果順利的話，我們在庭審前也許還能見面?！?/br>
    里爾虛虛一笑，因為藥效發(fā)作沒了應(yīng)答的力氣，只點了點頭。

    西莉亞和盧克無言地向地宮入口走去。領(lǐng)路的是圣殿騎士，他走得不快不慢，始終與圣女保持了半步的距離。

    兩個人的足音一前一后地回蕩在寂靜的地牢中，時而有滴答的水聲夾雜其中。西莉亞恍若再次回到了逃離那日，她不自禁再次凝視起盧克里修斯肩頭的八角十字。

    這一次，圣殿騎士的徽章帶給她的不再是疑竇，反而喚醒了她心中細膩而復(fù)雜的情緒。

    西莉亞都無法確認這團亂麻似的心緒中，那些最為曲折委婉的部分是否只是一時興起－－來到這個世界前，她就是這樣三分鐘熱度的性子，對任何人或事的執(zhí)著都無法維持太久；于她而言，唯一重要的存在就是自身。

    但她也確信，盧克于她而言至少是不同的：她相信他。

    況且即便她真的對騎士生出了什么別樣的心思，圣女和圣殿騎士都不是能奢求愛情的身份，他們注定不會有結(jié)果；更不要說對方的態(tài)度……

    不論怎樣，主教未倒，現(xiàn)在可不是思考這種事的時候。

    西莉亞不自覺輕輕嘆了一口氣。盧克的步子頓了頓，稍稍回眸，深翠的眸子在黑暗中幽幽的宛如螢火。

    本以為隨著嘆息消散的心緒再次震顫起來。西莉亞有些懊惱地別開臉，也不去管對方是否覺得莫名其妙，自顧自加快了步子道：“必須在后日前開始審判……”

    騎士的步子稍稍紊亂，他很快跟上來，輕咳一聲道：“西莉亞大人……不是這條路?！?/br>
    ☆、第30章 審判號角

    西莉亞窘得差點跳腳。她沒有轉(zhuǎn)身，而是在原地默默站了片刻，才若無其事地朝三岔路口的另一端走去：“沒注意……”

    盧克顯然竭力想減輕眼下狀況的尷尬，卻還是不得不將圣女再次拉住：“也不是這個方向……”

    “原來如此，”西莉亞干笑一聲，手指內(nèi)蜷虛虛握成一個拳，卻沒有掙開對方的手掌；她試探般地抬頭撩了盧克一眼，有些訥訥地道，“麻煩您帶路。”

    圣女很少顯得這般跳脫生動，她語畢無言垂頭，深藍的發(fā)巾滑過略微蒼白的臉頰，襯托出脖頸的優(yōu)美曲線。她雙肩微微內(nèi)含，高挑纖細的身姿便沒了往日的盛氣凌人，反而盡是少女情態(tài)。

    盧克的眸光閃了閃，他無措地抿了抿嘴唇，艱難地將視線挪開。他的聲音比西莉亞的更低，便顯得有些靡?。骸笆牵骼騺喆笕?。”

    青年比往常更低醇的聲線落入耳中，西莉亞感覺就像是有羽毛在心頭刮了一記，偏偏手勢和力道都不得其法，反而癢到酸楚。她不由得將手用力抽回，微微抬起了下巴，盡力佯裝若無其事。

    騎士澀然垂眸，也沒有多話，轉(zhuǎn)身領(lǐng)著西莉亞循著正確的路徑向外緩緩行去。

    一路上兩個人都異常安靜，甚至還小心翼翼地將呼吸放緩放輕，倒像是害怕會無意從中泄露什么秘密。

    他們來到一個又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分叉口，盧克的步子卻不曾放緩，拐彎時毫無猶疑，顯然對自己的記憶絕對自信。西莉亞不由逐漸放松下來，反復(fù)斟酌用詞后打破了沉默：“您是怎么記住這么復(fù)雜的路徑的？”

    盧克原本想要側(cè)眸看她，卻硬生生忍住。他目不斜視地回答：“騎士團經(jīng)常要與流竄躲藏的異教徒作戰(zhàn)，迦南地勢比這里更為復(fù)雜，向?qū)в治幢乜康米?，我……就培養(yǎng)出了這個能力?！?/br>
    寥寥數(shù)語后定然是數(shù)不清的險情和苦痛，但他一如既往，只是淡淡帶過，從來不夸耀局勢有多么艱難，又或是他活下來有多么辛苦。

    西莉亞沉吟片刻，才憋出一句不怎么風(fēng)趣的俏皮話：“內(nèi)城地面的路徑簡單道我都記得住，希望之后我不會再麻煩您帶路了?！?/br>
    盧克沒有應(yīng)答，但他隱約低頭微笑了一下。

    說話間欣嫩谷監(jiān)獄的正門終于現(xiàn)出輪廓。西莉亞體會到了劫后余生般的慶幸，不由加快了步子。

    門口的守衛(wèi)恭恭敬敬地對圣女和圣殿騎士行禮，小心翼翼地將大門在兩人身后再次鎖上。

    西莉亞抬眸看了看。今日天陰，厚厚的云層壓在山頂，橄欖山的無數(shù)尖塔們都深入云端，竟然真的有幾分天堂之城的味道。可在這人間凈土之上，她卻必須想些勾心斗角的俗事。等西莉亞到了北塔，她已大約想清了下一步方針，因而瑪麗一迎出來，便接到了新任務(wù)：

    “麻煩你派人去找主教，就說我想見長老會諸位……”話說到一半，西莉亞又已然改變了主意，她呼了口氣，“不，直接通知長老會，而后是主教，我要求對里爾進行審判?！?/br>
    這相當于直接對主教的權(quán)威宣戰(zhàn)。

    瑪麗愕然地瞪大了眼，確認道：“直接……通知長老會？”她求助似地朝盧克看去，弱聲道：“現(xiàn)在是不是早了點？”

    西莉亞召喚出一個光球，她垂眸凝視指尖的光亮，輕柔地道：“我的確根基未穩(wěn)，但我不想、也不必再和托馬斯耗下去了。他固然有千百種阻撓我的手段，但我有這力量，而他沒有?！?/br>
    她露出睥睨的微笑：“親愛的瑪麗，現(xiàn)在是開戰(zhàn)的時候了?！?/br>
    被西莉亞自信的姿態(tài)所感染，瑪麗的動搖漸漸消失不見。她再次瞥了盧克一眼，騎士一如往常地面無表情，看不出內(nèi)心的波動。

    “盧克里修斯爵士，能否將您的想法告訴我？”圣女順著瑪麗的視線看向盧克，口吻客氣到有些不自然。

    圣殿騎士微垂的眼睫顫動了一下，他抬頭與西莉亞對視了一瞬，隨即謹慎而恭順地答道：“目前北塔很安全，如果這就是您的計劃，我沒有異議?！?/br>
    這是個保守到有些消極的答復(fù)。西莉亞不自覺皺了皺眉，她放緩了聲調(diào)追問：“如果我的方針有什么不妥，請您說出來?！?/br>
    盧克搖搖頭，輕聲說：“提出審判名正言順，如果里爾所言非虛，您……”他短促地停頓了一下，“我們只需要靜觀其變，只要不在里爾與主教的恩怨中牽涉太深，您就不會有危險?！?/br>
    騎士分析得頭頭是道，與他拙于交際的外表大相徑庭；西莉亞和瑪麗便訝然地對視一眼。盧克將她們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轉(zhuǎn)頭露出澀然的微笑。

    西莉亞立即意識到盧克的情緒變化，向他展顏歉然一笑，卻沒將話說出口。她將光球干脆利落地收回，看著掌心的紋路道：“至于里爾所說的事……盧克爵士，拜托您了?！?/br>
    “是?！北R克微微欠身答應(yīng)下來。明明已經(jīng)接到了任務(wù)，他卻沒有如往常那般立即離開靜思室，而是在原地靜默地立了片刻，才躊躇著出聲：“西莉亞大人，您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西莉亞愣了須臾才明白他是在關(guān)心她的身體狀況。她隔著罩袍摸了摸黃金十字架，寬慰地向盧克彎彎眼角：“有賴您的英勇表現(xiàn)，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擺脫了藥劑的影響。目前看來，我已經(jīng)能召喚和收回力量，只要不透支精力便不會失去理智。請您放心?！?/br>
    盧克變不再多話，躬身退了出去。

    瑪麗抱臂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冷不防開口：“今天在監(jiān)獄發(fā)生了什么？總覺得您和盧克爵士都有些怪怪的，里爾那家伙又說了什么？”

    某個念頭再次在心頭火一樣地?zé)饋?。西莉亞干脆把玩起抱枕尖角的流蘇，盡量若無其事地答道：“現(xiàn)在我暫時要和里爾合作，僅此而已?！?/br>
    “您真的信得過他？”瑪麗毫不掩飾自己的不信任，“如果他和主教聯(lián)手……”

    西莉亞笑笑地撩了女仆一眼，轉(zhuǎn)眼又找回了從容自在的腔調(diào)，將抱枕一扔，閑閑道：“正如盧克爵士所言，我要審判里爾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便不能撼動主教的權(quán)威，我也能讓他受到懲罰，我有什么好猶豫的？”

    瑪麗想了想，覺得圣女的話沒什么漏洞，便只得聳聳肩同意了。

    “神殿的藏書和典籍還剩下多少？”

    圣女突然發(fā)問，瑪麗為難地扁扁嘴，弱聲答道：“圣女大人，您也知道我不認字，這事我只能現(xiàn)在去打聽……”

    “瑪麗，你現(xiàn)在是圣女的貼身侍女，不認字似乎有些說不過去?！蔽骼騺喨粲兴嫉孛嗣掳停器锏貨_瑪麗眨眨眼。

    滿臉雀斑的女仆忙不迭地搖頭：“感謝您的好意……但是認字還是先算了，不認字的女仆一點都不起眼，能得到更多消息。”

    西莉亞笑著擺擺手：“我決定了，等這件事過了，我要親自教你認字。表面上你大可以繼續(xù)聲稱不認字，但實際上……”她意味深長地頓住。

    瑪麗翻了個白眼，向圣女行了個禮：“我現(xiàn)在就去通知傳令官－－去宣布您要開戰(zhàn)的消息。”

    這個消息不僅好好地送到了長老會和主教那里，還飛快傳遍了整個橄欖山。

    原本的錫安神殿中的神官和仆從，在城破之日死的死、逃的逃，大都沒了蹤影；如今在橄欖山任職的皆是從近旁神殿分支臨時調(diào)來的新人，其中不乏后續(xù)從烏奇薩趕來的神官。這些神官對于圣女、里爾與尤金妮的恩怨自然并非一無所知。

    因此不難想見，沒過多久整個橄欖山都已經(jīng)在議論烏奇薩的二三事，各種離奇的傳言層出不窮，而故事的主角們當然是某個披著賢者皮的異端、不知死活褻瀆圣靈的修士和身有神賜之力的圣女。

    謠言一出，主教那里便有些坐不住了。托馬斯的反應(yīng)可謂神速，瑪麗傳遞消息回來時，身后已經(jīng)跟了紅衣主教身邊的高級神官和長老會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