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應該是察覺到我過于長久的注目了?他在跟同事交流的過程中,似乎正要漫不經心地,往我這看一眼了。 如同目擊子彈穿出槍口,我這才陡然警醒,風馳電掣地回頭避讓!筷子差點沒跟上節(jié)奏,貫穿我的舌根。 好痛啊…… 幸好沒讓他看見我疼得面目猙獰,不過他看見我了嗎?應該沒有看見我吧?別看見我最好不過了。 “江老師——”完蛋了,他對這邊的注意,換來了季弘回以他的熱烈呼應。 我都能想象到山那邊的老師朋友們全部看向這邊了。 有個聲音很像董卿的女老師喊季弘,像皇后娘娘喚太監(jiān):“誒呦,小季子,這么巧。” “哎!張老師好!”季弘禮貌地從桌后站起來,在我對面形成高聳的屏障:“您是逆生長的吧,一個月沒見,您這看起來,怎么還比以前更青春貌美了?!?/br> 那個張老師被拍出歡樂又不大好意思的笑聲,一道的一個男老師夸季弘:“這個季部長啊,一張嘴就是能說。” 其他人紛紛附和,腳步也越來越近,最后停在了我們桌邊。我瞬間成了動物園里愚蠢的猴子,只是剝個香蕉皮,還被四面八方城墻后的游客毫無*地圍觀個遍。 “你坐下吃啊,站著干嘛,”那個張老師的重心轉移到我和康喬:“這兩個都是你同學?” “不是,就認識的倆妹子,”季弘答道:“不是咱們學校的。” 一男老師也能八卦得不甘示弱:“你這外聯(lián)部長當?shù)靡矇蛲饴?lián)的,帶女孩子吃飯都一次帶倆啊,還都是外校的?!?/br> 康喬趕緊否認,劃清界限,用筷子頭指我:“別算上我啊,我只是來蹭飯的,就他倆?!?/br> 為什么不直接給我痛快一刀,非得萬箭穿心,千夫所指,一刀接一刀在皮上凌遲。討厭的重點又一次來到我身上,季弘更加不負眾望地把我像顆爛橘子那樣,額外從筐子里挑出來,攤給那個人看:“江老師,這你那個小病人,有天跟我們一塊吃過飯的,你還記得嗎?” 我埋頭用湯匙刨著粥,一口都沒送進嘴里,不用想也知食不知味,他這會一定能看到我了吧?看到昨晚還在跟他情難自控痛哭告白,今天中午就跟他的學生約會共餐的我了吧?他會怎么設想我呢?他心里是否閃過一瞬間的不舒服和鄙棄呢?小孩子啊,果然是小孩子,也不過如此,對嗎? 我該怎么辦,該表示些什么嗎?江醫(yī)生,您好,好久不見了?還是江主任?還是配合他此刻的身份喊江教授、江老師?不說話會不會太不禮貌?如果心里有一張白紙,那此刻上面一定涂畫滿黑壓壓的硬筆字腹稿,可我根本卡不出一個字,四周的空氣像是忽然化為rou眼難見的固定,有了重量,堪比千斤頂,壓得我順不過氣,連雙肩都架持不住。 我能感覺到,那個人的眼光就輕輕落在我臉上,他沒急著回答,像在刻意制造出打量我和辨別我的時間差,過了片刻,他才說:“記得,蠻活潑一小姑娘?!?/br> 話語里有亙古不變的莞爾之意,那是溫和,是禮節(jié),是距離感。 我開始觀察自己拿捏著筷子的手指,像快溺亡的人揪緊一根水草,欲泣的沖動快把我淹滅了,我急需轉移注意力來忍耐下這個念頭。 “活潑嗎?”季弘跟他有不同的看法,說得好像我跟他已經很熟了一樣:“我怎么覺得她特文靜呢,總不愛說話。” 還是一個男老師,他們還真是鍥而不舍地在調侃后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啊:“女孩子嘛,在有好感的男生面前總會額外內向的誒,江老師是醫(yī)生,情況當然不一樣,”他講完看法后還去索求同伴的回應:“你們說,我分析的對不對?” 嗯,是,對,是啊,丁老師分析得很到位。男老師女老師們紛紛笑著附和。 與此同時,康喬也在一側小聲嘀咕著罵:“我真受不了這群學理的低情商二筆了。” 嘈雜成一片的附應里,我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 就這一聲,我挺直腰桿,抬平肩膀,雙手呵護著的,那一點自尊的火苗,被一點點逼到了無氧層,倏得一下,全滅了。 萬念俱灰。 老板娘收拾完包間,來叫他們上去。我終于從牢監(jiān)刑滿釋放,不過應該沒法微笑面對清風和太陽啦,因為我已經是一抔干巴巴的骨灰了。 ## 吃完午飯,我和季弘互相交換了手機號。季弘問要不要送我和康喬回家,我婉拒了。 那個人每出現(xiàn)一次,就要以我一次全身心的殫精竭慮為交換,我沒余力跟別人互動了,我只想一個人回家,誰都別和我講話。 晚上吃過晚飯,我手機震了,打開一看,是“鵪鶉蛋”,別吐槽我為什么要這么存他,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第二個字是什么“hong”,相比起來,鵪鶉蛋反而更有辨識度。 我按下通話鍵:“喂?” “我還以為你不在呢,”他在電話里的聲線聽起來更清朗:“沒想到接這么快,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蔽艺伊藗€床角落坐定。 “沒什么事,就給你打個電話,看看通不通,哦,對了——”他故弄玄虛,刻意制造著話題。 “嗯?”我隨便摘了個貌似感興趣的語氣字眼來回他。 “今天下午去省人醫(yī)實習,江老師問起我和你的事的?!?/br> “……”我心跳空當了一秒,壓制住快沖出唇舌的急迫氣息,換上漫不經心的追問:“他還會提起我哦?說什么了?” “就隨便問了下,他平時就對我們這些門生挺關心的,就問我和你怎么樣,我說,嗨——八字還沒一撇呢,”他講得活靈活現(xiàn),我的大腦幾乎能即時翻譯出那個畫面:“然后他跟我夸你了哦,他對你印象估計超級好,江老師平常很少夸人的,他跟我說,小姑娘挺好的,要好好珍惜?!?/br> “……” “怎么不吭聲了?生氣了?吳含,妹子啊,我沒拿這話來勉強你的意思,其實我也覺得你挺好的啊,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錯?!?/br> “……” 季弘的語氣開始閃爍出顧慮和不安:“今天沒想到是跟你,呃,聯(lián)誼?應該是吧,用相親形容的話,好像有點太過鄭重了,我還覺得蠻驚喜蠻有緣分的,你不覺得嗎?……誒?奇怪,你怎么不說話啊?” 對不起,我也想說話啊,可是我的心門口都快抽搐成心肌梗塞,我怕我一開口就是嚇人的哭腔。 ☆、第十五張?zhí)幏絾?/br> 我掛斷了電話,關機,急需起碼三分鐘的緩沖時間,讓我過渡掉這些糟糕的情緒和眼眶附近的高速生熱,我也沒告訴季弘掛電話的原因,只是握著手機走進陽臺,拉開窗子,透風,不然憋得很。 三分鐘后,我又干脆地打開電話撥了回去,對方也很快就接起了。 “季弘,”我為之前的所作所為冠上恰當?shù)睦碛桑骸安缓靡馑?,剛剛我都沒發(fā)現(xiàn)我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這會接上電源了,應該不會再有這種情況。” 季弘輕而易舉地就相信了,他的呼吸因為笑意變得急促:“喔,沒事兒,我還以為怎么了呢,你這手機還充著電,電量又少,不怕輻射大有風險啊,要不充一會電我們再通電話?” 季弘和他的老師不同,舉手投足間的體貼都是率真青蔥的。 我回:“不用,我媽過會肯定得催我洗澡睡覺,估計就沒什么時間通電話了?!?/br> 季弘不再記掛著充電問題,問我:“那你剛剛聽到哪???” 我謹慎地選了選:“聽到……你們那個江老師,夸我……?”我假狀回憶著,不經意的口氣要多違心就有多違心:“好像說什么我挺好的……?” 我刻意忽略掉了那一句,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只廉價變賣的貴重物品的,“好好珍惜”。 季弘的腔調像是彎起了兩條眉毛:“你就聽到那?那太好了,江老師下午確實跟我夸過你,”鵪鶉蛋嘴巴真的很甜,要么不說,說了就一定要把對方高高舉到人間哪得幾回聞的境界:“他很少夸人的誒,而且江老師吧,講話比較內涵,一百分的試卷,他夸起來也就說到及格線的程度。他說你,挺——好,那就是很好,相當不錯,very good?!?/br> “他平常難道不夸你們學生嗎?”我無法抑制自己把話題的苗頭扎根在江老師三個字上面了。 “也夸,不過我們學生天天跟在他后面當小弟啊,你跟他就醫(yī)患關系,他能夸說明對你印象是真好?!奔竞胗靡粋€四字詞分離開我和江醫(yī)生,又用一句簡易的贊美在其間扣上溫柔的紐帶。 我從來不知道受寵若驚和心灰意涼還能共存,我仔細地打理著情緒,打理著用詞:“那你們老師也挺好的啊,竟然還記得住我一個病人家屬?!?/br> “他在我們院里聲望很高的,出了名的好男人,”像是找到了什么契合點,季弘立刻用人稱代詞打開一只圓規(guī),以江醫(yī)生為定點,開始在一定范圍內畫下話題的幾何圖案:“其實怎么說呢,江老師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好男人,我們男生也很欽佩他,但是……”他大概在摘選著什么更恰當?shù)男稳菰~吧:“也有人說,江老師挺窩囊的……誒不對,說好聽點吧,你們女生愛形容的那什么,圣父?對,就這個?!?/br> 江醫(yī)生怎么可能窩囊?!我差點就叫出聲了,幸好,幸虧,及時制止了自己的嘴快,我貼切地表演著一個上帝視覺局外人旁觀者:“不過他看起來是挺隨和的。” “對吧,”他氣息放重,像在威脅著我接納這個觀點:“院里人多嘴雜的,外聯(lián)部也一堆妹子,江老師長那么帥,年紀輕輕就成了教授,多多少少是個校園話題人物。也不是我八卦,我身邊確實動不動就有人說起他。江行你知道嗎?” “不知道?!甭牸竞氲目谖撬坪跏莻€很了不得的人物。 “咱們醫(yī)大附屬腫瘤醫(yī)院的元老級醫(yī)師了,江蘇這一帶從醫(yī)的基本都知道,反正很厲害,得癌癥的找他看看得提前一個月預約,他是江老師的爸比的爸比,”他八起別人的穩(wěn)重家事都不忘添點搞笑的調味劑:“江行吧,有個發(fā)小,在南京軍區(qū)部當過主任,現(xiàn)在已經退休了,叫南晰松,他們倆個是老革命戰(zhàn)友,感情好得不得了。兒媳婦差不多時間懷得孕,做完b超一看,正好一男孩,一女孩,就結下了娃娃親?!?/br> “男孩就是你們江老師?女孩是他前妻?”我按耐不住問。 “原來你也知道他離婚了啊?!?/br> “在醫(yī)院也聽人講過。”我輕輕說。忽然覺得江醫(yī)生很可憐,出身好,工作好,卻有一段不幸婚姻,走到哪都得接受背地里的冷嘲熱諷和人云亦云。許多晦暗的人,越是干凈清白的墻面,越是想湊上前去踩兩腳,留下自己骯臟的鞋印。 在這種有聲無形的壓迫里,江醫(yī)生還能保持著從容的本心,溫潤的品格,真的是很難得。 “嗯,是離婚了,應該是我大三的時候吧,內個南冉冉就是個賤貨,”季弘的話閘徹底被擊壞,他似乎很想把故事講完講清楚,不然那些滔滔不絕的傾吐欲卡在里邊會很難受:“噢,南冉冉,就是江老師的前妻,” 季弘仿佛親身經歷過一樣義憤填膺:“別介意,我基本不用賤來形容一個女人的,所以可想而知那女人有多過分了。喜歡一個*絲,應該是婚前就好上了,但她偏偏不說,還跟江老師結了婚,婚后消停了一年,有小孩了,開始各種鬧,鬧離婚,說江老師耽誤了她一生,說她家里給她壓力太*著她嫁給江老師,說江老師跟他爸媽都是禽獸不讓她得到真愛。你說你鬧你就關上門鬧唄,家丑不外揚。我去,還挺著大肚子跑到學校辦公室,醫(yī)院辦公室接著鬧,這太極品了吧,這是政委家的小姐該有的樣子嗎?估計江老師看她懷孕,怕動了胎氣傷到小孩子,她來鬧,基本都是默不作聲的,” “重點來了,他們說江老師窩囊,就是因為這個,哼,”季弘輕輕從鼻子清冷地笑了一聲:“那小孩還不是江老師的,是那*絲的。南冉冉有陣子丟下孩子,離家出走去投靠*絲,南晰松都被氣出腦溢血了,江老師還幫忙照應了她爺爺和兒子一年。一年后,應該就是前年中,南冉冉回來了,囂張兮兮地說*絲要跟她結婚啰,要把自己的親兒子帶走啰,江老師二話不說就同意離婚了,連官司都沒打。” “那還真是蠻悲催的……”我cao縱著客氣疏遠的詞匯,評價著,像在評判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生怕對面人會聽出我那些被推向谷底的失落和難過,但我講出口的話,還是會禁不住有些渺茫的意味。 “是啊,”季弘是微博上的隱藏段子推手吧,這么低沉的氛圍都能在第一時間講笑話:“我們寢室有個男生的座右銘就是,搞基當找江教授,娶妻別娶南冉冉?!?/br> 我笑不出來,一點點在心里消化著這些戲劇化的訊息,想起那次吃過午飯,在醫(yī)院的大道上,江醫(yī)生停下來嚴肅地質問我“你知道我的具體情況嗎?”;想起第一次知道他離過婚,自己的竊喜和慶幸,我果然是自私的吧,這些所謂的竊喜和慶幸,是架構在在江醫(yī)生這些年的辛苦和堅忍上面的。倏然的,比任何時候都想哭,比江醫(yī)生拒絕我的每一次都想哭,名為心酸的石子一顆一顆打在水里,蕩起漣漪,一圈圈擴大,最后翻起千層浪,沸騰在眼眶。 ## 當晚,跟季弘“相聊甚歡”告別后,我照例洗澡,睡覺,躺床上,手機放在枕頭邊,我也沒有打開微信或者扣扣,去和康喬她們分享這些新資訊,足夠讓她們在一小時內觀賞完一部文字版大陸狗血家庭倫理劇。 就關著燈,在一片黑暗里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直到適應四圍的景象,吊燈都在我眼里現(xiàn)原形。 我根本就睡不著,一點都睡不著。 四點多的時候,我聽見了隔壁爺爺奶奶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老人家覺少,起得都很早。 我從被子里爬出來,穿衣服,走到衛(wèi)生間洗臉梳頭,走進了客廳。 呱呱墜地迄今,我的人生都過得很平和,順風順水,也可以說是索然無味,平庸無奇,當然更可以說是懶。宿舍和周邊有許多學霸學神,白天圖書館晚上自習教室,吃午餐也抱著一本英漢詞典粒粒皆單詞,我也不樂意讓自己緊迫起來,去分一杯獎學金的羹……你別笑,是真的,我高三一模數(shù)學還只有六十分呢,一百五滿分的試卷,上的大學卻直接跳進了全國前五,專業(yè)第二。所以,倘若我真的想要去得到什么東西,那我一定會徹底進化為極端激進分子,可怕的憤青啊,高舉旗幟和思想,昂揚斗志洗練自己,豁出身家和性命都在所不惜,僅只是為了一次我想要的,“得到”。 奶奶已經在廚房咕嘟咕嘟地煮粥了,爺爺正靠在窗臺邊,進行清晨的澆花日常,后者第一個看見我,吹胡子瞪眼的,很詫異:“你今天怎么起這么早?”他難以置信地去看電視機上的掛壁鐘:“才五點。” 奶奶從灶臺后扭過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注意到我走向玄關作:“你要出去?不吃早飯啊?” “嗯,有急事,”我蹲著身系鞋帶:“出去吃?!?/br> “什么事?。俊蹦棠滩灰啦粨蠁?。 “就,急事,很重要的事?!蔽亦駠鞯卮鹬?,帶上大門,把兩位老人詢究的眼光關在了家里。 時間太早,小區(qū)門口都看不到什么計程車,我只能11路,就當晨跑了。 那個地方是如此熟悉,我也沒去過幾次啊,雙腳卻明確地奔跑在最正確的路徑上了。 沒吃早飯就長跑會不會低血糖?還通宵沒睡覺,不過應該不要緊,大學體育課一樣空腹跑完了八百米。 省人醫(yī)挺立在魚肚白的天光里,連大樓的夜燈都還沒來得及關閉。我右腹岔氣了,不過也不是很疼,我氣喘吁吁地跑進住院部大樓,安全通道的門居然上著鎖,敬愛的保安,你快把門開開吧。 我叉腰哈氣得,像只灶臺上煮沸的茶壺那樣,等了一個多小時,或者更多,終于有警衛(wèi)打扮的大叔過來開門,他疑惑地打量了我兩眼,問:“小姑娘,你在這干嘛?” 我:“上樓,見個人。” “不坐電梯么?”他一板一眼地開著鎖,一邊問我:“幾樓啊?!?/br> “鍛煉身體,就三樓。”我答道。 他如同聽見個單口相聲一樣,呵呵笑兩聲:“就三樓鍛煉個什么身體噢?!?/br> “那也不想坐電梯?!蔽腋Z進門板,沿著樓梯跑上去。 我變成了什么樣子?昨天此時,我還太平安穩(wěn)地睡在床上,一枕黑甜,自娛自樂,趴著睡就是干翻地球,仰臥就是上了全宇宙??涩F(xiàn)在我變成了什么樣子?急切,魯莽,激烈,沖動,所有違抗理性的貶義詞,都在我身體里窮兇極惡地長大,根本控制不住。踩在階梯上的每一下,都像是反反復復,頻頻屢屢踩在我的決心上,這種可怕的決心,有最原始最強盛的動能,就徑直把我連同我的心神,毫不費力地,憑空拋向了十層的樓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