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如今,四年過去,那些說書人已經(jīng)被調(diào)理得當,一個個的都對遷丁司有了歸屬感,自從苦役過去,現(xiàn)如今他們在遷丁司登記成冊,每月拿一石雜糧,八百個養(yǎng)家糊口錢?,F(xiàn)下他們肚子里也學了七八本的野趣,傳奇,還有一些熱鬧段子熱場的笑話也有幾十段兒。 顧昭回憶起上輩子說書的幾種方式,便給他們做了竹板子,大鼓之類的響器,別說,這一來二去的還真的弄出來不少文化味兒。甚至,這些說書人都有了固定的開場曲,結(jié)束曲,固定的大本的壓箱底兒的傳奇段子,這也算是推動了歷史文化進程吧。顧昭每每想起,便得意萬分。 老段來至后面,命徒弟將一輛大轅車拉了出來。顧昭坐在下屬給他搬的座椅上看老段他們合車。 這車名“宣車”,是顧昭特意命人給說書人打造的,車身很大,又寬敞,有上下兩層,上層放行李器具,下層睡人,最多車內(nèi)可睡四人。車頂有大抽板,拉開板子,再支起兩根棍兒,蓋上粗油布罩子,就是個遮陽避雨的小舞臺。 今后國家凡有新的法律,新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新的政策,都要以這樣的形式宣傳下去,這也算是貼心的為人民上門服務(wù)了。 顧昭他想是這般想的,別人看他卻是在胡鬧。宣傳這東西如今大家看不到好處,可對于后世來說,那是不分哪個國家,哪路政黨,槍炮厲害不厲害另說,宣傳你必定要站在上風。因此,顧昭不管別人怎么議論,反正話語權(quán)他是必然要抓到手里的,那些文人的派別他抓不住,文人的追求他也不懂,那些人呢,也未必就覺著顧昭跟他們是一類人。每每說起,甚至有些看不起。 顧昭才不管這個,他就一條想法,天下農(nóng)民與庶民的想法這是必然要控制好。書生造反三年不成,農(nóng)民起義才是天下大亂的根源。當年顧昭說起自己的想法,阿潤是最支持的,那家伙是帝王的思維,只一想便立刻明白了好處,他甚至覺著三百說書人太少,三千才是最基本的配置。 呸,他說的好聽,錢呢? 老段新做的車頂很快被安放整齊,那抽拉板做的十分靈活,機關(guān)這東西顧昭不懂,剛才他圍著車子轉(zhuǎn)了好幾圈,都沒發(fā)現(xiàn)那東西裝在那里,如今人家老段那么一擺弄,推拉之間便瞬間組合成了一個小舞臺。顧昭心里佩服,命人賞了十貫錢給老段,可惜人家老爺子不要,卻說家里想脫匠籍,這就有些難辦了。 當年其葉匠人發(fā)明了紙張,這才一族脫籍,如今老段這車實在是拿不出手, 老段見顧昭不吭氣,心里悲苦,不由得便落淚了,他一輩子苦哈哈的給官家服務(wù),也就是賺個溫飽,他廢了不要緊,可是世世代代受這般罪,見人低三等,每每想起真是覺著對不起祖宗。 顧昭嘆息了一下,站起來親手扶起老段道:“老段那!這事兒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兒,我算什么,一屆閑散紈绔而已,我能照顧你到那里去?不過就是錢財上幫襯一下。天下匠人何其多,光上下司馬就有四萬多人。如今你跟我辦差,我?guī)湍闳颐摷?,你全家上下百十口子呢!你家出去了,別人家必定不依,到時候問起來便又是一番糾葛,脫籍豈是簡單的事情?這樣……你再等幾年,我想想,想想……” 顧昭心里悶悶的離開了。很多事情他依舊做不到,也無法改變。他只有一個人如何能對抗全世界。如今便只能等等,等到天下穩(wěn)定,國家富強了,才能循循漸進的把自己的計劃,一條,一條的安排好。到那時就是做不到天下大同,那也要給匠人們一條活路,文化人這東西什么時代都有,可匠作技師,科學技術(shù),才是國家根本。 顧昭一路來到中院,剛走到院里,卻看到顧茂甲的兒子允克,站在自己屋外來回徘徊。一邊游走,他還學著大人的悲苦樣子,背著手,嘆息連連的兜圈子。 顧昭站住腳道:“允克,今日怎么沒去學里?” 顧允克嚇了一跳,回頭看到自己叔爺爺后,他先是施禮,站起來后嘴巴張張合合半天兒,終于憋出一句話:“叔爺爺,阿父說,我姑姑要回來了?!?/br> 顧昭點點,這事兒他知道。這些說書人要散出去了,總要有個衙門管,他遷丁司用人,自然要用自己人,瑾瑜家的錢說錢相公那人還是不錯的。個性耿直不說,肚子里也有東西,做人也本分。最最重要的一條,他對瑾瑜那是非常好的。因此顧昭便給他安排了個位置,來遷丁司做主事,那是正六品的官身。 “這事兒我知道了,怎么,你父親想接你姑姑家里去??” 顧允克本想著別的事兒,一聽顧昭這般說,張嘴便道:“我的姑姑!自然回我家,難不成還去伯爺爺家丟人不成?” 顧昭撲哧一聲樂了,他上下打量自己這個侄孫兒,這是青少年到了反抗期吧?反正別人說什么也是不對的。 就這般,年輕的叔爺爺跟侄孫子就這般僵住了。顧允克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是不說話。 顧昭無奈,只能打個哈氣,先開口道:“你……這孩子真不痛快,有什么話趕緊說,難不成我是兇神惡煞?一句不對,就拖你出去打一頓不成?” 顧允克咬咬下嘴唇,依舊是憋了半天后才低著頭,喃喃道:“叔爺爺……這事兒父親不許孫兒說,可……孫兒想了好久,就如叔爺爺說的,一家人便是一家人,就是內(nèi)里有什么亂七八糟事兒,也是蒼蠅掉到自家鍋里,臭也要捂著。對嗎?” 顧昭確定的點頭:“沒錯,就是這話,你父親那脾氣害了他,可是總歸他是老顧家人,所以出了事兒,我與你伯爺爺還是得管?!?/br> 顧允克猛的抬頭:“叔爺爺……侄孫兒是來說長輩是非的?!?/br> 顧昭頓時一愣,立刻看看左右,站在門口的新仔伶俐,趕緊帶了人退了出去。 顧允克說完這句話,身體里那股子大筋兒便被抽去了。 遷丁司屋檐下的燕兒又從南邊飛了回來,如今正銜著新泥,造著新窩。 顧昭與侄孫允克盤膝坐在屋檐下都不說話。顧允克坐在那里發(fā)了半天的木,顧昭從袖子里取出一把瓜子,繼續(xù)在院子里磕。他心里怎么想的,顧允克不知道。但是說長輩是非,在這個時代卻是大罪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顧允克開口道:“叔爺爺,我恨他。” 顧昭淡淡的道:“誰?” 顧允克仰起頭,兩行熱淚從臉上慢慢流下,那淚水順著鼻翼一路流到他鼻下的汗毛處,這孩子今年也十四五歲了吧?還有小胡須呢,顧昭有些羨慕,他發(fā)育不好,下巴總是光光的,怎么也養(yǎng)不出胡須來。 “叔爺爺,侄孫就是不忿,您們常說一家人,我們是一家人。可是,我們在外地受罪的時候,娘親帶著我們種地的時候,我們?nèi)茵I肚子的時候,就沒人覺著我們是一家人?!?/br> “雖是一家人,可……日子都是自己過的……尊重也是如此。” “叔爺爺,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爹爹,我祖母?!?/br> “嗯,是不喜歡,不過你叔叔跟姑姑,我卻是喜歡的,你就沒想過這事為什么?” “能為什么,不過是我爹爹老實,沒出息唄?!?/br> “嘿……你這孩子,隨你想,你有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有嘴巴去打聽,既你這般想,不如你回去好好問問再來說這話?!?/br> “……叔爺爺……” “嗯……” “我……侄孫,侄孫……以前跟伯爺爺家的允維一起玩兒?!?/br> “哦,允維啊,那孩子不來我跟前,年前我到是見過,跟他爹茂峰一般討厭?!?/br> 顧昭對人的喜歡,那是心里怎么想,嘴巴便怎么說,也沒什么忌諱,可他這般說,顧允克的嘴邊卻悄悄勾起一抹笑。顯然,他也是不喜歡顧允維的。 屋檐下燕子嘰嘰喳喳的叫著,顧允克終于鼓起勇氣仰頭說:“叔爺爺,你們常說我們是一家人,有事要好好商議對嗎?” 顧昭確定的點頭:“沒錯兒,是這個話?!?/br> 顧允克道:“去年,允維在學里喝醉了,侄孫背他回家,路上的時候,允維說他家有花不完的錢,他爹……幫著潞王管著鐵礦,銀礦呢,叔爺爺,說長輩是非是侄孫錯了,可是……鐵礦,銀礦那……那若是真的,這……事兒若翻出來,夠得上滿門抄斬吧?便是咱家有鐵卷丹書,可是……私挖鐵礦,可是重罪啊!” 顧昭渾身發(fā)冷,大太陽下打了一個冷戰(zhàn)。 第一百一十七回 這日,顧昭很早歸家,梳洗完畢,便一個人坐在屋中,也不吃飯,也不如往日那般松散著找些樂子,他將人都攆了出去后,一個人坐在對著門的正堂,一言不發(fā)的開始發(fā)呆。 顧昭不高興,這消息很快便被阿潤知道了,于是今日下午見了誰,說了什么,知道了什么,自是無法瞞住,阿潤很快便一清二楚。 顧茂峰那里來的銀錢,如何發(fā)的大財,阿潤豈能不知,他只是不說罷了。有些事兒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如今這事兒發(fā)了,阿潤方想起,誰進這個坑都沒關(guān)系,老顧家人不可以,即便是阿昭再討厭顧茂峰,這也要分個里外。 闖禍了吖,直到這刻阿潤方知道怕了,他與朝上下來,屏退左右,一個人溜溜達達故作無視的對空氣道:“不必在這里了,都退了吧?!?/br> 皎白的月光照在地當中,院里的樹葉輕輕搖擺著,庭中半黑半百好不朦朧。阿潤估摸著徹底沒人了,這才慢慢的走到門前,輕輕推了一下門。果然,門被反插了。又是一陣地堂風吹過,阿潤身上一冷,于是哆嗦一下,訕訕問門里面:“阿昭?” 門里沒有點蠟燭,黑乎乎的,顧昭的聲音淡淡且清冷的傳出:“嗯?”那聲嗯,嚇得安潤心里直忽悠,壞菜了,有問題了,阿昭生氣了。他不是不喜歡顧茂峰么? 阿潤努力堆積起溫柔的味兒,好言好語的情意綿綿的又喚了一句:“……阿昭?” 還是那般淡淡的回道:“嗯……” 阿潤不由尷尬,又不會求人,他站在那里片刻,這門只是不開,最后他無奈的道:“你……開門?!?/br> 不想顧昭卻在門內(nèi)很利落的回了句:“不開?!?/br> “為何?” “不為何,就是不想開?!?/br> “可是……是誰招惹你了?” “嗯?你說呢?” 阿潤不吭氣了,此人這一輩子,打生出來,甭管以前種種,磨難有幾多,總之他是沒求過人的。帝王的孩子自然有帝王家的范兒,更何況如今他還是做皇帝的。他端著架子心里好不尷尬,跟顧昭這么多年了,阿昭從未這般生氣過,這場氣到底如何消,怎么消,他是兩眼兒一抹黑。想問問誰,又覺著實在丟人,因此便僵住了。 又是一陣小風飄過,阿潤聲音里總算帶了一絲哀求,卻依舊不認錯,只是說:“起風了,最近上京氣候寒涼,春意入骨?!?/br> 屋內(nèi)很快有人道:“冷呀?” “嗯!我今兒穿的少呢!” “加衣服??!” “我進不去,如何加衣裳?” “你還缺一件衣裳,可……別逗了。” 屋里譏諷完,又安靜了。 天承帝終于也犯了脾氣,轉(zhuǎn)身就走,雖是走卻不是回啟元宮,回去那就是徹底翻臉,這個態(tài)度是萬萬要不得的。因此,他便只是穿著未換的龍袍,健步如飛的在郡公府來回轉(zhuǎn)了好幾圈。 那一路渺無人跡,今上不高興,便是鳥雀都不敢在上空飛翔,趙淳潤越走越?jīng)]意思,眼見著時候不早了,他便只能又溜達回院里,一進院,他看到屋內(nèi)已經(jīng)燃起明兒,又聞到了撲鼻的飯香,以為警報已去,便喜滋滋的快步過去,一推門那門……竟還是插著的? 屋內(nèi),吃飯喝湯的聲音不小,偶爾調(diào)羹碰飯碗的聲音清脆的傳了出來。阿潤哭笑不得,只能輕輕的敲敲門道:“阿昭啊?!?/br> 門里顧昭的聲音還是老樣子:“噯!” “開門唄?” “不開。” 阿潤徹底無奈,仰頭看看天空道:“你就是生氣,就是定我的罪,咱們也要當面說,你插著門算什么意思?好歹你叫我進去,咱們細細詳說……若……真是我錯了,我給你賠不是,成不?” 顧昭總算是等到了態(tài)度,于是他放下調(diào)羹,站起來,拉開門閂打開門看著外面。 月下,阿潤看著顧昭那張臉,他那對勾人魂魄的明眸閃著某種阿潤懼怕的光芒,淡淡的瞅著他。 阿潤伸出手捏捏鼻骨,有些狼狽的進屋,他一進屋便看到飯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他愛吃的菜肴一樣兒都沒有,滿滿一桌子全是顧昭愛吃的,菜量是平日的三倍,滿滿的堆了一桌子。 哎!算了。阿潤搖搖頭,進了里間,伸開手等了半天一直到屋外傳來吃飯的聲音,他一回頭,哎!這是不管自己了吧?算了,那自己動手吧。不就是穿個衣裳么! 阿潤自己脫了三層袍襖,脫了鞋子,拽去布襪,穿著里衣光著腳到內(nèi)廂尋自己常穿的家常衣裳,奈何,那里面柜柜箱箱,挨地接頂?shù)亩喙駜海@里屋是最近顧昭剛改造好的衣帽間兒,阿潤也不知道自己東西到底在那一箱,他打開柜子,到處翻騰,這柜兒里的衣裳疊放自有講究,因怕緞面兒抽絲,都是里布往外翻著疊放,因此一間屋子很快就如遭了賊一般的被禍害的亂七八糟。 顧昭面無表情,一邊吃東西,一邊想事情。 很顯然,顧茂峰被卷進了一場由阿潤主導的陰謀當中,那潞王年紀不大,卻是兄弟三人里最鬼最油滑的一位。他重用顧茂峰不過是顧茂峰身后有個平國公府。而平國公府后面有的是天下二分之一武人人心。好么,真真舍得,他封地里面的銀礦,鐵礦不上報,還盡數(shù)私開私用了,竟然都交付給顧茂峰管理,這是拖老顧家下水呢。 顧昭心里恨得不成,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老哥哥子嗣不多,兒子就四個,雖然嘴上他是惡言惡語,抬腿就踢,伸手就打??墒穷櫿烟宄耍⑿钟卸嗝磹圩约旱暮⒆觽???彀耸畾q的人了,他還在朝堂上扛著,不就是想為家里的孩子們打個好基礎(chǔ)嗎。 顧茂峰闖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就是再不好,那也是老哥哥的血脈骨rou。老爺子嘴上不說,那四個孩子,少了哪一個他也接受不了的。最可惡就是阿潤,他明明就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里,可偏偏他還是挖了個坑,把顧茂峰埋了。 阿潤翻箱倒柜,忙的不可開交,最終于無奈,他看看左右,心里兜了十八個圈子,眼珠子一轉(zhuǎn)后,他一伸手將身邊柜子里的衣裳盡數(shù)撥拉道地上,還拿腳踢騰了幾下,將自己的狼狽放大了一倍。整好之后,他站在門口觀察戰(zhàn)績,許是覺著還不夠可憐,便又開了幾柜將里面的衣裳袍子拉出來丟在地上,來回踩了起來。 折騰完之后,他舔著臉喊顧昭:“阿昭!” 顧昭仰天翻了個白眼:“干嘛?” 阿潤哀求:“你進來,我找不到自己的衣裳。” 這叫什么事兒?自己上輩子,上上輩子欠了他嗎?顧昭取了巾子,擦擦嘴巴,站起來去了里廂,一撩門簾他頓時無奈了。 阿潤訕訕的站在成堆的袍服里,腳下有些冷,很尷尬,小腿有些癢癢,他便抬起一只腳有些狼狽的在另外一只腿上蹭蹭道:“那……我的衣裳在哪?” 顧昭無奈的嘆息一下,一伸手,推開身邊的一個機關(guān)門,原來那里面還有一間。 “這是我的屋子,你的在里面!” 阿潤光著腳過來,探頭往里看看卻不進去,只是恍然大悟道:“以前咱倆的衣裳是在一起的?!?/br> 顧昭哼了一聲,不理他轉(zhuǎn)身想走,卻不想伸手猛的伸出一雙手,一把抱住他,頓時他便懸空了。 屋內(nèi),袍服被丟的七零八落的滿地都是,阿潤覺著今晚的感覺特別奇異,特別有味兒,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的心里,貓抓心一般的癢癢的不成了都。于是他低下頭,就像小狗一般的聞聞嗅嗅,頓時覺著溫香撲鼻,懷中如摟軟玉一般的貼身細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