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她肚里還有個孩子,已經五個月了。 她不過是想給孩子找一個可以陪他一起長大的爹爹,這又有什么錯?裘菁菁的眼淚流了下來,終于捂著肚子放聲大哭:“你以為我想這么做?我根本不知道孩子的爹爹是誰!文青哥哥家中出事后,爹娘就一直拘著我,不讓我出去,我見不到文青哥哥,我想見他,可是見不到……后來,我聽說他要來豐都,要來和你完成婚約,我很生氣,當夜就跳窗逃了出來……可是我一個女子孤身上路……” 一個女子,孤身上路,還帶著那么多錢財,再是謹小慎微,也一定會被人盯上。 從揚州到豐都的路途不近,裘菁菁在街上找了半天,才租到一輛敢去豐都的馬車。 可是馬車走到一半,就被人劫了。趕車的夫婦被人害殺,之后便有一群人,把她綁上了山。 她被關在屋里,每天好酒好菜地養(yǎng)著,每天被很多人拿臟手摸來摸去,拿沌濁的身子蹭來蹭去。 雖然沒有人打她罵她,可是她的身子已經污了,這一身清白已經毀了。 整整一個月,她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屋里,聽著山邊呼嘯的風聲,等著入夜的新一輪蹂蹣。 她以為自己會死,可是沒想到,時間久了,她居然習慣了這種骯臟的律動,以及無邊無際的絕望。 然而一個月后,她發(fā)現(xiàn)月信沒來,才真正感到崩潰。 她殺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的柔順,使身邊的男人放松了警惕,她連夜放了一把火,便卷著包袱下了山。后來,她就來到了這里。 人世有許多不公平,韓明珠不喜歡扈文青,卻偏要被扈家這樣死纏著,裘菁菁喜歡得露骨,卻因為陰差陽錯,失去喜歡的權利。沒有喜歡,便只剩占有,哪怕扈文青再是不同意,她也要想辦法拿到屬于自己的東西。她向扈文青示弱,放低了身段去勾引,她歇斯底里,發(fā)了瘋似地去報復,惡毒的種子生根發(fā)芽,變成了一種難以根除的執(zhí)念。以前扈文青是她窗前的雨露,裾邊的繁花,現(xiàn)在,扈文青變成了一杯甘之如飴的毒酒。 聯(lián)系到家里人,已經是近兩個月的事。裘家并不知道裘菁菁被人侮辱的事情,他們一直以為,入豁的人,只有扈文青。 裘菁菁學會了利用,連家里人的怒意,也一并利用了。 現(xiàn)在,她還有利用這個孩子。 她捂著肚子,蜷曲著,柔弱乞憐的目光,使得韓明珠下手時不自覺就偏了幾分。鮮血流出來,染紅了她鵝黃色的衣裙,像一大片盛放的牡丹。裘菁菁是更適合紅色的,她眼睛不夠有神,皮膚也不夠白,只有被紅色襯著,才有三分美態(tài)。韓明珠猶豫地掰著那根簪子,周身的靈力漸漸平息,有人走上前來,從身后緊緊地抱住了她。 “放手。”古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溫暖的手心,包絡著她握緊的手指,慢慢將她帶離了那根插在裘菁菁胸前的簪子。裘菁菁看著古夜身后那個面目模糊的男子,由始至終,他也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裘菁菁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識扈文青,就像現(xiàn)在,她連他的眼耳口鼻都記得不是很清楚,興許在她的記憶里,扈文青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被萬千女子追捧出來的符號,別人喜歡的,她也跟風去喜歡,她好強,事事都只想占上風,所以在這件事上也完全沒有理智。 可是,都變成這樣了,真的喜歡,還是假的喜歡,又有什么關系? 韓明珠的身子變得很輕,像一片快要融化的雪花一樣,古夜擁著她,感受著她體內無情流逝的靈力,心里邊只剩下一片苦澀。當初扶蘭仙子掉下玉橋的時候,通心靈玉已經全開了,凡人rou身一時禁不住這個,孟三生才分出了一半的靈力,在扶蘭仙子身上筑下了一道封印。如果化身為韓閑卿的孟三生不死,韓明珠也會一生平安,雙生共一命,原來雙生子之間,是有羈絆的。這種羈絆,比無妻緣份更深。 “已經沒事了?!惫乓剐⌒囊硪淼胤殖鲆坏漓`力,想堵住通心靈玉中間裂開的口子,可是卻無濟于事。 “古夜大哥,我好累?!笔钦娴暮芾?,剛才她好像用光了畢生的力氣,現(xiàn)在連手都抬不起來了,她本來還想扎第二下,甚至第三下的,可是她想起這是殺業(yè),她對面不單是裘菁菁,還有她腹中未出世的胎兒,如果韓閑卿要因她而背負這些殺業(yè),那她到底是做對,還是做錯呢?離了人道,修的都是功德,她為小夜子修過功德,自然也想為韓閑卿修功德。 “有我在,不會有事的?!惫乓剐睦锇l(fā)苦,他現(xiàn)在拿回了修為又能怎么樣,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地仙,用一個茶杯去接滔滔洪水,這太自不量力,可是他除了這樣,又還能做些什么?rou身崩潰,靈力無主,韓明珠很容易會化作荒魂,不入輪回。他要怎么做? “有我在,不會有事的。”這一刻,他不知道是騙她,還是在騙自己。 裘菁菁一臉空茫地站起來,看著面前相依相偎的人,心里空得像一座沒有香火人煙的破廟。她不明白,同樣是富戶出身,同樣是女子,為什么韓明珠就能隨便拋頭露面,為什么韓明珠就能得人恩寵。古夜的出現(xiàn),不但沒有安撫到她,反而激起了她心里那種近乎瘋狂的嫉妒。 她的手接替了韓明珠的手,狠狠地按在了胸口上。 她感到了痛,痛得酣暢淋漓。 下一刻,她忍著這狂暴的痛楚,拔下了血淋淋的簪子,朝著韓明珠的背后扎去。 “小心!”公孫四兩和扈文青同時出聲,可是公孫四兩做了六七年的人,一時間還不適應變回原形的樣子,她居然比扈文青慢了一步。 “撲!”皮rou被刺穿的悶響,在韓明珠身后響起,韓明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了扈文青而回頭。她沒想到,關鍵時候他會這樣不管不顧地撲上來,他明明是那樣自私的人,可是卻替她擋下了這一記偷襲。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一個個都護著她!為什么!”裘菁菁的臉上濺了血,扈文青的體溫包籠著她,夾著濃郁的血腥味,他擋在了韓明珠身后,繼而張臂抱住了裘菁菁,這是一次主動的擁抱,卻冷酷到令人窒息。他在韓明珠看不見的地方,反手奪過了簪子,慢慢地遞進了裘菁菁的心房。兩人用一種擁抱的姿態(tài)站立,連在一起的衣襟,已然被血染濕。裘菁菁睜大的眼睛,再也合不上。 “這是我欠的,我想還。就這樣?!彼骓n明珠擋了這一記,是因為韓閑卿,他奪下簪子殺了裘菁菁,卻是為了自己。他是那樣一個要面子的人,絕計不能讓裘菁菁繼續(xù)抹黑他,詆毀他。照這樣的情勢發(fā)展下去,扈家與韓家已經玩完了,他那個奇葩的娘親,很可能退而求其次。他戴不了這么大一頂綠帽子。 “韓明珠,我同意退婚了?!彼麃G下帶血的簪子,丟下死不瞑目的裘菁菁,轉身離去。他每走一步,都留著一個猩紅的腳印,在雪白的大地上,拖成一道長長的殘筆。 ☆、第095章 滿座衣冠猶勝雪 扈文青回去,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 那一身白衣勝雪,正是第一次他與韓明珠見面時穿著的顏色。 同樣,他見到的還有韓閑卿。 皚皚白雪,從鞋面上蓋過去,他走了很久,才走了韓閑卿的書房前,那里邊如今已經被韓明珠搬空了,四下就只剩下空空的書架,有些地方落了塵,依稀勾勒出還放著書本的痕跡。房前爬藤,干枯了還附在窗下,如今被風雪風刮,自見凋零。扈文青想象韓閑卿在房中練字,在窗前吟詩,在門外望月的情形,可是卻只描繪出一道模糊的墨影。他印象中,韓閑卿似乎更高大一點,可是眉目之間也總是平和得像一泓湖水,波瀾不驚。 韓閑卿不及韓明珠尖銳,更不像她那么冒失,他不夠精明,可是虔誠。他一心一意當著meimei的影子,直到最后一刻。 扈夫人與韓老板撕破了臉,卻死活也不肯搬出去,直到她聽聞兒子主動退婚的消息。 她趿著一雙破舊的棉鞋,找遍了韓府的每一處角落,才在一間空置的書房前找到一個雪白的影子,那影子坐在那兒,背對著一壁銀白,只將雙眼投射在靜謐的書桌,仿佛那兒有個人,與他長聲唱和,與他撫琴當歌。他坐著在欄上,影子被雪光映得發(fā)灰,被遠處暖黃的燈火勾勒出來的輪廓更顯孤獨。他從來在脂粉堆里走出走進,兼之性情清傲,竟自沒有一位可以說得上話的至交好友。就算是懷著對韓明珠的希冀,他也同樣孤獨。只有韓閑卿的親筆書信放在書桌上,他才感到有一點點歡喜。 沒想到那一點點歡喜,最終卻換作了這樣鋪天蓋地的悲絕。 扈夫人走近來時,扈文青手里正握著一只空杯,嘴里念念有詞:“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滿座衣冠猶勝雪,更無一人是知音。就是有那么苦。 扈夫人受不得他這一臉酸腐的樣子,從身后奪過他手里的酒杯,板起了臉孔:“什么悲歌未徹,什么壯士,退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怎么也不問問我,你眼里可還有我這個娘親?三更半夜不睡覺,偏在這里鬼嚎,就不怕韓家的人請道士來把你驅走了。”她猶自絮絮地說個不停,可是扈文青卻仿若未聞,他靜靜地坐在那兒,將薄唇抿成了一條線。他的唇瓣很薄了,薄得看不到血色,扈夫人站在側面,竟不知他此刻連唇色也已烏青,更不知白衣之下,鮮血涔涔,已浸染了幾重衣。 “好冷?!膘栉那鄬χ强瘴菡f說笑笑。 “大冷天站在這里吹風當然冷,跟我走,走去跟韓簡說,這婚你不退了,我們這輩子無所求,你爹死了,舅舅也沒了,剩我們孤兒寡母,要活下去都難,不攀著人家怎么行?不是我說你,你那點骨氣值幾個錢?葛家求你入贅你都不肯,這會子巴巴的趕來韓家,又圖的是什么?天下女子都是一樣的,說什么喜歡不喜歡?你爹爹表現(xiàn)上專情長情,到頭來不也一樣妻妾成群?你收收你的心,別再胡亂折騰了,行不?”扈夫人一肚子的怨氣沒處發(fā),開了口便收不住聲。卻聽扈文青在身后輕輕地答了一句。 “不行?!彼穆曇艉茌p,可是聽在扈夫人耳中卻如山崩地裂。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扈夫人艱難地拗過了頭,目光似利刃指向扈文青,卻聽扈文青無力地重復了一遍。 “不行,你說的話,我以后都不會再聽?!彼@分明是要氣死她。 “啪!”扈夫人揚起的巴掌落在扈文青白到幾乎透明的臉上,扈文青居然沒有避開。 “呵!”他笑了笑,依舊是那種尖刻嘲諷的笑容,那笑容令他整個兒變得疏遠而又陌生。扈夫人的眼睛對上那雙無畏的眼睛,不覺一怔,突然面前堆雪似的人影晃了晃,如山陵坍塌般壓下來,壓在了她身上。她張嘴欲罵,卻猛然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灼燙腥膩的液體漫濕了她的領子。她全身一僵,用力撐起了扈文青的身子,卻聽扈文青曼聲道,“我已經退了婚,你不必再賴在韓府了,這傷是裘家弄出來的……你還有一條出路,就是去裘家一哭二鬧……” 不過也沒什么用了,裘菁菁也死了,扈夫人想去裘家求償,反而容易被人倒打一耙。糾纏了這么久,終于結束了。 合上眼,扈文青才感到份外輕松。 …… 古夜將全身的靈力調用起來,都堵不住韓明珠周身靈力的爆發(fā),那副rou身看起來還是完好的,可是中間少了牽絆,竟再捆不住她即將散去的三魂七魄,強大的靈力將整幢屋子震個了粉碎,公孫四兩拉著死活要沖上去的韓老板和韓夫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韓老板扯著她的耳朵大喊大叫:“到底是怎么了,珠珠她到底是怎么了?你有什么話不能和我們說清楚!” 韓夫人卻認終于認出了褪去障眼法的古夜,一時間,古夜,小夜子,十年前看見的山神雕像,三者為一,重合在了一起,她心頭且驚且懼,到頭來卻只顧轉過身,沖著韓老板又踢又打:“都是你,是你不檢點,硬拉著我在那山神廟里做那等污穢之事,結果沖撞了神靈,這下好,山神大人要將我們的女兒帶走了!你滿意了,你滿意了!” 河伯娶妻,山神納妾,這都是廣為流傳的故事,好些老人拿這樣的話來嚇唬小孩,不知不覺,就被人當了真。古夜想告訴他們,并非所有的河伯都像晦河的河神一樣荒誕,也不是所有的山神都是男的,都喜歡女|色,可是看著韓明珠奄奄一息的樣子,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他的靈力已經全部給了她,卻只吊了她一根魂索。他絕望地抱著她,將臉埋在了她的頸窩。 上一世,他看著纖纖死去,他也恨,可是只恨鳳華仙君。因為他想到還有下一世,還有兩千九百年,可是這一次……他只恨自己。恨自己無能,恨自己與她無緣。如果韓明珠的魂散了,扶蘭仙子就入不了輪回,她會變成孤魂在回憶里飄零,直到元氣耗盡,化為烏有。 他不想這樣,可是卻又無能為力。 他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她肩上,打濕了她的衣衫,隔著單薄的衣物,他已經感覺不到她的體溫,反倒是眼淚更燙人。 “古夜大哥,畫……”韓明珠還小,跟上一世的柳纖纖一樣,她才十六歲,韓老板和韓夫人沒再想過要將她早早嫁掉,所以她也不急著做嫁衣,唯一一次著紅妝的樣子,就是韓閑卿的畫里。即便她穿紅衣的樣子比畫中動人千百倍,她也只執(zhí)著于韓閑卿留下的一切了。 “明珠,你不要看畫,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么?”古夜吻著她的冰涼的手指,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慢慢地描摹,他沒想過要取代韓閑卿的位置,可是這一時這一刻,他想和她一起靜靜地呆著。韓明珠體內有三百多個聚靈陣,通心靈玉一開,三百多個陣齊齊開啟,他頃刻就被抽空了,只剩一張和她一樣輕飄飄的驅殼。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陪伴。 可是韓明珠的魂已經開始飄散了。她漸漸不記得自己喜歡過誰,也漸漸不記得自己恨憎過誰,她心里只剩下了韓閑卿。 是韓閑卿,不,是孟三生當機立斷,鎖住了通心靈玉的裂痕,她才得以活命,才有機會遇見古夜。她與卿閑卿一起呱呱墮地,這份深刻的羈絆已然與她分不開。她活著,未必能注意到這個默默追隨她的影子,可是她將死之時,記得的卻只有他了。那些花前月下的甜蜜,終敵不過深入骨髓的體貼,紫綃仙君這一世贏了鳳華仙君,卻莫明其妙地輸給了一塊傻乎乎的石頭。 他甚至不知道這塊石頭是怎么樣纏上另一塊石頭的。 畫中的女子笑得一臉幸福水靈,滿身珠玉浮夸得耀眼,她在紛飛的紅葉中旋舞,像一抹飄逸的紅霞。韓閑卿沒想過其它,只求她一生幸福安樂,而已。韓明珠撫摸著那幅畫,漸漸失去了五感,她的手指觸不到溫度,她的耳朵聽不到哭聲,她的鼻尖聞不到人間的飯菜香,她的舌間也嘗不到香甜……古夜絕望地吻著她,她也變得無知無覺。只有眼睛,雖然看不見了,卻還能死死地盯著那幅畫。 “韓明珠!你醒醒,你醒來看看我??!韓明珠!”古夜的聲音越來越大,周圍的光陣卻越來越弱,韓老板和韓夫人雙雙撲進來時,韓明珠已經沒有了聲息。古夜看見十數道彩光,循著雪花往四面八方散去,他拋下了韓明珠死去的rou身去追,可是卻怎么也追不到。韓明珠的魂散了,散在了四野八荒…… “古夜大人!等等我!”公孫四兩舉著一顆珠子,跟在他身后,“古夜大人,我們還有定魂珠,我們還有辦法的,古夜大人……”她跑著跑著,就變成了四肢著地,變成了一只干巴巴的耗子,她嘴里叼著一顆比星光更亮的夜明珠,追著古夜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天與地的交會之際…… 后來,豐都城里又有了新傳說,說是拋頭露面的女子,容易被山神相中。 山神會駕著由山鼠拉的車子,把新娘子搶走。 人們都指著門庭冷清的韓府幸災樂禍地笑:“你看,韓家的大小姐,就被耗子車拖走了?!?/br> ☆、第96章 番外二(等燈) 韓閑卿總是叮囑門房,不管什么時候,就記得在門口多點一盞燈,因為韓明珠隔三差五就會偷偷地跑回別院,看看他,再看看小夜子。 印象中,韓明珠就是那么一個閑不住的姑娘,從他懂事起,能記得住就是各種閑來無事的折騰,仿佛永遠也安靜不下來。韓明珠和韓閑卿站在一起,韓明珠永遠是那個光彩奪目的,而韓閑卿永遠面目模糊。習慣了對人好,人人都會以為理所當然,漸漸的人,不管是長輩還是下人,都不怎么問他意見了。反正說什么,他也只會答,好。 唯獨這盞燈,是韓閑卿的堅持。 這一堅持,就堅持了六七年。 “哥,我看得見路,又有隨行的小廝,你點著這燈,多浪費?!表n明珠長大了,有了公孫四兩的陪伴,自然就瞧不起那盞燈了,那盞燈款式古舊,燈紙都發(fā)黃了,掛在那兒明明暗暗地閃爍,鬼火似的,多不吉利。作為一個正常的喜新厭舊的人,她漸漸嫌棄起哥哥這樣的做法。 “那會兒,你還小,剛替我去棺材鋪上工,天黑了哭著鼻子回來,說再也不去了。那天,我守著你,點著燈,瞪著眼睛看房梁看了一整宿,第二天頂著黑眼圈去夫子那兒交功課,結果被狠狠打了一頓手心板。后來,就干脆在你回來的路上多點一盞燈,就像這樣。”發(fā)黃的燈紙上,用毛筆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放在寂靜黑夜里,燦爛得像個小太陽??墒琼n閑卿卻從來不會這樣笑。 韓閑卿的笑很含蓄,不會像小明珠一樣一路“咯咯嗒”,熱鬧得像個小母雞。他習慣抿著唇笑,沒有過份清晰的笑紋,只見眼眉彎彎,溫柔沉靜到感人。韓閑卿本來就是個文靜少話的孩子,有時候還呆呆的,反應極慢。小明珠跑起來像一陣風,說話也跟連珠炮似的,可是韓閑卿不一樣,他總是先想后說,有時候語言還跟不上思維的速度,要停頓半天,才說得清楚。 夫子說,這樣沉斂的性子,適合做大官。 韓明珠覺得夫人子說的對,她看來找爹爹募捐的那些官兒,都是這樣四平八穩(wěn)的,說話斯條慢理,多糾纏一會兒都會讓人急得上火。 “以后不許做官啊,留著八字胡,走著八字步,一搖一擺地像個螃蟹,不好不好?!毙∶髦榫局n閑卿的袖子,揪得那袖口皺巴巴。韓閑卿卻不舍得甩開,只抿著唇,看著她,笑得清清淺淺。那種溺愛,與韓老板的溺愛又是有些不同的。 “不做官,又學不會做生意?難道出去擺攤,賣字畫?”韓閑卿拿腦袋撞小明珠的額頭,他的腦袋硬,總是能把小明珠撞得嗷嗷叫。 “誰讓你去擺字畫了?我養(yǎng)你啊,你看看,我的錢,有這么多了!我瞞著爹娘省下來的,還有這個一筆大的,我昨天幫人看墳山,賺到的!我很厲害的,養(yǎng)家沒問題!”韓明珠將一把皺巴巴的銀票甩得嘩嘩響,小臉色滿是自得的光。 “你要是嫁了人,是不是還要多帶一輛馬車,附贈一個哥哥?。可低疙斄?。”韓閑卿將她的小腦袋推開了,她卻主動粘了上來。 “自然是要帶的,看在你這么講義氣的份上,嗯,我就不把你嫁出去了?!表n明珠指了指令她頭疼的琴棋書畫。 一切的孽緣,就從這些斯文玩意兒開始了,韓明珠扮成少年的模樣,帶一群小廝橫行鄉(xiāng)里,不時在賭場指點指點江山,贏點小錢回來。她會循著那個畫著笑臉的燈,輕車熟路地摸進韓閑卿的書房,兩個人沏一壺濃香,掩卻了酒香,掩人耳目般偷偷喝酒。喝醉了酒的韓閑卿地吟詩,風花雪月什么都有,韓明珠對那些酸腐玩意沒興趣,可是對韓閑卿醉酒的模樣感到特別有意思。 原來酒后亂性也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酒后真性情,倒是不假的。 韓閑卿喝醉了之后喜歡吟詩,韓明珠喝醉了,就喜歡和著韓閑卿的詩意數錢。韓閑卿吟“竹外桃花三兩枝”,韓明珠就數“銅板一二三四五”,意外地不協(xié)調,卻又意外地登對。光看性情,很多人都不敢相信這兩個家伙是孿生兄妹,因為差得太遠。 韓閑卿為韓明珠點了十年的燈,包括小夜子消失后,他也習慣在家廟前點上這么一只舊燈籠。他是個念舊的人,韓明珠丟掉不要的東西,他會一件件撿起來,小心地收藏在一個上好的松木箱子里。他的箱子里,有韓明珠打碎的彩陶馬,玩膩了的雙勾玉佩,生氣時咬壞的搖鼓,夏天逼著丫鬟拿棕樹葉做成的螞蚱,第一次寫壞的賬本,頭一回咬牙寫的打油詩……很多東西,韓明珠都不記得了,他卻還依依不舍。 韓閑卿很靦腆,能夠相交的朋友不多,小時候韓明珠去鋪面搗亂,他還陪著去,后來韓明珠跟著公孫老板做生意,他就不怎么出門了。就算出趟遠門,也只是看看附近的花鳥蟲魚,他對人類,向來沒有什么興趣。 十五歲的時候,也有人來議過親,不過韓閑卿依舊是興趣缺缺,只對琴棋書畫感興趣。韓老板只好就此作罷。 韓明珠身邊有很多人,新結交的朋友,新相識的生意伙伴,很會做棺材的老匠人,還有公孫四兩這個傻大姐似的知己,她忙起來,會忘記回家,會忘記家門口,還有一張舊得發(fā)黃的燈。韓閑卿以為meimei真的討厭這盞泛黃的燈了,以為她看慣了眼不會再注意到,便打算挑個不用交功課的時間,給她新做一盞??墒堑鹊叫聼糇龀鰜恚@個任性的meimei卻來了一場離家出走。 新燈掛在了門口,可是meimei卻變成了別人的。 “韓大錢兒,你還記不記得那盞燈?有空……也回去看看吧?”他試著勸她回家看看,著意提起了那盞燈,可是韓明珠已經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