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你說清楚一點!我哥他到底……”韓明珠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她只顧揪著那青衣小婢的領(lǐng)口,用力搖晃著,她的聲音很大,可是自己卻怎么也聽不見。她好像在尖叫,可是張大了嘴,張到了最大,卻好像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就連心跳,也在那一瞬停止了。 韓閑卿進了扈文青的房間,扈文青外出未歸,那韓閑卿……她以為韓閑卿正在忙著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他一直住離客房最近的那排廂房里,十分清靜,他很少來后院,偶爾過來,也是為了和精妖們聊天。所以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走進扈文青的房間。 韓明珠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揪著那青衣小婢不放,不論漁堂主怎么努力,也沒能將人搶回來。 她披頭散發(fā)地蹲在地上,像一只孤獨的厲鬼。 從她衣袖里飄出來的畫紙,被風(fēng)吹得展開,翩翩躚躚,像帶血的蝴蝶。 畫中人,紅顏含笑,一身喜慶,依稀是韓明珠披上吉服準備嫁人的模樣。 他說過:“在我眼里,她就是最漂亮的。” 沒錯,穿上吉服,一臉幸福歡喜的韓明珠,確實是最漂亮的,可是他已經(jīng)看不到。 ☆、第091章 雙生共一命 生離死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看歲月靜好,竟不知道下一刻就是別離。 韓閑卿是那樣的安靜,他常年寸步不離地跟在卿明珠身邊,像她永不凋零的影子。 韓明珠越來越跳脫越來越活潑,他就越來越沉斂越來越穩(wěn)重。他像一副托盤,韓明珠是那托盤里的秀色可餐,他便是佳肴背后的如詩如畫。 小孩子打鬧,三不五時,搶東西爭寵愛,求公平……可是從某一年的某一時起,韓閑卿便只剩下了挨打的份。他只比韓明珠大了一瞬,卻儼然把自己當(dāng)成了大哥哥,他的好,韓明珠是總結(jié)不出來的,她以前覺得哥哥性子軟,沒脾氣,容易被人騙,不是做生意的料,在韓家的立場看來,確實說不上優(yōu)點,但他在爹娘面前是一個好兒子,在她面前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哥哥,在夫子面前,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學(xué)生…… 可是直到這一刻,韓明珠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點也不了解他。 他喜歡什么顏色的衣衫,喜歡什么款式的帽子,喜歡何種質(zhì)地的玉佩,又或者喜歡什么樣的女子……她一概不知。她連他畫的是什么,她都沒看出來。除了面對他的離去,無止境地崩潰大哭,她居然什么也做不到。 韓閑卿的尸身被韓明珠從廢墟里刨出來,他被一塊斷掉的房梁壓著,手里還緊緊地抱著那個小木盒。盒子被燒毀了一半,露出了里邊的信箋。 素雅的花箋,別致細膩,那里邊藏著扈文青的另一面。每個人都會有表里不一的時候,韓明珠竟不知道,她所唾棄的扈文青,不什么時候已與韓閑卿互為知已,韓閑卿為扈文青說過很多好話,雖然只是橫亙在記憶里的寥寥數(shù)語…… 韓明珠一直以為哥哥對扈文青只是心軟,他向來就比自己仁慈。 原來卻不是她想的那樣簡單。 她所鄙視的才華,她所不能駕馭的琴棋書畫,對于韓閑卿來說卻是無比的誘惑。他的童上,乃至少年時期,都只跟在meimei身后,同齡的朋友也不曾有過,他也曾羨慕過韓明珠與小夜子之間的默契交心,也曾向往過身邊有一個人,可以無條件地相信他。他有很多的希望,可是卻總是不說。 從他替韓明珠應(yīng)酬扈文青那一天起,他和韓明珠中間便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再是不堪,再是自私,卻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給了他,扈文青確實詩畫雙絕,他這輩子都是拍馬難追,可他還是試著去追趕了。扈文青最真實的一面,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大概想了很久很久,觀察了很久很久,才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他帶著扈文青寄給“韓明珠”的書信,坐在冷榻上等扈文青回來。 他其實是想告訴扈文青,一直與其通信的人并不是韓明珠,而是他,一直是他。他想道歉,然后忘記。 他可以執(zhí)著地等待,等待一次原諒,等待一次解脫。 他坐在那兒,搓著手,呵著白氣,等得那么認真。就像他不時等在門房處,等著從遠處寄來的信。 可是直到他睡著,扈文青也沒有回來。 直到他徹底離去,扈文青也不知道,與自己一直漁雁傳情的人,是個堂堂七尺的溫雅男子,是個真心想與他結(jié)交,后又因為絕望到想放棄的人。 一生摯念,只求一友,是為摯友。小明珠有過,小閑卿也有過。 韓明珠揪著扈文青的領(lǐng)口,失聲控訴:“扈文青,該死的一直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哥就不會這樣。你若是肯退婚,你若是不來纏著我,我哥他還會好好的,他等著看我出嫁,等著看我穿上嫁衣……就因為你,我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扈文青莫明其妙地掰開了她的手:“韓明珠,話不能亂說,我與韓閑卿說話總共沒超過十句,他為什么要來我房里找我?你別說得這火好像是我放的,我擔(dān)不起這個罪名!你怎么不說是韓閑卿對我不懷好意……” “啪!”韓明珠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這一記耳光甩得十響亮,簡直可稱得上是振聾發(fā)聵。她打得手心都麻了,卻憋著滿腹恨意,怔怔地收了聲。扈文青心頭火浪翻涌,往臉上一摸,竟摸著了一手血污。韓明珠這種泄忿的打法,完全沒顧及其它,一巴掌扇下來,竟連皮帶rou給他撓出了三道影子,碰一下,才能感到麻中帶痛。 “你!”他從來不打女人,可是這一次,他著實不住了,對著韓明珠揚起了手。 “啪!”第二個耳光落在了他臉上,同時,他揚起的手被古夜捉住了。 “啪!”第三個。 “啪!”第四個。 韓明珠一邊責(zé)怪著自己,一邊責(zé)怪著扈文青。世間因果,仿佛在那一瞬間串在了一起,如果當(dāng)初不是那一紙娃娃親,如果扈文青不是那么討人厭,后面的事一件也不會發(fā)生。韓閑卿不會認得他,不會念著他,替他講好話。 不知打了多少年耳光,每一下都用盡了全身力氣,扈文青的臉腫起來,韓明珠的手也腫起來,不單是手掌,便是整條手臂都腫了起來。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塵土里,哭聲壓抑到了冷靜:“我不會吟詩作對,這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所有人都笑我,寫個字也是鬼畫桃符,四不像??墒琼n閑卿不一樣,教過他的夫子都說他好,說他將來一定能由舉入仕,做大官。扈文青,你說不認識他,那你可認識他的字,這里客棧里的餐牌,貼在門前的告示,都是他一筆一劃寫出來的,你卻說,你不知道?你是瞎了狗眼么?” 大把被毀殘的信箋丟在了他臉上,有他寫給韓閑卿的,也有韓閑卿寫他卻沒寄出去的。韓閑卿把它們一起放在盒子里,相當(dāng)于畫了個句號。 扈文青信了,他以為自己原本會因為被欺騙而刻薄還嘴,甚至還手,可是他沒想到自己居然平平靜靜就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他顛沛流離之時,韓閑卿就是他心頭唯一的暖,這份暖意和韓明珠冰冷的態(tài)度完全不能等同,他心里隱約讀懂了這份知己之情,卻遲遲不肯正視。 他怔怔地看著韓明珠,一筆一劃,讀著她的眉眼,韓明珠與韓閑卿長得像,可是韓閑卿更溫柔,更醇厚。如遇君子,如飲美酒。 他竟從來不曾與他把臂同歡,秉燭夜談。 韓閑卿的后事,韓明珠不知道要怎么cao辦,她和死人打交道這么多年,也曾以為自己要早已看慣,但淚水決堤的瞬間她才知道,不可能。 她早已經(jīng)不是那個堅強到懵懂的柳纖纖,她的心越來越軟,而最柔軟的心窩處,放滿了她最掛念的人。 她那樣高傲,那樣倔犟,可是韓老板和韓夫人進門來的那一瞬,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了爹娘面前,長跪不起。熊孩子長大了,可是成長的代價卻是那樣沉重。她以前把生死看得很尋常,就像韓閑卿常說的那樣,百花會謝,百草會枯,便是山川河流,也經(jīng)滄海桑田,沒有什么東西是一成不變的。她遲早要長大,遲會早嫁人,遲早會離開他。 公孫四兩帶著定魂珠來到古夜面前時,韓明珠才剛剛睡下。 她硬捱了七天沒合眼,整個人憔悴得像一張皺巴巴的紙,山崩地裂般的心痛,仿佛將她整個人都抽空了一半,直到韓閑卿入斂,她的眼睛還閉不上。若不是他將她強行抱上床,又強行撫上她的眼睛,她現(xiàn)在還瞪著像條死魚。 韓夫人哭暈了好幾次,情況也不比她好多少。但古夜看得出,潛藏在韓明珠心中最深處的,是一抹深深的自責(zé)。 她一走一路看,看盡滿目繁華,卻忽略了一直陪在身邊的那個人。她只顧著要向扈文青退婚,卻沒想過要怎么去解決韓閑卿將在面臨的尷尬,他明明是那樣容易自責(zé)的笨蛋。他明明永遠可以不向誰道歉。 因為錯的一直是她。 耍小聰明的她,不顧后果的她,自作主張的她。 “同山貓妖,不過好像不是厭藍山那一些,好在有陣法護著,定魂珠才沒被拿走。”公孫四兩從懷里捧出一顆艷光四射的夜明珠,又感慨道,“沒保住小夜子的雕像,不過保護了這顆珠子,也不枉了,幸虧大人及時趕到,不然我的小命休矣。” 公孫四兩的武斗力和那貓妖其實差不了多少,奈何天性使然,那貓一叫,她就要被嚇一跳,從廚房打到家廟前,她幾乎是邊打邊退,而誅邪之陣又一直沒完全恢復(fù)。公孫四兩急得兩鼻孔都冒煙了,也不見誰來幫忙。她吃了那山貓幾爪子,屁股上的皮被撕下來一大塊,眼見著就要性命不保,古夜卻及時出現(xiàn)了。 “我一直在客棧陪著小明珠,哪里也沒去。我并沒有救你。”公孫四兩把當(dāng)時的情況講得活靈活現(xiàn),也不像是幻覺,可是……他確實哪兒也沒去,從無界堂出來,整個客棧就已經(jīng)翻了天,他要是再丟下韓明珠不管,天就會塌下來了,他哪還有時間顧得這許多,他打斷了公孫四兩竭盡詳盡的描述,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你遇見的‘古夜大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用長劍!”這一點公孫四兩記得很清楚,一口青鋒寶劍,輕易便將那妖物刺出了一個透明窟窿,她都看呆了好么。 “可是我從來不用長劍?!惫乓钩槌隽吮久淦?,那是一道紫色的長綾,飄在空中,像活著的水藻。 “那救我的是誰?”公孫四兩的小眼睛鼓得溜圓。 ☆、第092章 愛恨有時終 韓老板心力交瘁地奔波著,幾年不問庶務(wù)的人,突然變得忙碌,自是有些吃不消。 無奈韓明珠這一次病得十分徹底,自從被古夜扶上榻之后,就再也沒好起來。 她的手因為抽打扈文青時用力過猛而造成了脫臼,而接骨之痛本該難以忍受,可是她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一張美倫美奐的臉平靜得像一灘死水。 韓明珠將韓閑卿用過的一切物什都丟進了火堆里,不管韓夫人如何哭鬧,她都義無反顧。 看那樣子,竟像是要將與韓閑卿相關(guān)的所有回憶都從腦海里抹煞。 韓夫人揪著她,嘶聲厲吼:“你這個沒有良心的,他是你哥哥,是你的孿生哥哥……你怎么能如此絕情!” 韓明珠不笑也不氣,更不想解釋,心里邊那種空落的感覺,她形容不出來,仿佛胸口那里少了一塊,爛出了一個大洞,涼涼地透著風(fēng)。她甚至可以聽見冷風(fēng)穿過破洞,發(fā)出類似穿堂風(fēng)的嗚咽。她是不哭了,可心卻一直在哭。 看著跳躍的火舌,她會忍不住想,韓閑卿到了陰曹地府雖不至一窮二白,但到底還是會孤單。 接著她就想起了扈文青。 終于有一天,韓明珠在扈文青的床邊放了一把火。 那火勢蔓延得極快,轉(zhuǎn)眼就燒火了半邊天。 扈文青從睡夢中驚醒,看見了她孤單的身影站在火焰之外,靜肅得像一株枯樹。 可是她眼底映刻的火苗歡快地躥上跳下,昭示著她露骨的恨。 “韓明珠,你瘋了!放火的人不是我,害死你哥哥的人也不是我,我讓你打那幾巴掌已經(jīng)很給你面子,你還要怎樣?”扈文青捂著被燒傷的手,氣得想殺人。他沖上去,卻又被火勢逼了回來,他像一頭受困的獅子,發(fā)出絕望的長吼。 “你活該?!毙θ轁u漸擴大到臉上,那是真正的皮笑rou不笑,表面上溫柔婉轉(zhuǎn),像極了他。 古夜趕到的時候,韓明珠已經(jīng)笑出了聲。 他施法滅了火,轉(zhuǎn)頭摟住了情緒反常的韓明珠。 他知道她心中的一念一想,可是面對靜謐如許的她,他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死死地拉住她,抱住她,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化她那顆漸漸冷硬的心。 韓明珠這一世太平坦了,凡事都有人替她擋著,擋住她將要面臨的危難,自然也擋住她審視自己的目光。然后終有一日,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想象中那般強大。 “小孽障,你害我兒子害得還不夠?我們好歹是韓府的客人!你哥哥自己倒霉也就罷了,何苦還來連累別人!”扈夫人撈起袖子沖過,以母雞護小雞的姿態(tài)擋在了扈文青跟前。 她心疼兒子,更心疼自己。 沒想到機關(guān)算盡,仍是半點也不討好,照這樣發(fā)展下去,親家不變成仇人都已是萬幸。 她委實沒想到韓明珠居然如此暴戾難馴,一抬手便差點毀了她兒子那張引以為傲的臉,她指著古夜越尖尖地叫起來,叫得連整個院子都能聽見。 “韓明珠,你喜歡養(yǎng)小白臉,我們不阻你,但你也不能仗著有錢就欺人太甚,你當(dāng)著未婚夫的面把小白臉帶回家,還敢我們面前橫行霸道,我不問別的,就問你爹!你那背時的爹是怎么教你的!” “我才要問問你這個當(dāng)娘的是怎么教兒子的!” 韓老板一腳踹開了門,夾著一身風(fēng)雪沖了進來,*的雪粒子從帽檐上滾落下來,跳了幾跳,便融成了雪水飄濺出去。 他這幾日天天往衙門跑,回來還要受這等閑氣,心里哪平復(fù)得下來?他膝下這對寶貝兒女,幾乎是被捧在心窩窩里長大的,別人說了這樣難聽的話,他哪里還咽得下,他冷笑道:“你們扈家的孩子才真的厲害,不過弱冠年華,便耍得這樣開,來豐都不到半年,各大青樓暗窖的妓子就都認得他了。你們涎著臉來我韓府求親,起碼也得拿出點誠意來,真當(dāng)自己是這里的半個主子?哼,寄人籬下的狗而已!” 扈夫人臉色驟變,目光越發(fā)猙獰:“韓簡,你非要這樣說話不可嗎?莫忘了,當(dāng)年可是你苦苦求著我們結(jié)這門親的,如今看我扈家門庭落魄,沒想頭了,便想反悔?呵,你拿這些話激我們也沒用,我就是不走,大不了我餓死你府上?!本谷惶笾標F鹳噥?。 韓老板的話說得如此直白,但凡有點自尊,都不會再糾纏下去,可是扈夫人到底不一樣…… 兩人的對罵聲,夾著古夜無奈的勸架,將冷靜死寂的韓府染上了一重厚厚的風(fēng)雪。 韓明珠沒心思聽他二人吵吵,她掙開了古夜的懷抱,無聲地抬腳,邁出了門檻。 古夜想跟上去,韓明珠卻固執(zhí)地搖了搖。她身子虛弱,腳步也是浮得厲害,可是沒有回頭。 外面下著小雪。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仰面望去,只看得見黑幕之中飛來的團團微光,像隕落的星辰。 再過一段時間,便是上元節(jié)。 韓明珠還清晰地記得,以前在滄州,家里的院墻緊挨著一面湖水,她常常和韓閑卿提著燈籠,躲在那兒一起看對岸的煙花。有一次,他們因為追打,而不小心燒掉了手里的紙燈籠,韓閑卿便捧起還沒熄滅的蠟燭,在前面帶路,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地回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