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扈文青看起來瘦弱,力氣倒不小,他扛著韓明珠,像扛著一團細白的棉花,不管她怎么反抗,他就是不放手。他沒有帶著她回去看雜耍,也沒有再拿糕點出來哄她,庭院里的風蕭颯颯,揚起了他雪白的長袍,夜里,他像綻放的一朵蓮花。 只是蓮花清冷,再不是微笑對人。 扈文青收起了他虛偽假作的那一面,漸漸抿緊了唇。 他的唇很薄,抿緊了,便是繃直的一條線,但這樣的他,反倒變得真切了許多。 韓明珠不叫了,只驚恐地看著他,她不清為什么自己會怕他,越看就越怕。 他明明和韓閑卿一樣好看,可就是令她戰(zhàn)栗不已。 扈文青看左右沒人,便一松手,將韓明珠隨意地扔在了地上。 韓明珠慘叫一聲,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要逃走,可是沒走成。 文青從后面將她撈住了,微微用力一帶,她又撲倒在了地上。 韓明珠不服氣地再次站起,扈文青廣袖一揮,又一次將她拂倒在地。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韓明珠不動了,既不哭也不鬧,就定定地坐在了原地。 “壞人?!彼龔难揽p里擠了兩個字。 “我是壞人,你好不到哪去,小壞蛋?!膘栉那嗫科鹗郑瑧醒笱蟮赝?,繃直的嘴線突現(xiàn)出一個譏諷的弧度,“你看看,你和你哥哥加起來都打不過我,真沒用?!膘栉那嘁部催^一些閑書,也有過理想中的嬌妻,但他想象不出韓明珠長大了會是什么樣子,這渾身帶刺的性兒,他可無福消受,“放心吧,我們只是訂個娃娃親,也不是真的要娶你,不過將來能不能順利退婚,還得看你的造化?!?/br> 韓明珠沒聽懂。 又說不是真娶,又說將來還要退婚,那如果沒成功退婚,是不是還得娶?那到底娶還是不娶? 韓明珠迷惘的時候更好看,一雙烏瞳幽幽的深邃,像含著一口深潭。 扈文青嘆了一口氣。 她要是再溫柔一點,嫻淑一點,收斂一點,知書達禮一點,他就不會說出上面那種話了。 他心智早熟,考慮的事情比韓明珠遠多了,韓明珠那點小滑頭小機靈,在他眼里簡直是耍猴戲。他打量著韓明珠完全沒長開的五短身材,心底慢慢地萌生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她還小,還有改變的可能,說不定十年之后,她能長成他想要的樣子呢? 到時候一紙婚書在手,她不認都不行。 韓明珠到底還是小孩子,她壓根沒料到扈文青心里會有那么陰險長遠的算計,她甚至還天真地以為將來可以由她主動提出退婚,頓時覺得人生又有了希望。 她很快從那個深奧的問題里掙脫出來,幾乎是迫不急待地問:“那……要怎么樣才能退婚?” 扈文青摸了摸下巴,這才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這笑里含著幾分捉弄,可是韓明珠偏偏沒品味出來,他反問她:“明珠meimei最擅長什么?” 韓明珠答得飛快:“打哥哥,哭,和數(shù)錢?!?/br> 吃飯睡覺揍閑卿,困難來了閑卿頂,裝哭搏同情她第一,斂財收錢不流外人田。 這確實是她最最最擅長的,可是她之所長卻生生把扈文青噎住了。 他看她安靜的樣子,只以為之前的瘋癲鬧騰都是裝的,沒想到確實真性情。 不行,這樣的姑娘娶進門,他兜里還能留錢? 能和哥哥對打,那將來必定孔武有力,能裝哭搏同情,那他這個做相公的必定會落下打女人的惡名,至于數(shù)錢……他想起爹爹那數(shù)目可觀的私房錢,心里好一陣哆嗦。 習慣養(yǎng)成要趁早,小明珠這德性,得改。 他哪曉得明珠meimei的眼錢是打娘胎里帶出來的??? “走針引線你會不會?” “不會,不過有時會拿繡花針扎蒼蠅,一扎一個準。” “畫畫女工你會不會?” “也不會,不過我畫的符不錯,滄州福塔寺的老和尚都夸我畫的好?!?/br> “那詩詞歌賦呢,你總得會一樣吧?” “都不會,不過我很擅長談天談地談人生?!?/br> “唱歌跳舞?” “?。砍杼杷ks耍,那不是伶人伎子才會做的事情咩?” 韓明珠沒說謊,她對這些風花雪月是真沒興趣,她不是不認真學習,只是天賦使然所學有限。 她最先識的字是“趙錢孫李周吳王陳”,最先看的書是老賬房孫伯伯的賬冊,最愛聽的是珠算口訣,她也愛看繡娘們繡花,不過看幾眼,就能估準價,用她建議的價錢,繡娘從來也沒虧過本。韓明珠的生意頭腦極好,但在這些文雅酸腐之事上,就是一個蠢蛋。 她會把“關關睢鳩,在河之洲”,念成“關關之酒,五兩一口”,她氣瘋過很多秀才,最后句讀功夫只能由韓夫人自己來教。 然而韓夫人也不是什么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韓明珠老老實實學了兩年,只學會了怎么樣認老米新米,怎么樣播種收割,怎么樣防蝗滅鼠。 扈文青是那清風朗月一道銀白色的光,韓明珠卻是黃金入庫,折射出來的彩。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可是扈文青就想能和她一起。 他喜歡占一切主導地位,他想試著支配能掌控的一切,退婚是不難,但要他拿住主動權。 在他沒找到合適的姑娘之前,韓明珠就是他騎著的一條小毛驢。 就這樣,韓明珠騎他找草,扈文青騎她覓花。 “什么時候你的刺繡功夫能趕得上蘇州名繡葉五娘,描白畫藝能比得上郜敏方,詩詞歌賦能贏得了我,我就答應解除婚約?!背杼杷遣挥脤W了,她向來喜歡爬高走低,這點東西難度不大,還有一點他也是贊同的——唱歌跳舞,確是優(yōu)伶之長,輪不到她去折騰。 “什么葉五娘葉六娘,還有那郜什么方,又是什么鬼?” 韓明珠聽得頭都大了,刺繡她也學過一些,繡娘們還夸她有天賦,不過她更喜歡把繡花針當飛鏢用,細如牛毛,“殺”人不見血……至于畫畫,老和尚是說的婉轉(zhuǎn),她畫的那些,不就是鬼畫桃符?沒想到退個婚也這么麻煩。 “怎么?怕了?要不你把自己的臉畫花了,變成了丑八怪,我就不會娶你了?!?/br> 扈文青出了個餿主意嚇唬她。 容顏美丑,當是女子的第二生命,沒有人不愛惜的。 韓明珠從小被人稱贊慣了,定然也不會魯莽自殘。 卻沒想到韓明珠還真的上了心,當即小臉兒嚴肅,默默地思考起來。 扈文青瞧著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還以為她一時想岔了路子,不由放輕了聲音:“你……不會真的……” 韓明珠卻適時地展顏一笑,問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好看?”扈文青被她的笑容擊中,一時大窘,卻見她轉(zhuǎn)過頭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鄭重地摸了摸臉,嘆道,“我也覺得我自己蠻好看的,所以,還是走那條比較難的路吧?!?/br> 扈文青懵然道:“你說什么?” 韓明珠道:“我說,刺繡女紅,畫畫寫書,吟詩作對,這都難不倒我,你就等著吧。” 扈文青習慣地摸了摸下巴,暗道,我自然會等著,等你學會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便是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會退婚了。 韓明珠的天真與退讓,令他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自得,他的笑容越來越大,不再含著半分虛偽,那笑容意外的陽光,明朗之余又帶著三分羞怯,可是矛盾的意境,融合成一體,竟好比海天一色。韓明珠眼里的扈文青,比來之前鮮亮了好多倍。 可是這笑,又安放在記憶的某個角落,似曾相識。 這時候再看扈文青,竟也不是真那么討厭了。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騙,騙了就是小狗。”韓明珠笑嘻嘻地伸出小手指。 “好,騙了就是小狗。”騙的就是你這只小狗,扈文青也伸出了小手指。 兩個人的手指勾在了一起,仿佛一陣電流躥過了全身,扈文青只覺得有一記無形的耳光扇在了自己臉上,整個臉頰火辣辣地疼…… …… 天庭上—— 月老好不容易系上的紅線“啪”地斷開了,暗紫色的明火沿著兩端一路焚到了盡頭。 月老哆嗦著手指,重新又捻起了新的紅線。 已經(jīng)第六回了,系在扶蘭赫赫身上的紅線總是斷掉,他靈力有限,能做的已經(jīng)不多,便是帝俊大人再不高興,他也沒辦法了。 “扶蘭仙子,你行行好,開了這個竅吧,老朽快被你害慘了?!?/br> 他禁不住老淚橫流。 ☆、第055章 山神哥哥 鑒寶大會結(jié)束,韓夫人總算投得了一件罕物,可是這趟揚州之行,最大的收獲還是扈家給的婚書。雖然不是正式的官媒落帖,但此行的目的也都達到了。 韓老板很高興,抱著女兒放在膝蓋上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動聽的話,可是女兒卻不應景地哭了。 “爹爹,你給我請一個教書先生來啊,一定要全滄州,不,全天下最厲害的那種?!?/br> 韓明珠開始后悔自己未能好好讀書,還生生把西席氣走了五六個,可是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可以吃,只能亡羊補牢。韓明珠恨爹爹胡亂給她定終生,可是想想自己吃的用的多半還是爹爹給的,她就又變得軟爬爬沒骨氣了,再想想哥哥和自己一樣是個米蟲,她就更不好慫恿韓閑卿加入造反大軍了。 她嗚嗚咽咽地哭,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真時,恨爹爹狠心;假時,就是想多蹭得個好先生。 她要從詩詞歌賦入手,先給扈文青一個下馬威。 韓老板捏著那封婚書,在夢里都能笑出來。 女兒不膩歪了,還主動要求請老師開課,學習琴棋書話,果然近朱者赤哪,可見那些方士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當晚,韓老板特別興奮,摟著嬌妻呵呵呵呵地笑不停,那偃旗息鼓的精氣神也都恢復了。 當著孩子的面不好行事,但那顆虎精虎猛的心兒早早就飛進了滄州的家。 “阿詩,咱們還是加把勁,再生個兒子下來,好不好?”他在韓夫人耳邊低語。 “你以為我不想啊,可是這荒郊野地的,又沒有客棧,總不得露天席地吧?”韓老板身子里的蟲蟲鉆來鉆去,韓夫人了又豈會不知,她聽著相公簡單直白的索求,頓時羞紅了臉,一邊往韓老板身上偎,一邊把眼睛瞟向熟睡的兩個孩子。 這兩個不安生的小家伙,meimei哭,哥哥也哭,哭了大半天,才累得睡著了。 也不知道這個當哥哥的什么時候才能有點主見。 “我知道,這附近有座山神廟,前年來揚州辦貨的時候,我在那兒住過,我們可以在那里……嗯?”韓老板的手不安分地伸進韓夫人的衣服里,韓夫人燒著臉蛋橫了他一眼,硬生生地將他的狼爪子掏出來,丟在了一邊。 “還是連夜趕路比較妥當,就怕有山賊。”她微微喘息著,身子已經(jīng)暖熱了。 “這里靠著官道,哪來什么山賊,夫人,你依我……現(xiàn)在這倆小鬼頭也懂事了,我慢慢地教閑卿一些生意上的道理,以后能有更多的時間陪你,到時候去哪里都行啊??丛跒榉蜻@么寵著夫人的份上,允了吧。”韓老板在嬌妻臉上親了一口,不容她耍賴,即刻打起簾子吩咐車夫改道。他刻制了幾年,現(xiàn)在完全把持不住了。 馬車下官道的時候震了震,韓明珠就在這個時候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