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后來,孟家老奶奶說了些什么她一點也沒聽進去,光記得那四個字——“交給我吧”。 似乎在不久前,有人也在這對她說過。 只是那人面目模糊,她已經(jīng)完全記不起來。 她猛然想到了孟三生藏起來的那本往世書,那里邊興許記載著她的前世。 好不容易支開老奶奶,扶蘭赫赫向孟三生討要往世書,孟三生卻支支吾吾不肯給。 “其實也沒什么,你上輩子身體不好,養(yǎng)到十六歲就歿了。所以你在這地府里還要呆八十四年,不過沒關(guān)系,不用擔心,我會養(yǎng)你的?!泵先牧伺男乜冢瑓s又顧左右而言他。 扶蘭赫赫的好奇心只有那么一點點,心想著既然都過去了,也沒有再追究的必要。 只是那聲溫柔低媚的呢喃還在耳邊迂回不散,仿佛真有那么一個嬌婉嫵媚的人兒,站在她身邊,含笑看著她手里的繡繃。 “孟三生?!彼龁玖艘宦?。 “???”孟三生怕她還要糾纏不休,不覺僵直了背脊,卻聽扶蘭仙子輕飄飄地說道——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橋頭看看,總不能……一直吃白食吧?” 每個人死了,都要過奈何橋,她就在奈何橋頭等著,也許可以等到某個人,也許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雖然她也不能確定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真的會來。 她心里那個隱隱約約的期盼,不知道什么時候生了根,發(fā)了芽。 ☆、第041章 眼淚 天上的仙女在站在奈何橋邊上給那些鬼哭狼嚎的家伙盛湯?消息一傳出來,英俊的閻王就無比的興奮,他連公文也不看了,逼著判官把筆一丟,就高高興興地往忘川河上跑。 今兒的鬼哭得特別厲害,吵得整座地府都在顫抖,閻王壓陣也都無濟于事。 “扶蘭仙子身上的金光也沒有多厲害,這些鬼為什么要怕成這樣?”閻王很好奇地手搭涼棚,往遠處看。 “不是怕,是生氣,孟婆湯的分量縮水了,餓死鬼們感受到了鬼格上的侮辱。”一名鬼差在旁邊耐心解釋。 “哦……”閻王拖長了聲音點點頭,半晌,又自言自語道,“就這么個吃法,孟府遲早會見底,看來,孟婆這人還是比較適合跟我們打馬吊?!?/br> “……”判官大人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感情這位大人無聊到要來看仙女發(fā)湯,就是因為牌搭子被抽散了不高興哪。 扶蘭仙子坐在橋頭,四周陰氣彌漫,唯獨到她身邊就像是缺了一塊,空氣特別清新感人。 孟三生當然舍不得她做粗重活,他一早就想好了,湯還是他來發(fā),扶蘭赫赫只能在一旁看著。 扶蘭赫赫在離橋頭兩丈遠的地方,頭頂上搭了個小涼棚,孟三生為她準備了一個小凳子,一把小扇子,腳邊上還放著一個碩大的瓦罐,那便是他從湯鍋里勻出來的湯。 莫說這一代的孟婆沒出息,他守在這兒這么多年,婆婆mama的性格已經(jīng)改不了啦。 “真是照顧得細心周道,跟人家孫子似的?!遍愅醴薹薏黄降厣扉L了脖子流口水。 “別丟臉。”判官伸袖子擋住了他的臉,心想,就不該跟這丟人的東西出來。 站著盛湯的那個人依舊是當今的孟婆大人,扶蘭赫赫只需要喝喝湯,看看風(fēng)景,有空的時候就在繡繃上扎兩針。 繡繃上的牡丹已經(jīng)繡得差不多了,就差幾片作陪襯的葉子,扶蘭仙子找不到合適的綠線,只能暫且放著,手頭還有些閑余的材料,她便隨手繡些小玩意,這一次,她繡得是一對烤鴨。雖然孟家的老奶奶三番幾次說她繡的這些花樣拿不出去,但她還是固執(zhí)地繡下去了,因為她也是石頭,是石頭都有點固執(zhí),一固執(zhí)就擰不過彎來。 餓鬼們擠在奈何橋上,密密麻麻地向扶蘭仙子豎手指,膽小鬼看見閻王和判官都站在遠處“巡視”,還以為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不等孟三生開口就嚇得嗚嗚嗚直哭,場面曾一度失控。孟三生就覺得,讓扶蘭仙子來奈何橋,是個極其錯誤的決定,趁著沒有人接他手里的湯,他徑自跑去了扶蘭身邊一坐,說開了:“仙子,明天還是換別的鬼差來吧,這地方曬得很?!?/br> “曬?”陰間又沒有陽光,哪來的曬不曬的?扶蘭赫赫迷茫地抬起頭,不多時又低下頭去,“我就在這兒坐著,誰讓你不給往世書給我看呢?我要是能知道上一世發(fā)生了什么事,就不來這里蹲著了?!边@話說得多坦白感人。 孟三生尷尬得俊臉通紅:“那是……那是因為你看了之后會難過,所以我才把書收起來的,再說,看那種書是要扣功德的,不劃算?!?/br> 扶蘭赫赫不聽他解釋,只在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又低下去頭繡花了,良久,等到孟三生以為她不會再搭理自己的時候,扶蘭赫赫又嘆了口氣:“我怎么會難過,我是個經(jīng)世修行的石頭,連眼淚都沒有,又怎么會難過……”五官都被蒙在一重厚厚的云霧里,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疼,達到了心底,愛與恨,也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真是太糟糕了。 孟三生急急忙忙地解釋:“不,那只是因為通心靈玉沒開。” 扶蘭赫赫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不由怔了怔:“你說什么玉?” 孟三生急吼吼地在扶蘭赫赫整理順滑的青絲上撫了兩把,道:“乖,乖乖,我還有事我先走了。”竟什么也不說,像逃難似的躥開去。 閻王:“哦……沒意思。還以為他們爭兩句之后會打起來。” 判官:“打起來有什么好?在這種地方?!?/br> 閻王:“開賭盤買輸贏啊,叫一群賭鬼過來一起玩,我一定讓他們在地府也輸?shù)玫粞澴??!?/br> 判官:“……這種無良的賭局,虧你也想得出?!?/br> 孟三生是認真工作的男人,他的職責就是繼承前任孟婆的使命,給每一個過奈何橋的人盛湯。過橋投胎的鬼魂喝了他的湯,便會抹去記憶,抹掉所有的喜怒哀樂。所以這一碗湯,對于有些人來說,是甜的,因為可以忘記上一世的哀苦作踐,而對于另一些人來說,是苦的,因為不想忘記了,不能忘記的東西實在太多。 牽腸掛肚的人,到了這兒才會真正變得了無牽掛。 可是扶蘭赫赫整整等了三十年,也沒等到腦海里鑲刻的那道影子。 她漸漸地,不怎么相信緣份了。 “孟三生,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去和閻王說說……早點去投胎也好?!狈鎏m赫赫有些失望。 “?。磕氵€有五十年,這么早去投胎,紫綃仙君和鳳華仙君豈不是只能做你孫子輩,也……太胡鬧了吧?”孟三生手上托著兩個湯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叵蛩邅怼?/br> “我這樣子過目即忘,就算投了胎,也一定不是個正常人,誰又會認認真真地照我?”居然不知不覺自卑起來了。 “我啊,我會照顧你,不然這樣,我們一起投胎,這樣我就可以照顧得你久一點,不會讓你被人欺負?!泵先谒碚咀讼聛怼?/br> 扶蘭赫赫沒說話,只是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奈何橋。這三十年來,她每天看著各式各樣的人往這橋上過,奈何,無奈何,不管喜怒哀樂,都在一盅湯前面劃清了界限,來的時候明明是一張會哭會笑的臉,過了橋便忘了所有的曾經(jīng),扶蘭赫赫在旁邊看著,不知不覺竟也感到回憶的寶貴。可她,卻是一個懵懵懂懂沒有回憶之人。 這時候,有一對滿頭銀發(fā)的老夫婦從橋上走過來,那兩個人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步,都往身后看看,互相低聲咬著耳朵,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他們看見湯鍋邊上沒有人,便鬼鬼祟祟地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到了扶蘭赫赫身邊。 扶蘭赫赫聽見那老婆婆擔憂地說著:“還是別喝那湯了,我怕我們下輩子會不記得纖纖,還有小七……”那聲音像一陣溫柔的風(fēng),擦著耳朵飄了過去。 扶蘭赫赫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放在膝頭的繃子“啪”地一聲輕響,就掉在了地上。 孟三生疑惑地側(cè)過頭:“怎么了?” 扶蘭赫赫猶豫地說不上來,唯見一雙枯瘦的老手,替她拾起了那副繡繃,老人的眼角含著淚:“姑娘,這烤鴨是你繡的?呵,我女兒啊,也喜歡繡這些……”她滿頭的白發(fā),整整齊齊地包在腦后,露出了滿是皺紋的額頭,扶蘭赫赫好像聽人說過,抬頭紋越多的人,過得就越不開心,像彌勒和壽星公公都是無憂無慮的人。 心口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她說不出話來,也不接那繡繃,只是靜靜地望著。 她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兩位老人。 “我……”我見過你們嗎?扶蘭赫赫張了張口,卻又艱難地將話又咽了下去。 老婆婆抹了抹淚,轉(zhuǎn)頭向老公公道:“孩子他爹,那東西還在嗎?” 老公公道:“在的?!闭f著,便從懷里拿出了一本小冊子。那本小冊子裝訂得十分精致,倒有幾分像扶蘭赫赫的手工,只是內(nèi)頁有些發(fā)黃了,像是存放了很長的時間。 老婆婆微笑道:“姑娘,你的針法繡跡,讓我們想起了我們的女兒,你看,這就是她繡的。” 扶蘭赫赫低頭翻著那繡冊,腦子里越來越混亂,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繡過那些東西,不光是烤鴨,還有海參,鮑魚,還有各式各樣的點心,有些她見過,有些她沒見過,繡冊里的東西雖不說是栩栩如生,卻有一種天然的靈氣,那股靈氣與她脈脈相連,成為了一體。 “我……”扶蘭赫赫想了好久好久,也沒想到要怎么說。她本歸了本體,容顏相貌與原來已然大相徑庭,路過奈何橋的人,誰也不可能認識她。她明明經(jīng)歷了一世,卻又好像做了一場大夢,醒來的時候,依然一無所有。 “姑娘,時候差不多了,我們得走了。”老婆婆說完,抽回繡冊就要拉著那老公公快步離去,生怕再多說一句。 然后,扶蘭赫赫便聽見孟三生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兩位,你們忘了喝湯?!?/br> 兩位老人的身形,同時一僵。 扶蘭赫赫上前一步,有些焦急地擎住了孟三生的手腕:“且慢,我還有些話想問?!眳s被打斷。 “仙子,過去事,將來事,與人無尤,忘卻舊愛舊恨,才能功德圓滿。兩位老人家的判詞很好,下一世,他們過的是玉橋,將來也是大富大貴。你知道這些,就已經(jīng)足夠了,再問下去,我等都要受到株連?!边^去事,將來事,都是天機,天機不能泄露。孟三生做得沒錯。 扶蘭赫赫卻惱恨起來,恨死了自己的記性。 她摩娑著手里的繡繃,良久說不出話來,直到眼睜睜地看著兩位老人喝盡了孟三生手里的湯。 十指交扣的雙手,在面前慢慢松開。 老人的眼底褪去了平靜與慈愛,他們看著對方,像是看見一處山石一叢花樹,再無半分溫情。 像所有喝過孟婆湯的人一樣,只剩一臉空茫的麻木。 原來,地府最殘酷的刑責,不是上山刀下油鍋,而是,忘記。 而扶蘭赫赫,每天每時都在忘記啊。 扶蘭赫赫抬頭目送兩位老人離去,一直默默無語,孟三生回過頭的時候,卻是驚呆了。 “仙子,你哭了,天要下雨了嗎?” 月暈而風(fēng),礎(chǔ)潤而雨,石頭是不會哭的,石頭上有水,多半是要告訴世人,要下雨了。 可這是陰曹地府,沒有月,哪來的風(fēng)?沒有水,哪來的雨? ☆、第042章 回憶去哪兒 扶蘭赫赫問孟三生:“是不是石頭就一定會鐵石心腸,過目就忘?。俊?/br> 孟三生專注地望著她,狠狠地搖頭:“不是,我就不是鐵石心腸,我、我記性也很好,至少我會幾百年都記得你,不會忘記你?!?/br> 扶蘭赫赫看看地府黑沉沉的天空,輕聲道:“可是我,好像忘記了很多重要的東西,重要的人,是不是因為孟婆湯喝多了,又或者,是我本來就沒心沒肺,比別人少了根筋?”看過那本繡冊,心間就會不自覺地酸脹痛楚,可是想要從記憶里搜尋些什么,卻又只得到一片空白。 她只記得自己是從天庭來的,她下凡是為了渡劫,別的,她居然一概不知。 以前怎么不覺得忘性大是有多么恥辱? 孟三生道:“你……確實吃得有些多?!?/br> 忘憂,忘情,拋去紅塵里的苦痛糾纏本來就是一件好事,孟三生讀不懂扶蘭赫赫的心思,他喜歡她,所以只會對她說好話,他的嘴未必比別人甜,安慰的方式也略顯笨拙。他的意思是,扶蘭仙子的健忘并不由她,而是因為孟府特制的吃食。 可他沒想到,扶蘭赫赫聽到這句話,就不敢吃孟府的東西了。 她還住在孟府,只是再也沒有奈何橋頭出現(xiàn)過,孟三生一大早做好的飯菜也都整整齊齊地放在門邊,再也沒有人動過。扶蘭赫赫想記起來,至少讓她曉得上輩子發(fā)生過什么,錯過些什么。懷著這樣的心思,她竟然選擇了絕食。 孟三生每天忐忐忑忑地將飯菜送到她跟前,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原封不動收回去,原本平靜的生活,突然發(fā)生了變化,他憂心忡忡地陪著她一起折騰,竟也瘦了一大圈。 孟家老奶奶再也看不下去了。 “你自己個兒折磨自己就便算了,為什么還要來折磨我孫子?我孫子人好,心腸也好,他最見不得你這個樣子?!崩夏棠讨糁照?,顫巍巍地推開了扶蘭赫赫的門,她氣呼呼地將一本被翻爛的往世書扔在扶蘭赫赫的蒲團前,“這玩意不看也罷,看完了,氣死了。就你那點悟性就算知道了前因后果也不會有什么改變,人家付出了那么多,你卻一點也不記得。你看了它,也不過是將它當成別人的輪回。你呀,就一個字來形容,笨!” 有多笨?扶蘭赫赫半信半疑地撿起了往事書,看著里邊記錄的一切,好半天才擠出句話來:“奶奶,我上輩子究竟是誰?真是纖纖?”她以前從來沒意識到自己會笨成這樣,直到透過書冊,看到了陰曹地府的記錄,站在旁觀人的角度去看,那何止是笨啊,那是冷血又無情。 原來那一天從奈何橋路過的,就是她柳纖纖的爹娘。 他們好好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可是她卻不認識了。 還有,柳纖纖自毀容顏的時候,壓根沒想過生自己養(yǎng)自己的父母,她就那這樣沒心沒肺地去了,留下一地的傷感回憶。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可是柳老爹和柳夫人呢?小七呢?他們怎么辦? 扶蘭赫赫反反復(fù)復(fù)地問著這一句話:“那真的是我嗎?為什么我什么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