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左陽心灰意冷,挖下那土將這身子埋下去的時候,北千秋正在遙遠的地方,一次次死去活來,各種各樣凄慘的死法,各種各樣惡心的活法,只為了某人……想要緊緊將無法控制的她抓在手里。 她一直既痛苦自己的不死,也因為不死而變得尤為肆意驕傲。 這份驕傲,變成了死也由不得自己的痛苦,被某人踩在腳下,碾進泥里。 ☆、28|25|20|19 “然而想要控制她的不止順帝,還有老司命。老司命希望可以通過道符,就可以控制她具體會附身在哪個人身上。”栗子漸漸地也顫抖起來:“每次在那些奴隸或流民中挑選一人,身上貼上道符,看她是否會附身到身有道符那人身上。” “但這是有誤差的,并不是會成功,能修正誤差的方法,只有不斷地試驗與改進,她死了豈止幾十回,這個時間持續(xù)了很久很久的……” “順帝的權勢完全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樣單薄,長安的絕大部分他都能掌控,甚至藏得深到可怕的地步。只是如果他手里有個可以附身到任何身子的北千秋,他可以用北千秋去頂替宰相、敵國來使或是任何任何人,那這實在是太可怕?!?/br> “我聽曲澄說,在期間一年左右的時候,她已經神志迷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記憶全部混亂,順帝看她這樣下去就會無用,便停了下來,具體她什么時候好起來的,我并不知道?!彼哙轮齑剑又f道: “若是我……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再好了,可她還是又活了過來。她甚至還有力氣去謀劃,利用了兩次兵變,才離開了長安?!?/br> 栗子說著,陡然聽到一聲響,在這靜謐昏暗的房間內尤為震人。 左陽幾乎是從凳子倒下來,跪在地上,兩只手緊緊捂住自己的雙眼,用力到幾乎讓人以為他要將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脖頸上青筋遍布,他喉頭發(fā)出一聲撕裂心肺般的低啞哭號,渾身都在哆嗦,牙齒磕得咔咔作響,最終卻一聲也沒有哭出來。 那顫抖的脊背似乎再經不起一絲真相的傾軋,左陽只感覺五臟六腑都疼的他幾乎昏死過去。北千秋是壓下了多么沖天的恨意,才只是跟順帝冷臉怒罵。或許這也是她的計劃,只是為了讓順帝覺得她并未遠離,而她也在尋找一個機會。 可回憶里那些留白,那些他不知道的背后,如同一張張空洞的巨口,帶著陰冷的風,吸走他最后一點理智。 六年前,紅色漆棺放在興熏殿,深冬,又是一個快過年的時候,風雪比往年還要猛烈,厚重的雪花劈頭蓋臉的順著宮墻的縫隙砸下來。里頭是一套北千秋根本就沒穿過的衣裳,左陽跪在雪里,小心翼翼的將火盆點燃,讓那炭火吹旺,他眼里頭只有那團火和被燒盡的紙屑。 宮人們來不來送并不重要,或許來了,左陽并沒有精力去看別人,他慘白的臉上已然沒有再多一絲的力量去將目光投給別人,冬風鼓起了他的衣袖,左陽看著自己的衣袖掉進火盆里,慢吞吞的燃燒起來。 有個人猛然從背后將他提起來,一群太監(jiān)上來撲打他著火的衣袖。 “世子,您已經不必受那人壓迫了,太后不是讓您回南明王府么?!”幾個太監(jiān)聲音尖利,簡直要劃破他愈發(fā)脆弱的耳膜。 他面前是徐瑞福的臉,那張臉上有一種靜穆的麻木,他道了一聲:“世子你魔怔了,蒙了心智,莫要怪老奴?!闭f著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那張因為冷而生疼的臉上,左陽被幾個小太監(jiān)架著才沒滾進雪里。 旁人魔怔了被這樣一巴掌一打,總要吐出一口痰來,恢復神智。 他吐出了半口血,那血從他喉頭深處流出來,左陽干啞著嗓子張大嘴彎著腰,一團血從喉嚨深處緩緩出來,滴了一地。 徐瑞福連忙上來給他擦了擦嘴,匯報道:“世子恢復了神智了,眼睛有光了?!?/br> 左陽緩緩回過頭去,看著徐瑞福匯報的方向。順帝穿著一身正服,外頭籠了一層白紗,滿頭風雪,面上沒什么表情,手里拎著一串碧玉珠子。 左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死了,你不傷心么?” 順帝緩緩啟唇:“我,自然傷心。” 這個人能走到今天,全靠的是令人作嘔的懼怕身上沾染半分腥污的虛偽矜持,以及那與生俱來的他自己都不敢面對的惡毒*。 而殺了這個人沖動,在時隔六年真相得知的瞬間,如烈火一般燃燒在左陽的胸膛里。 “她回來了。王爺,他回來了,你快趕緊整理整理?!彼拼亮舜僚吭谌熳由系淖箨?。 從栗子那里回來以后,左陽拿了個痰盂,弓著腰一邊滿面痛苦的似乎,一邊在干嘔。水云沒聽見里頭說了什么,他不知道什么事兒能讓左陽變成這樣,他嗓子都快嘔壞了,才堪堪止住,整個人倒在鋪上。 “王爺,我都聽著北千秋那歡實的腳步聲了,你還不趕緊起來,她要是回來見你這個樣子——”水云趕緊又戳了戳他。 “……我知道了?!弊箨査粏〉穆曇魝鱽怼?/br> 水云這頭話音才剛落,就看著北千秋跟一陣旋風一樣撞開門,紅裙衣袖蕩起來,手里抱了不知道多少東西,阿朝跟在后頭,也是累的一頭大汗。 北千秋將那東西兜頭往左陽身上一扔,甩了鞋就爬上床來,笑意盈盈推著左陽說道:“你干嘛今兒早上才回來,說著要給我付錢,結果倒是挺會溜。你看,我買了個乒噗,他們這兒名泥叫叫,加點水,一吹就有鳥叫聲!” 左陽面朝床里背對著她,她幾乎是撲倒左陽的身上,笑著拿那個瓷鳥形狀的乒噗給他看。 他的脊背僵硬了一下,不肯回頭,強自裝作發(fā)怒,說道:“你倒是還肯回來,幸而我不在,是誰昨天半夜包著船,在江上浪的不用槳?。 ?/br> 北千秋嘶的吸了一口冷氣,頗為尷尬的撓了撓頭,岔開話題說道:“那個……今兒咱們要不也去逛逛?” “哼,逛可以。”左陽轉過臉來,面上仍有幾分蒼白,卻沒有看著狼狽:“你把昨兒那一百來金換回來,以為這是小數(shù)目?!這夠你在這余杭辦個大宅子的!” 水云和阿朝幽幽退出去,北千秋深沉地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男人……都這個德行,利用完了女人,就開始想把自己付出的討回去。這才幾天就開始問我要錢,你說我一個孤苦伶仃家里沒人的女兒家,哪里來的錢還你……” 左陽真想吐血:“你就演吧你。” 北千秋看他轉過臉來,松了一口氣,幾乎是諂媚的倚在他身上,小聲道:“昨兒我見著夜市熱鬧得緊,郡王爺整天皺著眉頭不累么,快跟奴家出去玩玩吧?!?/br> “你就要錢的時候態(tài)度好?!弊箨栆桓种更c在她額頂,本想推開她一點,卻沒用力,指尖輕輕點了幾下?!白罱碜涌捎胁缓茫俊?/br> “挺好的?!北鼻飶牧嗷貋淼牟即心贸銎渌嬉鈨?,一樣一樣擺在床上,擠得左陽都不得抱起被子往角落里坐,好給她騰出地方來,左陽卻愣愣的望著她素白的手兀自發(fā)呆。 他有些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了。 左陽心里涌起的情緒不只是后悔、愧疚,更有無法插手她世界的無奈和焦急。他想做很多事情,想了半天,北千秋卻并不那么需要他來做什么。 就仿佛是一個孩子想把自己全部的好東西,一股腦的塞到北千秋手里,她頗有興趣的看了看,卻并不想要任何一樣。就算是這樣,左陽也想把他能有的最好的東西,塞進不情不愿的北千秋手里。 “你會跟我一起去幽州吧。”左陽看著她此樂不疲的玩著手牌說道。 “恩……幽州有什么好玩的么?”北千秋趴在床上,托腮問道。左陽忍不住伸手將她被薄汗沾濕的頭發(fā)撥到一邊,又覺得自己的動作太熟稔,悻悻的收回手來,說道: “有個我想讓你見的人。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br> 北千秋抬起頭來,瞳孔望著他,臉上嬉皮笑臉的樣子收了收,說道:“唔。好,你說重要就見唄,我又不損失什么。” 左陽看她那么好說話,心里又是一哆嗦。她果然知道……他已經了解大部分事情了。 他有點后悔自己干嘛當時賭那點孩子氣,還說不讓她知道。若是當初在宮里就把話說開了,也可能北千秋不會逃,反而倆人能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可到了這時候,左陽該怎么跟北千秋把最后那點窗戶紙捅破啊…… 左陽一直在尋思這件事,北千秋還是身子虛,玩了一會兒就出了一身薄汗,下午睡了兩個時辰天就黑了,她醒過后興致沖沖的要跟左陽去余杭最繁華的街巷玩。 阿朝倒是心細,買了套江南女子多穿的半臂對襟襦裙,裙擺卻是紅白二色豎紋,配著那編金縷花紋的寶藍色對襟衫子,顏色對比的能閃瞎左陽的狗眼。阿朝就跟個隨行化妝師似的,掏出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首飾,金燦燦插了半個腦袋。 李氏那張柔弱的臉,讓北千秋神采奕奕又囂張嘚瑟的一笑,竟壓得住這身色彩奇葩搭配耀眼的衣服了。 她簡直都不知道低調二字怎么寫。 左陽坐在榻上等她,看著她梳頭,心里一點不著急。要是他會梳頭這等難雜的手藝,就是給北千秋梳一天,他都不覺得無趣。眼見阿朝要給她貼那成型制好的花鈿,左陽忽的抬手攔了一下:”你給她貼也沒用,不牢靠,就她那瘋癲性子,沒半個時辰就掉了。沒有朱砂么?給她畫上比較好。” 阿朝拿起毛筆抬起手來遞給他,笑盈盈的看向左陽:“郡王,我可不會畫,要不你來?!?/br> 左陽條件反射的接過來,端著那冰涼的筆桿,有幾分僵硬的站到北千秋面前,北千秋素凈的臉抬起來看著他。 ☆、29|25|20|19 以前北千秋在宮里,必定要讓下人畫好了妝才出興熏殿,其中一定要有的就是唇紅和花鈿,左陽也給她畫了五年,從一開始的笨手笨腳,到后來自創(chuàng)各種花型,每日她就算是要天未亮就起來,左陽也一定迷蒙著爬起來,洗把臉,給她畫好了再讓她出門。 他一手托住衣袖,一手拿毛筆往朱砂的小盒里沾了沾,有些不敢直視北千秋那雙眼睛,只看著她光潔的額頭:“我都六年沒畫了,必定是要手生的,你別怪我?!?/br> 北千秋的眼睛也垂下去,岔開了話題,拽了一下左陽的腰帶:“你離我遠點,我這個高度正好對著你的襠??!” 左陽重重的拍了一下她腦袋,扶著她的鬢角,讓她抬了抬臉,問道:“就是原來常用的三葉花型?” 北千秋眼神漂移,半晌才悶悶的應了一聲。 左陽的袖子太寬,他一手按著北千秋不安分的腦袋,一手執(zhí)筆,袖口就不斷蹭到北千秋的臉上?!拔医o你抬著袖子,別老蹭我啦。”北千秋伸手將他衣袖卷了一圈,捏在手里。 左陽忍不住笑起來,這樣子真奇怪,卻似乎溫馨的不得了。 北千秋抬起眼來,左陽就跟以前一樣專注,只看著筆尖不怎么去看她的臉,筆尖濕涼,婉轉在她額頭。那張臉離得太近了,氣息撲面而來。 曾經精致素凈的少年臉龐,變成熟了不少。他皮膚變黑了,五官長開了,個子更是高了很多,北千秋抬起臉來看他,角度變得不同,多是看到他微微冒著青茬的下巴。她最近忍不住動手去戳,以至于這會兒她也抬起雙手,觸碰著他的臉頰。 她的視線順著左陽的唇向上攀去,一點點劃過他的鼻梁,他的臉頰,直到看見對方那雙眼睛也直直的望著自己。 “我畫完了?!弊箨栠@么說著,卻仍微微彎著腰,只因為自己的臉頰被北千秋捧在手心里,他舍不得離開。 那雙手冰涼,反襯著左陽的臉頰出奇的燙,他又歡欣又覺得那指尖每往上攀附一點,就是在他心頭的一次撞擊,北千秋的面上露出迷蒙的神色來,似乎回憶起了什么,猶豫起了什么。左陽猶豫著自己這個絕妙的時刻,應該低頭才對。 他心里有著極其強烈的想去親一親她的沖動,左陽甚至覺得臉上的熱度一直燒進中單的衣領里。左陽又不知道在怕什么,天人交戰(zhàn)了半天,手撐在她背后的梳妝臺上,就要豁出命的低下頭去時,北千秋開口了:“你別理我這么近,丫是不是早上吃了茴香餃子,一嘴什么味兒?!?/br> ……左陽猛地直起身子來,面上簡直快羞憤到極點,惡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沖出門去,對著水云喊道:“拿鹽水來!漱口!別問我為什么——!” 北千秋看他那樣子,咬著唇笑起來,回過頭去望銅鏡。 昏黃燈火染亮蒙蒙鏡面,映出一張不屬于她的美人面,唯有額上的花鈿是她的,完全屬于她的。北千秋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水平退步,不練不行啊。都畫得不大對稱了。” 等她出門,左陽正在隔間屋里惡狠狠的漱口,北千秋路過窗口,他抬起頭來憤鬧的瞪了她一眼:“我沒吃餃子!” 北千秋笑著搖了搖頭:“就你,老把我隨口扯淡當真?!?/br> “你又耍我,有本事別跟我一道走,我不給你付錢!”左陽快步走出門,回頭警告她:“別讓人家知道我是跟你一道的。” 左陽且讓侍衛(wèi)換了便衣,不離身太遠的散在周圍,隨行注意著旁邊的動靜,他還真就不回頭走在前面,夜市上人絕不算少,賣著用剖空竹竿做的吹泡泡桿與白瓷乒噗的小男孩朝北千秋擠眉弄眼,透明的泡泡隨風飄揚,落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的女子的薄衫襦裙破開一團濕涼上,引來嬌笑嫣嫣,賣杏仁軟酪的男子胸口背著木桶身后扛著夸張的旗子高聲叫賣,有人買時他也不知從何處竟掏出一個小瓷碗來裝著賣于人。 北千秋就遠遠跟在他手頭,自顧自的看著沿街小攤上的油皂泥人,拿了一個鳳凰形狀的吹糖,北千秋正想著四處找左陽,看他是不是走遠了。 結果左陽就背對著她,站在隔著沒幾步的另一家店門口,裝作仔細把玩手里頭的紙燈,不經意間向她投來一個目光。 北千秋跑過去緊緊攬著他胳膊:“給我錢?!?/br> 左陽胳膊僵硬了一下:“走,不買那個,前頭還有別的地方可玩?!北鼻锊粷M的撇了撇嘴,卻還是跟他走了,只是她沒松手,左陽也裝作沒發(fā)現(xiàn),倆人并排緊緊攬著胳膊往人群深處擠去。 北千秋一路也沒少吃,一個攤一個攤的掃蕩,左陽對于夜市倒是沒多大熱情,然而北千秋似乎很少有這樣的空閑時光,享受得不得了,看著左陽的那是十幾個侍衛(wèi)都遠遠的也跟著他們走在夜市里,她忍不住問道:“至于這么謹慎么?你得了什么消息?” “先不說曲澄也在余杭,我總感覺這些天有人也跟著我們?!弊箨査奶幫送f道。 “唔。就你多心?!北鼻飦韥砘鼗氐陌淹嬷鴰讉€面具,拿了一個鬼面戴在臉上:“這個如何?” “還好,不夠嚇人。你還是帶猙獰一點的比較有意思?!弊箨栒f著還是遞過去幾文錢,將她手里的買了下來:“以前你不也帶過一個青銅的鬼面,摘下來的時候,對比可真強烈……” 左陽有意的想要多提起來一些以前的事情,他覺得自己提出的點已經夠多了,北千秋還是有幾分不愿提起過往的樣子。 “以前啊……”北千秋手指摩挲了一下,沒說什么,把鬼面放進了布袋里。 “對,以前。咱們之前不也逛過夜市?!弊箨栒f道:“你忘了么?那時候我們還一起買杏仁酪和胡麻餅吃,可是沒玩一會兒宮里就出了事,咱們就趕回宮里了——” 北千秋沒有回答,兩條并行的夜市之間有一條較為晦暗人少的小路連通,北千秋走過去似乎想走到那條夜市上去。 左陽快步追上去,道路雖然一片晦暗,可兩側金燦燦的銀杏葉就好像散發(fā)著微微的光亮,北千秋埋頭在前頭走著,身邊沒有一個行人。 “那天,我明明知道了,還裝作不知道是我的不對?!弊箨柕穆曇魪乃澈髠鱽恚骸澳慵热灰恢倍荚谀隳懿荒芨抑v講!跟我說說!這些年都發(fā)生了什么,那四年之后你都在做些什么?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很多……” 北千秋回過頭來,秋風吹得銀杏葉連連翩飛,她的衣裙也獵獵作響,身形瘦弱更像是要隨風而去。 “也沒什么好說的?!北鼻飳㈩^發(fā)撥了一撥:“我也變了很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