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山涉水而來，他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意態(tài)，仿佛只是從府中到了別院。

    她在看著他，他則在看著俞南煙。

    “南煙?！彼崧晢镜馈?/br>
    俞南煙卻往付珃身邊挪了挪，無助地抓住了付珃的手，“大姐，他是……”

    付珃笑容徐徐綻放，“他是你的兄長，俞仲堯?！?/br>
    俞仲堯凝視著俞南煙，“不記得我了？”

    俞南煙對上他視線，面色蒼白得厲害，輕輕搖頭，“不記得……你、你怎么來了？我和大姐已經(jīng)躲到了這里，你還、還不肯放過我們？”

    俞仲堯微微挑眉。他抬頭望了望天空，隨后轉(zhuǎn)身，看著別處。

    付珃攬住俞南煙的身形，柔聲安撫，“看看，怎么怕成了這個樣子？話都要說不清楚了。沒事，任他是妖魔鬼怪也沒事，這是風(fēng)溪，不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br>
    俞南煙慢慢放松下來，留意到了章洛揚(yáng)，驚訝地睜大眼睛。

    付珃也到這時(shí)候才注意到了他身邊的章洛揚(yáng)，也是身形一震。

    “你——”俞南煙喃喃地道，“你是姜老板的什么人？怎么和她這般相像？”

    “我們的確是有些淵源?！闭侣鍝P(yáng)輕聲回答，哀傷地看著俞南煙，她為兄妹兩個相見不能相認(rèn)而難過。

    “原來是這樣?！庇崮蠠熱屓唬敖习迳眢w不好，我常去給她診脈?！?/br>
    “俞仲堯，”付珃目光陰冷地看著俞仲堯的側(cè)影，“這位是你的夫人？”

    “對?！庇嶂賵蜣D(zhuǎn)身看著她，神色如初。他只用了片刻時(shí)間，便接受了現(xiàn)狀，將心緒調(diào)整到平靜無瀾。

    付珃心念數(shù)轉(zhuǎn)，明白了事情梗概。怪不得簡西禾要詢問姜寒伊近況，這定是姜寒伊的女兒了。虧她還以為簡西禾與姜寒伊身在京城的親朋有恩怨糾葛，卻不想，他分明就是要幫這女孩找到母親。

    俞南煙卻是即刻蹙了蹙眉，很同情地看著章洛揚(yáng)，“你怎么能夠嫁給他呢？他最是殘酷，來日你若是成了他的絆腳石，一定會把你殺掉的。俞家是因?yàn)樗艤玳T的，只剩了我和他，到最后，他居然連我也不放過。要不是大姐帶我來到風(fēng)溪，恐怕我已埋骨地下?！彼f著話，走到了章洛揚(yáng)近前，“姜老板是那么好的人，你……你別留在他身邊，快去找你娘，要么就隨我去付家棲身……”

    一字一句，都讓章洛揚(yáng)心頭酸楚。俞仲堯被人橫加揣測、指責(zé)、詆毀，他習(xí)慣了，但是可曾想到這一日？這樣說著誅心之語的人，是他的meimei——他費(fèi)盡心思前來尋找的僅存的親人。

    俞仲堯自然也已聽到了這一番話，他側(cè)目凝著俞南煙，目光一黯，唇角牽出落寞的笑。隨即，那笑容就轉(zhuǎn)為明朗，“不論你認(rèn)不認(rèn)我，都是我的至親，說什么我都認(rèn)?，F(xiàn)在你不妨多規(guī)勸你嫂嫂幾句，能將她說動，選擇離開我，興許也非壞事?！庇謱φ侣鍝P(yáng)打個手勢，“去房里或是后園說話?！?/br>
    “好?！闭侣鍝P(yáng)勉強(qiáng)對他笑了笑，卻險(xiǎn)些落淚，勉強(qiáng)克制住情緒，她邀請俞南煙，“我們?nèi)ズ髨@細(xì)說，好不好？”

    “嗯?！庇崮蠠熾m然點(diǎn)頭應(yīng)下，卻以眼神詢問付珃。

    付珃點(diǎn)頭，對俞仲堯扯出一抹快意的笑，“你還是那個樣子。也好，讓她們姑嫂兩個說說話，我們敘敘舊。”

    俞仲堯無所謂。

    俞南煙轉(zhuǎn)身到了俞仲堯近前，屈膝行禮，“我只是跟……她說說話，事后你、你不要遷怒她?！彼@得很緊張的樣子，站直身形后看著他，目光閃爍。

    “不會?！庇嶂賵蛐θ萑彳?，“放心?！?/br>
    俞南煙去往后園之際，審視了俞仲堯片刻。

    路上，兩個女孩沉默多時(shí)，后來是章洛揚(yáng)先問出心頭困惑，“你是根本不記得很多事了吧？”

    俞南煙沉吟道：“何以見得？”

    “如果記得，你不會忘記跟你哥哥相依為命的歲月，說不出那些傷他入骨的話?！?/br>
    俞南煙低頭看著腳下。

    “而這不記得，是真的還是假的？”

    “嗯？”俞南煙微笑，“這話怎么說？”

    章洛揚(yáng)慢條斯理地道：“依方才情形而言，你現(xiàn)在該急于說服我，可你沒有。而且我相信，俞仲堯的meimei，不會只聽別人的一面之詞就否定自己的兄長?！彼羞^很多年這種經(jīng)歷了，太多人都在詆毀母親，但是于她而言，始終對母親存著一份好奇、牽掛，因?yàn)椴徽搫e人怎樣說，那都是自己的親人，是如何都不能撇清關(guān)系的人，總是詢問奶娘，讓自己知道并且認(rèn)定母親曾經(jīng)很在意很愛護(hù)自己——這還是她對母親全無記憶的情況下，都不能隨波逐流。尋常人看不出俞南煙的情形反常，是因?yàn)闆]有類似的經(jīng)歷，但她可以。

    “我在來風(fēng)溪的路上生了一場大病，發(fā)熱數(shù)日，醒來之后，什么都不記得了?！庇崮蠠熜α诵?，“來到這里之后，俞家待我就像一件閑置的擺設(shè)，接觸的人們，都在控訴俞仲堯的惡行。他們告訴我，他為了無上的權(quán)勢，任憑家族覆滅，最終還要將我滅口，因?yàn)槲也毁澩N種惡行，又身在宮中，試圖幫助皇家奪回皇權(quán)——我那么小，未免自不量力，所以他痛定思痛，要將我一并殺掉。簡單來說就是這情形，自然，跟我說這些的人，都給了我太多的原由讓我相信。”

    “那你相信么？”章洛揚(yáng)問道。

    俞南煙反問：“你相信我會相信么？”

    “不會?！闭侣鍝P(yáng)斂目斟酌著，“甚至于，你不曾遺忘離京之前的任何事?！?/br>
    “已然相見，并且相認(rèn)?！庇崮蠠煻佉恍Γ澳銈儎偟斤L(fēng)溪，有這情形，已是難得。”

    章洛揚(yáng)心頭一動，語帶笑意，“的確很難得，剛一見面，他就被你親口說成了殘酷絕情的佞臣。為何？”

    “不是有什么苦衷，而是我還有些事沒做完。”俞南煙攜了章洛揚(yáng)的手，“我來這里太久了，有恩也有仇要報(bào)。昨日我就知道我哥哥來了，哭了很久，也斟酌了整夜，最終還是決定晚些時(shí)候再相認(rèn)。”她語聲轉(zhuǎn)低，“嫂嫂，讓他別生我的氣，我一直以他為榮。明日，讓他在二爺房里等我，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我等著他來接我回家，他等著來到風(fēng)溪，好幾年都等了，多等些日子又何妨?！?/br>
    章洛揚(yáng)淚盈于睫，“我一定會告訴他。”她反手握住俞南煙的手，“你哥哥最怕的事情，就是你怪他來晚了，不肯原諒他?！?/br>
    “怎么會?！庇崮蠠熐纹さ卣ＵＱ?，“我還怕他會怪我當(dāng)初疏忽大意，竟被付珃得手，使得他擔(dān)心掛念了這么久呢?！彪S后她說起姜氏，“我每隔幾日就要去醉仙居給姜老板把脈，她身體一直不大好，是外傷也是心緒所致。見到你我才想通了很多事，你快去見見她吧？”

    章洛揚(yáng)用力點(diǎn)頭，“我會的，明日就去。”

    俞南煙解釋著為何坦誠相待：“之所以一見面就和盤托出，是我看得出你對我哥哥的關(guān)切是做不得假的，況且我哥哥看人從不會出錯。自然，你要是轉(zhuǎn)頭去付珃面前告狀，我就只能認(rèn)命了——又一次疏忽大意?！?/br>
    “怎么可能呢？你靜觀其變就好。”

    “說的是?！?/br>
    **

    俞仲堯、付珃、孟滟堂到了花廳落座。

    孟滟堂明知自己在付珃眼里是個極其礙眼極其多余的人，還是笑微微地跟了過來。

    事有輕重，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讓俞仲堯、俞南煙兄妹團(tuán)聚，不然的話……俞仲堯的日子不好過，誰也別想好過。萬一那廝真的動怒，怕是誰都活不成。

    付珃對孟滟堂直言不諱：“記得當(dāng)初我?guī)瓦^你不少忙，不求你回報(bào)，眼下只求你讓我清凈一些?！?/br>
    孟滟堂失笑，“這話說的，讓我想起了你那個愚蠢到家的meimei。當(dāng)初你我不是相互幫襯，是各取所需而已。我不是簡西禾，不欠你什么。你要我當(dāng)著俞仲堯的面兒，細(xì)數(shù)以往如何幫你算計(jì)他么？當(dāng)然了，我說與不說，他都已清楚?！?/br>
    “既然不想細(xì)數(shù)我的行徑，你留在這里豈非多余？”

    “你喜歡看他，我也愿意瞧瞧你，有何不可？”孟滟堂閑閑地笑著，“明日門楣上就會將這宅子冠以俞姓——風(fēng)溪是你的故鄉(xiāng)，俞宅卻非你的地盤?！?/br>
    付珃報(bào)以同情地笑，“這樣看來，愈發(fā)讓我篤定，你這些年都沒斗過俞仲堯，如今已被他挾制?！?/br>
    “話也不能這么說?！泵箱偬幂p笑，忽然問道，“被廢掉一手是何感覺？與你相見，我最好奇的就是這件事?！?/br>
    付珃不動聲色。

    孟滟堂好脾氣地詢問道：“左手用筷子、握筆等等，要在長大成人之后才學(xué)會、習(xí)慣，你還適應(yīng)么？”

    付珃的右臂微不可見地動了動，“總比在人面前搖尾乞憐要好?！?/br>
    “這話不對，我甘愿走這一趟，與你不是一路人?！?/br>
    “誰又愿意與你為伍?！?/br>
    “你會死得很慘的?！泵箱偬眯σ飧鼭?，語氣篤定地下了結(jié)論，“你這種人、這種手段，足以讓任何人厭惡至極?！?/br>
    “我高興就好?！备东z微笑，瞥了俞仲堯一眼，“風(fēng)溪不是付家的天下，起碼有十之七|八是屬于付家。你此次前來是何目的？想故技重施，讓風(fēng)溪成為你的天下？”

    俞仲堯失笑，“我要這樣一個地方做什么？”

    付珃又現(xiàn)出了極為快意的笑，“那么，你只是來找南煙的。”

    俞仲堯卻道：“但是，如果此地算是付家的王國，我不介意讓它改朝換代。”

    “南煙呢？”付珃笑問。

    俞仲堯反問：“南煙不是你用來折磨我的棋子么？”

    付珃頷首，“沒錯，我會物盡其用。不論她是否真的忘記你，都無所謂。我還是那句話，這里是風(fēng)溪，不是你俞仲堯的天下。你可以率性而為，我亦可以選擇玉石俱焚?！?/br>
    俞仲堯微微一笑，目光卻鋒利之至，透著森冷的芒，“比起當(dāng)年，你有所長進(jìn)。很好。”

    ☆、第53章

    俞南煙離開的時(shí)候，章洛揚(yáng)沒有陪同返回前面。她不認(rèn)為自己能夠?qū)⑶榫w控制得當(dāng)，不想付珃看出端倪，以至于回去后刁難南煙，是因此，選擇留在后園，過了些時(shí)候才回房。

    他的事情，反倒是最容易讓她無從平靜的。

    俞仲堯并沒回來，他在外院——謝家的人過來了，而且是當(dāng)家主事的父子二人一同來訪。

    高進(jìn)出去辦事，回來之后已經(jīng)了解發(fā)生過的事，過來找章洛揚(yáng)，先說了謝家的人來訪的事：“相對于付家，謝家威望更高，但是財(cái)力不足，因?yàn)樨?cái)力不足，大事小情上未免底氣不足。這是三爺與之來往并且有意扶持他們的緣故?！?/br>
    “這樣看起來……”章洛揚(yáng)品出了他話里的深意，“付家財(cái)力豐厚，財(cái)力相助之下，才深得此地民心？”

    “沒錯?！备哌M(jìn)的笑容透著些許遺憾，“要扳倒付家，并非朝夕之間的事?！?/br>
    “哦?！闭侣鍝P(yáng)悵然，“難怪付珃胸有成竹。”就算她曾經(jīng)慘敗在俞仲堯手下，如今已然不同，她有整個付家的支持。

    “不要灰心，我們慢慢來?！备哌M(jìn)自信地一笑，又說起姜氏，“明日要去醉仙居？”

    “是?！?/br>
    “那我?guī)桶⑿写螯c(diǎn)好?！备哌M(jìn)給她一個溫暖的笑容，“見面時(shí)耐心一些，應(yīng)該是有太大的苦衷。”

    章洛揚(yáng)由衷地笑道：“是，我也希望如此?！?/br>
    “別擔(dān)心太多，至親相見就該相認(rèn)，不要顧及別的是非。”

    “嗯，謝謝你。”

    “沒別的了，我還有事?！备哌M(jìn)笑著道辭。

    章洛揚(yáng)需要平復(fù)一下心情，想到躺椅上歇一下，才記起這宅子里根本沒有躺椅這物件兒，便坐在椅子上喝茶。

    **

    外院廳堂內(nèi)，俞仲堯與謝家老爺謝兆謙相對而坐。

    謝兆謙兩個均已年過三旬的兒子坐在下手。

    謝兆謙其實(shí)已經(jīng)有些焦頭爛額了，此刻他在問俞仲堯：“俞先生——您的手下都是這樣說起您的，我也就這樣稱呼了。我不明白，付家才是風(fēng)溪財(cái)勢最顯赫的人家，您為何要對我名下的產(chǎn)業(yè)下手？這三個月，我被您吞并的財(cái)產(chǎn)已經(jīng)近半，不論前景如何，我都需要您給個說法，如此，也好決定日后如何。”

    俞仲堯態(tài)度溫和：“付家產(chǎn)業(yè)再多，也比不過謝家的威望。多年來屈居人下，是因你們財(cái)力不足，別人拿人手短?！?/br>
    “你的意思是——”謝兆謙凝著對面年輕的男子。

    俞仲堯道：“要么家族覆滅再無后人，要么與我合力助我成事。背道而馳的話，我會讓你在三兩個月之內(nèi)，飽嘗人世心酸。你考慮清楚?！?/br>
    謝兆謙擰了眉，“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肯相助，你便要轉(zhuǎn)頭投靠付家？”

    “不會?！庇嶂賵蜷e閑的道，“我只能保證你會經(jīng)歷何為家破人亡。三個月吞并你一半家產(chǎn)，另一半得手的話，多說只需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