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孟滟堂只是想找個能喝酒的女子作陪,于是酒量最佳的冷美人坐到了他近前。 簡西禾與一個棋藝頗佳的女子相對,對弈、喝酒、閑談。 余下的三個女子輪番彈琴箏、唱曲助興,孟滟堂和簡西禾的部分心腹在一旁作陪,權當啟程之前放松一下,推杯換盞。 簡西禾時不時地看孟滟堂一眼,見那冷美人雖然吝嗇笑容,倒是有問必答,與孟滟堂聊得還算不錯。孟滟堂呢,酒是一杯接一杯,臉上一直掛著笑,很是愜意地樣子。 孟滟堂自是有些難能可貴的優(yōu)點。除去在死對頭面前,平日里待人很是隨意、和氣,相處得熟稔之后,毫不掩飾真性情,心里話從不隱瞞。 而對女子,上趕著往他跟前湊的比比皆是,他不接受,但是不會傷人,是讓人即便希望落空,還是會感激牽掛他的那種做派——這一點,簡西禾其實也說不好是對是錯,正如俞仲堯那種絕情傷人的做派,也無從判斷對錯一樣。 孟滟堂對女子是溫文有禮的做派,處處不留情,其實也是處處留情,很多時候很多女子并不能真正死心,免不得生出些是非。 俞仲堯那廝,對別人有多絕情,對自己在意的人,就能有多深情——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女子因愛生恨之后,才會千方百計地報復他。 總而言之,誰的日子都不得消停。 這兩個亦正亦邪的人,在這方面,是非計較頗多。一旦認準了哪個女子,要付出太多——時時刻刻是是非非都要站在風口浪尖上,陪在他們身邊的人,需要他們費足心思護著。 他簡西禾的日子……還算不錯了,起碼沒那些麻煩,清清靜靜的。 孟滟堂今日刻意買醉,喝得太多。 簡西禾見他一雙眼越來越亮,笑意越來越深,吩咐人們各自散了。 孟滟堂是那樣的,醉得越深,精氣神看起來越足,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來。等到曲終人散時,才會原形畢露。 事實正是如此—— 花廳里靜下來的時候,孟滟堂便伏在了桌案上,過了一會兒,搖搖晃晃站起來,“都走了,也該睡了?!?/br> 簡西禾走過去,“我送你回房?!?/br> “嗯?!泵箱偬敏篝蛑鲩T,走在甬道上的時候,被風一吹,酒意全涌了上來,到路旁扶著一棵樹打晃。 “圖什么呢?”簡西禾無法認可這種買醉的情形,就像始終覺得俞仲堯是個醉鬼實在是匪夷所思。 “圖什么?”孟滟堂慢吞吞地道,“酒有酒的好處。看誰不順眼了,喝一口烈酒,心里就能好過點兒。沒辦法克制情緒了,多喝點兒酒,心緒就能有所緩和?!彼D頭看著簡西禾,笑,“這大抵就是俞仲堯嗜酒的緣故。這一點,我應該比誰都明白——那種日子,我也過了一段。當然,這是能夠克制自己的人喝酒的好處。別人可能不行,大多數人都不行,喝多了酒會誤事。俞仲堯那只狐貍精,喝得越多越清醒,也真是邪了,這天下居然被一個酒鬼統(tǒng)治了這些年,并且還是國泰民安……” 簡西禾失笑,耐心地站在一旁聆聽。 “我要不是一腦門子火氣,也不會喝這么多酒?!?/br> 簡西禾道:“方才我看你倒是挺高興的?!?/br> “高興?”孟滟堂瞪了他一眼,“我想什么不是什么,換了你你能高興得起來?” “那就是強顏歡笑了?”簡西禾說著,聽得身后有腳步聲,似是沈云蕎。他回頭看去,果然。 沈云蕎是剛回來,走向這兒的時候,便聽到了孟滟堂的話,滿心笑意。此刻見簡西禾發(fā)現(xiàn)了自己,示意他不要出聲??吹阶兂勺項椀拿箱偬?,可不是常有的事。 簡西禾笑了笑,隨她去。 孟滟堂已道:“可不就是強顏歡笑。那個冷美人兒其實真不大討喜,好像我欠她八萬兩銀子似的。可是有什么法子?是我吃飽了撐的讓她陪我喝酒的。已然來了,總不能也跟她似的冷著臉吧?這世道女子都活得不容易?!?/br> 沈云蕎抿唇微笑。倒是沒想到,孟滟堂骨子里竟是個憐香惜玉的。 “唉——”孟滟堂扶著樹,低頭看著樹下的花花草草,“自己都要愁死氣死了,還跟她賠著笑臉。真賤!” 沈云蕎差點兒笑出聲來。 “也是活該?!泵箱偬美^續(xù)數落自己,“你說多少年了,往我身邊湊的女子不少吧?我哪一個都不要,那會兒是覺著,就算是天仙嫁給我也不行,我吉兇難料,犯不上讓人日后陪著我遭殃。再說也是真沒遇到合眼的。一個個都是要多溫柔有多溫柔,要多賢淑有多賢淑,在我面前乖順的跟小貓兒似的,轉頭對著別人就是心思歹毒,齷齪得很。我就不明白了,這人怎么能兩面三刀地活著呢?她們當我不知道,可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懶得數落她們罷了,有些的確是有點兒過人的才藝,就留在身邊解解悶兒,不少人就是因為這個,誤以為我偶爾好色。那幫混賬!我碰過誰???哪一個我不是好生對待又給了妥當的去處?現(xiàn)在好了,遇到克星了。我真沒見過那么乖那么善良的女孩子——那是她骨子里的性情,可遇不可求,還長得那么好看,唉……太好看了?!?/br> 沈云蕎走近一些,與簡西禾相視一笑,兩人保持沉默,聆聽孟滟堂絮叨下去。 “我是打一開始就錯了,打一開始就不該因為俞仲堯的緣故起疑心、胡說八道。我是無心,可她誤會了。該,我這是自找的?!泵箱偬脫u了搖頭,“但是平心而論,俞仲堯對她是真不錯,我爭不過。她那種性情,認準了誰就是一輩子的事兒了。都明白,可這心里是真難受……” 沈云蕎的笑意散去,有點兒同情他了。 “可是她那個好姐妹沈云蕎不一樣。”孟滟堂忽然道。 沈云蕎和簡西禾都是一愣。后者預感不妙,擺手示意沈云蕎回房。 沈云蕎不理,還是站在那兒。 “那個女孩子,照我看的話,雖然看起來不拘小節(jié),可心里有懦弱的一面——對她不能心急,得讓她自己品,慢慢斟酌。別說拿不定主意,就算是她有了意中人,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會承認。高進那個混賬應該就是有點兒心急了,弄得她一天到晚躲著她——我是看出來了。你要是對她有心,可要記著細水長流,別還八字沒一撇就把她嚇跑?!?/br> “行了行了?!焙單骱虥]辦法讓沈云蕎離開,卻能把孟滟堂帶回房,半是攙扶半是鉗制地把人弄走了。 沈云蕎站在原地,發(fā)了會兒呆。 “我懦弱……我懦弱?!”回房的時候,她指著自己的鼻子嘀咕,“可真是喝多了!” ** 章洛揚還在俞仲堯的書房。 晚飯時,他不讓她走,她只好與他一起用飯。 賀園的人準備了片皮乳豬、烤鹿脯,他親手給她把蔥段、醬、瓜條、rou裹在薄餅里,哄著她吃了不少。 章洛揚心想,幸虧沒幾日就要啟程,不然照他這個法子,自己恐怕會被喂得胖乎乎。 飯后,俞仲堯把一本賬冊拿給她,讓她坐在桌案后的太師椅上,“你看看?!?/br> “不是要我合賬吧?”章洛揚看了一頁就把賬冊合上,很抵觸的樣子。她只會心算,從沒有看賬合賬的經歷。 俞仲堯微笑,“不是。放心?!?/br> 章洛揚這才放下心來,重新翻看。 賬冊里記載著三所宅院、五間鋪子和兩個莊子每年的進項:宅院賃出去了,鋪子和莊子的收入都很可喜,最要緊的是,鋪子里有一家四通銀號——這銀號是在不少地方開了分號的。 “可是,要我看這個做什么呢?”章洛揚不明所以。 俞仲堯解釋道:“這是順昌伯早就該交給你的產業(yè)。在他離京之后,我命人查了查,現(xiàn)在他手里的產業(yè)只剩了這些?!?/br> 章洛揚抬頭看他。這意思是,她回京之后就有自己的產業(yè)了么? “今日我讓人去了寺里一趟,順昌伯已經答應,明日保人跟著過去一趟,立個文書字據就行。我先派人幫你打理著,回京之后,你再親力親為?!?/br> 什么都幫她想到了。 之后,俞仲堯又道:“這本就是你該得的——不要小看你娘,她是經商的好手,嫁給順昌伯的時候,妝奩豐厚?!?/br> “是嗎?”章洛揚驚訝,她居然并不知道這些。 俞仲堯篤定地點頭,“奶娘沒敢告訴你,應該是忌憚順昌伯和大夫人重懲。而我這幾年在追查與風溪相關諸事的時候,手下順道查了查你娘出嫁之前一些事,得知她最早是在江南經營買賣,身邊有能人相助,三兩年便賺得盆滿缽滿。那個經商有道之人,是個女子,但是無從查證她是你娘什么人,親人、丫鬟都有可能。她在你娘出嫁之前就銷聲匿跡?!闭Z聲頓了頓,他只說要緊的,“我要告訴你一些事,你聽了別動怒,好么?” “嗯,你說?!?/br> “順昌伯府在你娘進門之前,入不敷出。”俞仲堯的手落在她肩頭,帶著安撫之意,“你祖父一生清廉,祖業(yè)又不多,這情形在官宦門第并不少見。你父母到底為了什么緣故和離,或者說你娘到底是為何放下一切都要離開京城,這是個謎團,興許只有他們或是你娘知道。我懶得詢問順昌伯,與其聽他似是而非的話,便不如問你娘??偠灾隳飹佅铝艘磺?,離開了順昌伯府,手里產業(yè)也就此全交給了順昌伯。你祖父祖母應該并不知道這些事——順昌伯府也是近年來才顯得闊綽富足。所以我才說,這本就是你應得的。便是再不濟,我想你娘在離開的時候,應該也只是讓順昌伯代替你打理這些產業(yè),等到你長大成人,要將這些交給你?!彼Z聲頓了頓,手撫著她頸部,“只是沒想到,順昌伯夫婦將這些霸在手里,應該是沒有交給你的打算?!?/br> “……”章洛揚嘴角翕翕,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生氣么?當然生氣了。順昌伯在她心里已經夠不堪了,卻沒想到,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洛揚,別生氣?!庇嶂賵虬矒嶂?,“我是照常理推斷,日后還需你問問你娘,只有她能給你最可信的解釋——這也是我拖到現(xiàn)在才告訴你的原因。我總希望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再給你個交代,但是現(xiàn)在的情形你也知道,時間不夠。” “嗯。”她輕聲應著,之后站起身來,投入到他懷里,“不管怎樣,你都要幫我找到我娘,好不好?”第一次,她對他提出要求。因為太多的問題,都需要母親回答。俞仲堯說的對,如果詢問順昌伯,那個人一定會閃爍其詞甚至詆毀母親,全無必要。 “一定?!?/br> 她勾住他頸子,抬眼看著他,“要是沒有你前前后后這些舉措,我一直以為,我跟章家就是那樣了,他們待我的確不仁,可我也是太不爭氣,說不上誰對誰錯,往后相安無事或是形同陌路都無妨。到眼下我才明白,我那么想是不對的。我不是說就此覺得自己占了理有資格有底氣恨他們了,只是清楚,不需要總責怪自己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了。最起碼,這些年是我娘手里的產業(yè)養(yǎng)活了章家,他們要是有一點兒良知,對我娘有一點兒感激,也不該讓我過得捉襟見肘,要自己做繡活賣到繡鋪里換取銀錢?!?/br> “這么想就對了?!彼私?,她對自己總是有著太多的否定,總是在得到什么的時候心生忐忑,是章家讓她變成這樣的。他不求她能變得多堅強,只希望她認可自己。今日這算是無心插柳,倒是真沒料到她可以打開一個心結。 她對著他綻放出笑容,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唇,“不讓我感謝也沒用,我還是要謝謝你?!?/br> 俞仲堯打心底笑出來,將她擁在懷里,下巴抵著她額頭,“真要感謝,就相信自己,不輸任何人。” “嗯,我會盡力的?!彼Z聲輕快,滿足的閉上眼睛,深深呼吸。這也是云蕎一直以來希望她做到的。 她希望可以像尋常女孩那樣生活,摒棄陰影,再不看低自己。既是為自己,也是為了關心自己的他們。 過了一會兒,章洛揚想到了眼前事,“珊瑚、芙蓉是不是不能隨我們走?” “對。她們幾日后回燕京,便是有心隨行,在路上也會吃不少苦頭。沈云蕎身邊的連翹落翹倒是能夠相隨,一路上能幫你們料理些小事?!庇嶂賵蛑溃齻冎髌腿齻€很是投緣,溫聲寬慰,“遲早還會再聚首。” 她當然明白,可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舍,便要回房去,“怪不得她們這兩天有點兒沒精打采的,我要回去跟她們說說話?!?/br> 俞仲堯卻抱著她不撒手,“你回去了,我就沒人理了?!?/br> 章洛揚失笑,虧得他好意思把自己說的那么可憐。 兩個人嬉鬧了一陣子,俞仲堯見天色不早了,這才讓她喝杯茶定定神,“明日早點兒過來?” 章洛揚緋紅著臉頰,嘟著嘴整了整發(fā)髻和有些凌亂的衣衫,心說才不,他是越來越不安分了,真不是她能招架的。 俞仲堯撫了撫她鬢角,“路上你想有事沒事膩在一起都不行?!?/br> “誰要跟你膩在一起?”章洛揚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茶,放下茶盞,“我回去了。你早點兒歇息。睡不著也要養(yǎng)養(yǎng)神,別整夜忙公務?!?/br> “嗯。”他應著聲,卻握住她的手,不松開。 “松手啊?!彼表?/br> 目光流轉,宜嗔宜喜,煞是可人。 “舍不得?!彼﹃直成系募∧w,“要不然,我們先在這兒成親拜堂再啟程?” 章洛揚又氣又笑,“怎么好意思說這種沒腦子的話的?” 他就笑,捧住她的臉,在她眉心輕輕一吻,“我讓阿行送你回房?!?/br> “嗯,那我走了?!彼置嗣橆a,見他滿眼的不舍,又補一句,“明早我做早飯給你吃。” 他頷首一笑,這才喚阿行進來,吩咐送她回房。 這晚,章洛揚讓珊瑚、芙蓉睡在寢室臨窗的大炕上,方便與她們多說說話。 珊瑚由衷地道:“小姐,等您回京之后,要是得空,可千萬要去三爺府里看看我們。對了,還有小櫻桃呢,我們回去之后,會盡心照看她,您別擔心。” 芙蓉附和道:“是啊,小姐就算把我們忘了,看在櫻桃的情分上,也會盡早去俞府看看的?!?/br> “凈胡說?!闭侣鍝P笑道,“我怎么會忘了你們呢?來日要是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你們?!?/br> 珊瑚、芙蓉滿心笑意,想著便是真忘了也沒關系的,反正小姐是一定會嫁給三爺的。 章洛揚心里則在盤算著,等臨別的時候,要記得給兩個丫鬟留下些銀錢,一來是讓她們手頭寬裕些,二來照顧櫻桃的時候也能用作不時之需。 三個人對未來憧憬多多,也是因此,離愁倒是消散了大半,氛圍輕快愉悅。 章洛揚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但是睡得很安穩(wěn),一夜無夢。惦記著昨日說過的話,她去了賀園的廚房。 沒想到,沈云蕎也在,正在專心致志地包餃子。 章洛揚訝然,“這可真是稀奇事。你一個手不靈便,想吃就告訴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