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
幾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袁飛飛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疼。 她坐在床上,聽見院子里有些微的響聲。 張平在做早飯。 袁飛飛捂著頭發(fā)了一會呆,然后下地出門。 她來到火房門口,靠在門框上,看著里面正在蒸饅頭的張平,道:“老爺?!?/br> 張平好像又被嚇了一跳,他看了她一眼,馬上又移開目光了。在短短的對視中,袁飛飛看到張平的眼睛布滿了血絲。 袁飛飛問道:“老爺,你昨晚沒有休息好?” 張平低頭擺弄蒸籠,搖了搖頭。 袁飛飛走過去,道:“我來做吧?!?/br> 見她過來,張平連忙退后兩步,袁飛飛手頓了一下,而后又若無其事地接下張平手里的活做了起來。 張平站在袁飛飛的身后。 袁飛飛長大了,身材玲瓏有致,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用一根翠綠的玉簪輕輕挽起,露出干凈白皙的脖頸,窗外的光照在她的衣裙上,就像灑了一層薄薄的金粉一樣。 張平看了一會,默默地低下頭,轉(zhuǎn)開了眼。 袁飛飛把做好的飯菜端到屋子里,對張平道:“老爺,吃飯?!?/br> 張平點點頭,拿起了筷子。 他吃了一會,看袁飛飛沒有動靜,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袁飛飛道:“我沒什么胃口,吃不下?!?/br> 張平看著桌上的飯菜,似乎愣住了。 袁飛飛又道:“你別多想,不是飯菜不合胃口。只是我頭有些疼,吃不下去罷了?!?/br> 張平又轉(zhuǎn)眼看袁飛飛。 袁飛飛道:“沒事,或許剛剛回來,睡得不習(xí)慣,過會就好了。” 張平點點頭,袁飛飛道:“別光看我,你快吃飯?!?/br> 張平這才又吃了起來。 吃過飯,袁飛飛收拾了碗筷,張平去鐵房打鐵。袁飛飛坐在屋子里,半天也沒有聽見打鐵的聲音,她來到鐵房門口,看見張平一個人坐在鐵房的凳子上發(fā)呆,別說打鐵,手邊連塊鐵皮都沒有。 他只是在躲她。 袁飛飛看著他沉默的背影,覺得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要如何同她相處。 花貓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院子里曬太陽,袁飛飛看了看它,打從心底里認(rèn)為,張平現(xiàn)在或許只會同這只貓交流了。 袁飛飛覺得,這只是張平不習(xí)慣,過幾天就會好了。 但是一連六七天過去了,袁飛飛從早到晚待在家里,也不見張平有什么改觀。他小心翼翼地同她相處,做飯,打鐵,發(fā)呆,睡覺。 十天過去,袁飛飛終于決定不再忍了。 當(dāng)然,她不會去逼迫張平,她想到了另外一個方法。 一天早上,袁飛飛對張平道:“老爺,我出去一下。” 她永遠(yuǎn)也忘不了張平那一刻的神情。 好像是妥協(xié),又好像是認(rèn)命,他就那樣看著她,就好像在說—— 【好,至少這一次,你告訴了我?!?/br> 袁飛飛的心酸到發(fā)疼,她低下頭,對張平道:“我晚飯前會回來。” 說完,她轉(zhuǎn)身離開。 袁飛飛來到城外河邊,深秋的清晨,山林里的風(fēng)帶著nongnong的寒氣。袁飛飛站到河邊,將衣裳脫了個精光。然后走進河水里。 寒意像冰凍的毫針一樣,絲絲入骨,袁飛飛站在水里,嘴唇凍得發(fā)紫。 等到腿已經(jīng)麻木得快沒知覺的時候,袁飛飛從水里走出來,又站在山林的風(fēng)口處吹冷風(fēng)。她一邊吹一邊在心里咒罵老天爺。她覺得她這一輩子都沒有這么冷過。 不。 好像不對。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袁飛飛就否認(rèn)了。十四年前的那個冬天,好像比現(xiàn)在更冷。那時張平撿到了她。 想到這里,袁飛飛在寒風(fēng)里笑了。 就這樣,她泡完冷水就吹風(fēng),吹得差不多了再去泡冷水,半天下來,她的神智已經(jīng)快要恍惚了。 在覺得要斷氣之前,袁飛飛重新吹干身體,穿好衣裳往回走。 進到城里,她居然還迷路了。 她覺得自己的頭實在是太沉了,嗓子也疼得說不出話來??吭趬Ρ谏闲艘粫又易?。 等到了家門口,袁飛飛振作了一下再進門。 張平坐在屋子門口的臺階上,袁飛飛一進來,他就看了過來。 天已經(jīng)黑了,張平看不到袁飛飛的臉色,只道她回來了,便去火房把飯菜重新熱一遍。袁飛飛東倒西歪地進到屋子里,一頭栽在床上。 張平端著飯進屋,看見袁飛飛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是睡著了。他想了想,最后也沒過去叫醒她。 當(dāng)晚,袁飛飛發(fā)起了高燒。 她半夜醒來一次,還以為自己在外面,想叫狗八進來送水,剛一開口嗓子就冒煙了的疼,她恍惚間想起,自己已經(jīng)回家了。 又暈過去之前,她最后一刻想著,要是這老啞巴一直這么悶著,搞不好這次她真的要死了。不過死也就死了,死在他面前,倒也不差。 張平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早早地做好了飯,但一直不見袁飛飛出來,他以為袁飛飛昨天出去累了,也就沒有在意,自己去鐵房發(fā)呆,可耳朵卻一直聽著院子里的動靜。 一直到中午,袁飛飛還沒有出來。張平把早上的飯重新放到鍋里蒸了一遍,然后拿著碗筷推開了袁飛飛的屋門。 袁飛飛還保持著昨晚的姿勢,臉朝下地趴在床上。張平覺得這個姿勢怎么看都不舒服,他走過去,想讓她翻過來接著睡。 可他的手一碰到袁飛飛的身體時,立刻驚呆了。袁飛飛的身子熱得像火爐一樣。他連忙去扶袁飛飛的臉,這才看到她臉色沉灰,氣息不勻。 張平這才意識到,袁飛飛病了。 他手忙腳亂地把袁飛飛抱起來,平躺在床上,又翻出了兩床被子給她上上下下蓋好,然后去給她請郎中。 郎中看過之后說是受涼了,開了個方子,張平又跑去抓藥。 等他再回來煎好藥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 他把藥放到床邊,然后坐在床上小心地拍了拍袁飛飛的肩膀。 袁飛飛毫無動靜。 張平又晃了晃,袁飛飛終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她目光渙散地看著天棚,沒等張平把藥端起來呢,又要閉眼了。張平趕忙拉住她的胳膊,讓她提起精神。 袁飛飛慢悠悠地轉(zhuǎn)過眼,看見張平,像是不認(rèn)識一樣,過了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叫了聲老爺。 她的聲音干啞,有氣無力。 張平聽得手都顫抖了,他扶著袁飛飛的肩膀,抬手比劃著—— 【喝藥,先喝了藥再休息。】 袁飛飛看著張平的手,過了好久,才低聲道:“你終于跟我說話了……” 張平沉默。 袁飛飛轉(zhuǎn)過頭,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肯說話就好……”一邊說,她一邊又閉上了眼睛。張平回過神,想起袁飛飛還沒有喝藥,他拉著袁飛飛的手臂,示意她先別睡。 袁飛飛皺著眉頭轉(zhuǎn)過臉去,“不喝?!?/br> 張平再拉,袁飛飛哼哼一聲,干脆把身子轉(zhuǎn)進去。 眼看藥就要涼了,張平著急之下,伸出手,直接把袁飛飛從床里面抱了出來,袁飛飛痛苦地叫了一聲就被張平拉了起來。 張平把藥放到她嘴邊。 袁飛飛鼻子不好用,但是看著那黑乎乎的要就煩,她堅定道:“不喝不喝?!?/br> 張平一手端著藥,一手托著袁飛飛的后背,她要倒,張平就一用力,牢牢地?fù)巫∷?/br> 袁飛飛堅決不喝藥,張平兩手都占著,也騰不出空閑勸她,兩人就在屋子里對峙。又過了一會,藥涼了,張平皺著眉頭把藥放下,打算重新煎,剛一放開手,袁飛飛噗通一下倒下了。 張平看了看她,嘆了一口氣站起身。 “老爺?!睆埰蕉酥幫胱叩介T口,袁飛飛忽然叫住了他。張平回頭,看見袁飛飛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他。她看著有些憔悴,一雙細(xì)長的眼眸也沒有平日的神采。 袁飛飛低聲道:“你陪陪我?!?/br> 張平還有些猶豫。 袁飛飛悲慘道:“我要死了。” 張平:“……” 張平無奈地?fù)u了搖頭,把藥碗放到桌上,重新坐回床邊。 袁飛飛拉了拉他的衣擺,她病中力氣小,但張平也順著她的意思又坐過去一些。 袁飛飛翻身過來,雙手環(huán)住張平,臉埋在張平的腿上。 張平的身子繃得很緊。 袁飛飛輕輕地枕著,也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過了一會,張平的身子總算是放松了下來。袁飛飛躺在張平的腿上,他的衣褲簡單結(jié)實,或許是因為剛剛煎過藥的緣故,他的身上帶著淡淡的草藥味道,袁飛飛在病中,鼻子不靈便,卻也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很苦澀。 夜里安靜極了,屋子里點著油燈,袁飛飛抱著張平很久很久,她甚至覺得,就這樣結(jié)束生命也是好的。 張平一直由她抱著,一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油燈燃盡,屋子里暗淡下來,只有淡淡的月光,順著門窗縫隙,星星點點地照進來。 袁飛飛低聲道:“你恨我么。” 張平搖了搖頭。 袁飛飛沒有看見,也沒有再問。 問的人只為了自己而問,答的人也是為了自己而答。 不知過了多久,袁飛飛輕輕開口:“老爺,養(yǎng)了我,你歡喜么。” 回應(yīng)她的,是一聲低低的輕笑。 笑聲中有無奈,有感嘆,更多的,是無法淺釋的深長。 袁飛飛也笑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問張平,那時的他,也是這樣輕笑出聲。 這一個問題,不管由哪個人來看,答案或許都是否定的。就算是袁飛飛自己回憶往昔,也會覺得張平撫養(yǎng)她,是苦大于甜,痛多過快。 可她依舊不會退讓。 黑暗中,張平的手放在了袁飛飛的頭上,他輕輕地?fù)崦怂念^發(fā),袁飛飛靜靜地看著黑暗中的某一處,默不作聲。 時光是飄忽的,偶然想起,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 初次遇見,他就像拯救天地的神明,而她只是一個瘦弱的孩童。 再次遇見,她秀美聰穎,而他已鬢生白發(fā)。 歲月的凝重大多時間讓人沉郁,可有時候想一想,卻又讓人心生感激。 因為這么久都過去了…… 你還肯回來。 你還肯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