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焰眼角三粒紅痣變得鮮明起來，他似乎笑了笑：“吾所行之路，我心中所愿，比這難上何止百倍千倍？連這里也出不去，我有何顏面踏天飛升，化魔屠仙，插手六道輪回？”

    姬長歌怔了半晌，忽然大笑：“好！說得不錯(cuò)。古荒何辜，天神一怒，眾生螻蟻！若有機(jī)會(huì)，替我殺了當(dāng)年撕裂水寰谷的仙人如何？”

    離焰不答。

    姬長歌收了銀弓，一字一句的說：“這些年來，我見你會(huì)北玄派萬劫無象澒冥元功，但是你似乎不太懂如何用，只怕多年來北玄派失傳此法，連教你的人也不會(huì)？”

    陳禾比記憶中的離焰震驚得多，盯著姬長歌唯恐錯(cuò)過這事。

    “我告訴你北玄舊事，傳你箭術(shù)，只要替我水寰谷報(bào)仇！”

    離焰緩緩站起來，收斂了傲然神色，拱手一禮：“請前輩指教?！?/br>
    第153章 來自前世的零散記憶（下）

    陳禾看到離焰被困在小界碎片里的無數(shù)載時(shí)光，狼狽不堪，灰頭土臉。

    艱難而戰(zhàn)，摸索著修煉萬劫無象澒冥元功，姬長歌不是北玄派的人，他只能說出曾經(jīng)看見北玄派之人如何用它，具體的功法口訣，姬長歌并不知曉。

    ——手指被弓弦迸裂出的傷痕，肺腑因修煉不妥而接連吐血，荒獸撕咬出來的傷口，這些陳禾都看得清清楚楚。

    陳禾靜默著，整個(gè)人都失了喜怒哀樂一般，他不知道是聽聞釋灃前世早早死去的噩耗，還是因?yàn)殡x焰這樣毫不在意安危的苦修。

    當(dāng)年離焰無意中得到的那顆蜃珠，景象模糊，能記的東西也少，如今陳禾看得見的已經(jīng)有這些，那些不曾被記錄，甚至離焰自己也記不住的傷痛艱難呢？

    失去所有記憶，本能的揮著兵刃，也許與水寰谷古修士沒有多少區(qū)別。

    支撐古修士的是堅(jiān)守故土的執(zhí)念，八千年后猶存，支撐離焰的又是什么？陳禾知道答案，他愈發(fā)沉默的看破碎朦朧記憶中那個(gè)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其實(shí)何止小界碎片，在晉升元嬰期之前，離焰面對過多少艱難，遇到過多少危險(xiǎn)，然而這些都被離焰認(rèn)為并不重要的事情，陳禾只能看到他在延綿起伏的沙丘上，尋覓著一個(gè)人，或者說一具尸體。

    迷心癥讓離焰忘記了太多東西，他徘徊在赤風(fēng)沙漠，可能是那些以前做鹽販子的屬下告訴他，最初他就出現(xiàn)在沙漠邊緣。

    神州死域，赤風(fēng)沙漠。

    ——釋灃將北玄派的傳承給了前世的自己，必然活不長久，他到底死在哪里，陳禾與離焰的想法一致。

    不在赤風(fēng)沙漠，想必就是被黑淵谷的人帶回去了吧。

    對離焰來說，要打聽血魔釋灃的事跡并不難，而多年前石中火現(xiàn)身云州，焚燒十萬生靈，以至于修真界無數(shù)人前往追殺“魔頭”的事，也不是秘密。

    過往易查，只是逝者難尋。

    記憶碎片越來越模糊，最后只是一些朦朧的影子與荒獸的哀嚎聲。

    “你準(zhǔn)備離開？”姬長歌金甲在身，倒還能隱約分辨出來，“記得多年前，你似乎說此地甚好，不愿離去？”

    “箭術(shù)我已悟，萬劫無象澒冥元功也有了頭緒，我之修為，已于前日晉升大乘期中階?！彪x焰淡淡的說。

    陳禾默默在心中補(bǔ)充一句：最關(guān)鍵的是，蜃珠快不能用了。

    “罷了，天下無不散筵席?！奔чL歌語聲中帶著說不出的倦意，仰頭看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化作沙塵重新羅列而起的古修士與荒獸，“你我在此，屈指算來，亦有兩百多年了。”

    這么久？

    陳禾皺眉，難怪既要學(xué)箭術(shù)又要修北玄秘法的離焰都大乘期了。

    “這場戰(zhàn)爭，終歸該結(jié)束了?！奔чL歌喟然。

    “不知前輩還有什么吩咐?！彪x焰對他人向來不假辭色，懶得理會(huì)，多年相識(shí)，又有約定授藝之恩，對姬長歌語氣明顯不同。

    小界碎片破開后，姬長歌的魂魄就要遁入六道輪回了。

    ——這樣也好。

    陳禾帶著些許遺憾的想，有離焰在，想必姬長歌不用那般耗費(fèi)元神之力，弓折，神魂俱滅了。

    孰料下一句話，無情的敲破了他這點(diǎn)微薄希望。

    “我明白你想說什么?！奔чL歌長笑一聲，“我神智清明的過了兩百載，又盡心竭力的傳你箭術(shù)，早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你不想見我無聲的消亡于小界碎片中，才說要走，是也不是。”

    “并非如此。”離焰矢口否認(rèn)。

    “哈，就當(dāng)不是?！?/br>
    姬長歌久久凝視水寰谷，半晌才說，“你無須難過，我在八千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而今有機(jī)會(huì)結(jié)束這一戰(zhàn)，吾甚欣慰?！?/br>
    荒獸自地平線那頭，黑壓壓連成一片，鋪天蓋地的沖來。

    離焰執(zhí)法器，一手揮開，蒼白的火焰連同涅毀真元似浪潮般涌出。

    “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水寰谷的山壁上…”姬長歌自言自語，彎弓搭箭，“最后一次機(jī)會(huì)，請你助我，若還是不能戰(zhàn)退這些孽畜，也是天意?！?/br>
    “天意？”離焰走到姬長歌身側(cè)，“我從來不信?！?/br>
    拼殺，死斗，古修士橫躺的尸體，荒獸慘烈的嚎叫。

    景象逐漸變得模糊，時(shí)斷時(shí)續(xù)。也不知過了多久，霧氣中傳來一個(gè)若有若無的聲音：“陳禾…”

    “荒獸已退?！彪x焰回答。

    “真的，竟是真的…”

    緊跟著傳來古修士如夢初醒的混亂話語。

    “姬前輩，我們守住了水寰谷！荒獸敗了，它們都死了！姬前輩？你怎么了？”

    “啊…這是？我的法器，我的手——”“水寰谷發(fā)生了什么？”

    陳禾想得出這一幕，古修士們看著不斷崩解為沙塵的軀體，八千年來第一次越過山壁回頭看故土，卻發(fā)現(xiàn)水寰谷早已成為廢墟。

    “你可以動(dòng)手了。”姬長歌虛弱的喃喃，“離開這里罷。我想看看你的箭…”

    濃霧劇烈晃動(dòng)，一切終歸于無，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離焰出了小界碎片，而姬長歌死前，也看到了想要見到的東西，持續(xù)八千年的死戰(zhàn)，最終也由水寰谷敗了來襲的荒獸，古修士從無盡的劫數(shù)執(zhí)念里清醒過來。

    陳禾死死盯著霧氣，他有深深的挫敗感。

    離焰是他，卻又不是他…

    離焰做得到很多事情，他卻不能，也沒有。

    又過了半晌，承載記憶的霧氣忽然增多，充斥了眼前一切，緊跟著霧氣消退，只見修長的五指捏住一顆氤繞白煙的珠子，就似勝券在握。

    萬年蜃珠，新的蜃珠！

    難道——

    陳禾驚然看去。

    明亮的焰光照得周圍纖毫畢現(xiàn)，長長衣擺上，姿態(tài)華美的青鹖花紋隱隱浮動(dòng)，顯然是一只完整的妖魂。

    長發(fā)高高挽起，由一尊赤螭冠扣住，螭龍嘴里叼著一顆燦金色的鳳丹石，即石紋表面隱約有一只金鳳徘徊。

    青鹖、螭龍、金鳳…這都是離焰曾經(jīng)在小界碎片內(nèi)記下的荒獸。

    陳禾與河洛派困于小界碎片時(shí)，陳禾從來都是避著那些實(shí)力非凡的荒獸，畢竟他的修為與之差距懸殊?，F(xiàn)在看來，這些家伙的魂魄，像陳禾手中的夔弓一樣，已被生生降服后收入法器之中。

    陳禾心緒更加復(fù)雜。

    眼前的離焰，脫離了狼狽之貌，重重疊疊的舊傷也被靈藥治愈了，完全沒有絲毫痕跡，負(fù)手而立，神態(tài)悠然從容。

    只怕此刻所見，已不是赤風(fēng)沙漠那個(gè)孤獨(dú)的魔修，而是離焰尊者——距離那個(gè)踏天渡劫的模樣，更加相似，只是長發(fā)烏黑，還沒有轉(zhuǎn)為霜雪之色。

    “何方鼠輩？”

    忽聞厲喝之聲，遙遙而來，頃刻近在耳邊。

    離焰尊者不著痕跡的避開數(shù)步，紅白纏繞的厲火瞬間升騰而起，曳地的青色簾幕立刻化為灰燼。

    一道劍光破空而入。

    似紅蓮綻放，焰光從中爆裂，激起萬千流散星火，眼看火勢就要鋪展開來，形成燎原之勢，孰料劍鋒揮落之處，隨即白霧升騰，水珠飛濺，氣勢洶洶的三昧真火竟然被澆得熄滅。

    離焰尊者一愣。

    隨即拂袖站定，一手握住蜃珠，一手負(fù)于身后。

    “浣劍尊者，魔道第一高手，久仰…”

    火焰避開四海真水，浣劍尊者踩在面目全非的水榭樓臺(tái)中，神色大變：“你——”

    離焰尊者正要說什么，忽見外表蒼老的浣劍殺氣騰騰，不由分說，舉劍橫劈，這一下聲勢非同小可，連離焰也退開數(shù)步，一翻手直接將蜃珠吞了下去，同時(shí)赤紅之弓擎在掌中。

    誰知浣劍尊者完全沒轉(zhuǎn)身接著動(dòng)手，他直接撲到屏風(fēng)后的箱子前，迅速將蓋子掀開，發(fā)現(xiàn)里面的東西完好無損，什么也不缺后，這才松了口氣。

    離焰尊者：……

    陳禾看到離焰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gè)古怪的神情。

    浣劍抱住箱子松了口氣，隨即跳起來，直接將箱子塞進(jìn)須彌芥子法寶之中：“閣下想必就是離焰尊者，真是可笑，闖入我家中，偷走萬年蜃珠？”

    已經(jīng)將蜃珠吃了的離焰：……

    陳禾后知后覺的想到，蜃珠如果被用過，吞下去后能夠看到它曾經(jīng)記下的景象，浣劍尊者將萬年蜃珠放在這里，是要看他不在的時(shí)候，誰進(jìn)來過？

    魔道尊者日常起居之處，想必一般人也無法進(jìn)出，看來浣劍尊者把他放在這里，可能是防止徒弟裂天來自己這里小偷小摸？

    陳禾還在思索，浣劍尊者已經(jīng)氣急敗壞的說：“將蜃珠還來，本座多年來閑極無聊的消遣，難道閣下也感興趣。”

    “……”

    呃！這顆蜃珠大大咧咧的放在這里，記的是浣劍平日擺弄的一出出皮影戲？

    “若我不還呢？”

    離焰尊者手握弓箭，浣劍瞳孔收縮，顯然也感到了對方實(shí)力非同小可，若真打起來，這座樓閣甚至這棟宅子都保不住。

    “你要萬年蜃珠，我給你一顆！”浣劍尊者慪著氣商量。

    離焰淡淡說：“尊者看起來有很多蜃珠？”

    “……”

    浣劍尊者忍了又忍，劍鋒一抖：“蜃珠不過幻景，你要了何用，難道是布陣？我用三件法器與閣下交換?！?/br>
    “不換?！?/br>
    浣劍尊者掐斷了胡須，抄劍而上。

    樓閣倒塌傾覆，湖水化為烏有，聲勢駭人，滿府邸的魔修驚悚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