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璟之捏著銀制的酒杯，酒液晃蕩著映出來他青白沒有表情的臉，他低垂著眉眼，將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太監(jiān)的尖細(xì)嗓音宛如破鑼一般，一聲又一聲：“接下來是由鎮(zhèn)北將軍為女王獻(xiàn)上的祝壽舞——天神下凡?！?/br>
    魏璟之在上鎏金臺之前看了一眼遠(yuǎn)處的天空，黑壓壓的烏云聚在一起，皇城變天了。

    他握緊了長戟，過往種種一一重現(xiàn)，心頭恨意難解，眼中沉郁著濃稠的殺意。

    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了他魏府的一百多余人口，回想起來了他和蕭玄硯纏綿的日日夜夜，記起來了少年太子許他為武相的秉燭之夜。

    還憶起他在邊關(guān)被出賣險(xiǎn)些戰(zhàn)死、那群為了保護(hù)他而被曝尸荒野的士兵們，多少個夜里，他做夢夢到那些士兵讓他帶他們回家，夢到他爹娘聲聲泣血，讓他為魏府報(bào)仇。

    他懷著一腔孤勇，全部的信任和付出給了他的好友，他信仰的女王以及他的愛人，結(jié)果他的好友猜忌他、他信仰的女王忌憚他，他的愛人欺瞞他。

    這三個人聯(lián)手一起毀了他的全部，剜心蝕骨之痛，莫過如此。

    魏璟之握著長戟，拖著沉重而肅穆的步伐一步步領(lǐng)著他身后的士兵上鎏金臺。

    既然人人都想要這天下，他便毀了這天下。他要用騎兵踏平皇城、鮮血染滿朝臣府邸，將仇人斬首報(bào)他魏府之仇。

    蕭玄硯曾經(jīng)告訴他，要么不做，若是做了，便毀了仇人所有的念想。

    這句話他時刻記著，如今全都還給蕭玄硯。

    上了旦妝的伶人在一旁咿咿呀呀唱曲，玲瓏水袖是緋色，看起來像是用血染過一樣。

    “城中妖邪作亂，血染遼京州千里，厲鬼啖食人rou，人間淪為修羅地獄……那一日，天神率騎兵下凡，為首英姿端容玉面，小小少年郎率天兵縱橫捭闔，長戟斬惡鬼，旗幟書魏字，天神號漠北，自封為將軍……”

    長戟折射出來冰冷的銀光，銀甲士兵在鎏金臺上列陣，不遠(yuǎn)處有鐵騎八千在城門外等著。只要魏璟之一聲令下，鐵騎便會踏破城門。

    “我來此人間一趟，憶我夢中京州……”

    在鎏金臺之上，沒有人注意到，底下的陣法顯現(xiàn)出來無數(shù)道白光，這白光凡人之眼看不清楚。

    與此同時，鎏金河里潮水突漲，水浪綿延至河堤，不少潮水漫上了岸，幾尾江魚擺尾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弧線。

    印凈正要去鎏金臺上，路過這河發(fā)覺水中有陣法，他當(dāng)下便停了下來，除了水里的引流之陣。

    在他除陣的這一會，鎏金臺上，一道白光閃進(jìn)了魏璟之的眉心，他的身形頓在原地怔了一瞬。

    魏璟之眼前依舊是面前的鎏金臺，他回過了神，長戟舉起來，高聲喊了一個“殺”字，烏云在他身后成勢，夜風(fēng)獵獵而來。

    頃刻之間，他身邊的士兵動了，長戟鋒芒銳利的像是要刺破天際，箭矢射落了印有“離北”二字的旗幟。

    鎏金臺上在這一刻迅速地混亂起來，侍女扔了手里的托盤尖叫著逃命。旁邊的太監(jiān)沒來得及張嘴，“噗呲”一聲，他的腦袋便被削掉了，鮮血淋漓灑了一桌，上面的燭臺骨碌碌地滾了一圈。

    大火漫天、慘叫和求救聲不斷，河中潮水被染紅，城門“轟”地一聲倒下，月亮映在水面上，像是一輪紅月。

    魏璟之隔著人群和遠(yuǎn)處的蕭玄硯對上視線，蕭玄硯收了平日里慵懶的神情，隔著人群和他相望，眼里帶著厭棄和嘲諷。

    “我該早想到的，你不愿意信我，想來從邊關(guān)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一樣了。”

    蕭玄硯從一旁的侍衛(wèi)手中抽出來一把銀刀，銀刀“嘭”地一聲砍斷了幾個朝他過來的士兵手中的長戟，刃尖刺進(jìn)胸膛，幾個士兵瞬間倒在了地上。

    “以前你說要離北重現(xiàn)盛世，愿為此奔赴邊境與黃沙為伴，永生護(hù)我離北百姓周全。如今……這便是你想要的盛世？”

    蕭玄硯身后是漫天的火光，他舉起來銀刀，刀刃的方向，對準(zhǔn)了魏璟之的喉嚨，嗓音很輕，帶著幾分質(zhì)問、幾分失望，還有幾分難言的情緒。

    “盛世？你們滅我魏家滿門，還想讓我繼續(xù)為你們當(dāng)一條效國忠犬？”

    “這些無辜的百姓可憐，那我爹娘，我兄嫂，我魏府的下人，他們便不可憐了嗎？”

    魏璟之臉色慘白，眼里是執(zhí)拗的瘋狂，“這天下你們都想要，我就偏要?dú)Я怂??！?/br>
    他們兩人話不投機(jī)半句多，長戟和銀刀碰撞在一起，金屬碰撞發(fā)出來嗡鳴的聲音，兩人身形不斷變換，在火光里受到灼燒也絲毫不影響。

    “你聽信他人之言，從來不肯信我。女王雖冷漠，卻是實(shí)在心系離北，你以為你父親真的如你想的那么好嗎？他們就算沒有謀反，私底下做的事也絕對夠誅你們魏府九族，女王沒有處死你，已經(jīng)算是輕饒?！?/br>
    魏璟之背后靠在了柱子上，刀尖抵在了他的脖頸上，蕭玄硯握著刀柄，在動手的那一刻猶豫了一下。

    這么一猶豫，魏璟之的長戟瞬間挑開銀刀，長戟刺進(jìn)了蕭玄硯的胸口，蕭玄硯悶哼了一聲，臉色瞬間白了。

    魏璟之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蕭玄硯道：“當(dāng)朝之上，有幾個官員手底下是干凈的。此事不提，你派人到邊關(guān)刺殺我，我被困金烏山，當(dāng)時我?guī)еП?，他們?yōu)榱吮Ｗo(hù)我，全部都死在了那里?！?/br>
    他也沒能活著回來，如今不過是一具死人之軀，靠著心里執(zhí)念未消，支撐著他到現(xiàn)在。

    “在你眼里，你在意的人命值錢，別人的命便是草芥，嘴上滿口冠冕堂皇的大義凜然……實(shí)際上，自私自利到極致?！?/br>
    “我從未找人刺殺過你……”蕭玄硯捂著胸口，嗓音像是風(fēng)沙碾過的一般，開口都變得吃力起來。

    他眼中滿是悲痛和諷刺，還有幾分釋然，“你想要報(bào)仇，要我這條命足矣，不要為難他們?！?/br>
    許多年前，離北興建鳳鳶的寺廟，他們兩人也去過。那時候寺廟里的奉佛僧人告訴他們，人手上沾的鮮血都會成為業(yè)障，死后會入煉獄，若是殺的人害死的人多了，可能會不得超生。

    蕭玄硯那時候道：“日后害人的事都由我來做，你要當(dāng)守衛(wèi)邊關(guān)黎民百姓的英雄?！?/br>
    如今英雄戟上沾滿黎民百姓的鮮血。

    魏璟之怔愣了一瞬，他的手被輕輕地握住，那一刻，沒有跳動過的心臟仿佛也跟著鮮活起來。

    “你要做離北的英雄……守衛(wèi)萬千子民?！?/br>
    “日后，害人的事由我來做，你想殺誰，我便殺誰，你手上不要沾鮮血?！?/br>
    “若有一日世道太平安寧，我不做天下之主也罷，只要手握權(quán)勢能夠護(hù)住你。你在朝堂一日，我便護(hù)你一日?！?/br>
    “我從來不說歡喜，那時候秋風(fēng)宴上寫的詩，也是糊弄你的，你可莫要當(dāng)真……若我死了，你就娶個好女子，女子須長的像我，這樣你看著她，日日便能想起我來?！?/br>
    “魏璟之，你為何偏偏是魏璟之……我心里，就只有這么一個魏璟之?！?/br>
    魏璟之似乎想笑，他笑著笑著眼淚便流了出來，明明他已經(jīng)死了，這一刻心里卻又莫名疼了起來。

    那些埋葬在最深處的記憶一幕幕浮現(xiàn)出來，他喉間哽咽，眼淚順著滑落，砸在了蕭玄硯的臉上。

    蕭玄硯啊蕭玄硯，你真是厲害，讓我連死都忘不了你，為什么我還能想起來你騙我的那些話。

    你一直都在騙我。

    魏璟之臉上又哭又笑，心中仇恨化去，他青白的臉也一點(diǎn)點(diǎn)的腐爛，幾節(jié)枯骨手指拽住了蕭玄硯的衣領(lǐng)。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放過他們，你陪我一起下地獄。”

    大火噼里啪啦的吞噬著鎏金臺上的一切，蕭玄硯已經(jīng)沒了生息，魏璟之把人拖著進(jìn)了火光深處。

    “你可想好了？”印凈在火光里站著，衣角未被火燎到半分。

    魏璟之眼睫顫動了一瞬。

    “如此也好……不過你入了此陣，倒是便宜他們了?！?/br>
    時癸年十二月十六日夜，鎏金臺之上，“天神下凡”舞完之后，臺上魏璟之遲遲未動，有侍衛(wèi)上前查看，一探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派仵作前來驗(yàn)尸，才知人已死了一月有余，在那一天同時被發(fā)現(xiàn)死亡的，還有攝政王蕭玄硯。

    ……

    宋憫歡三人在地道里待了一天多，那琴弦一直未解開，后來實(shí)在沒有辦法，他畫了兩個假死符，沒想到把兩個人身上的琴弦都解開了。

    “早知道直接讓你解了，我們現(xiàn)在去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孟齊身上幾十道琴弦割出來的血痕，莊離身上也是，他們兩個在一天之內(nèi)學(xué)會了符咒，結(jié)果栽在了把靈力錯落有致的注入符咒上。

    每一筆每一畫的靈力要求都不一樣，短時間內(nèi)學(xué)會控制很難。

    他們?nèi)诉M(jìn)了連著鎏金臺的青銅門，沿著長長的地道走到盡頭，到了鎏金河岸邊。

    去了之后，他們才得知了消息，同時在鎏金臺上看到了一把鳳棲木制成的古琴。

    宋憫歡看了一眼上面的陣法，聽沈映雪在一旁道：“你們運(yùn)氣不錯，他最后選擇了放下。”

    “為何？”宋憫歡有些意外，“他籌備了那么久，在快要報(bào)仇的時候卻放棄了？”

    沈映雪輕笑一聲，嗓音里聽不出來什么情緒。

    “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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