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小多松了口氣,不遠不近地跟在隊伍中段,心道,總算還是有點希望的。 暨州到風沙城便是一刻不停地趕路,也需好幾個時辰。那幾尊臥倒在地的佛像出現(xiàn)在眼前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秦晅提韁勒馬,兀自跳下馬背。 邵萱萱沒好意思喊他幫忙,姿勢狼狽地從側(cè)便滑了下去,落地時一個趔趄,幾乎跌倒。 “伽云寺早就被燒掉了,哪里來的人?”秦晅四下打量了一圈,劉簡也一臉不解。 邵萱萱拍去膝蓋上、胳膊上的積雪,也望著茫茫的雪原發(fā)呆。 被騙了? 還是…… 隊伍中的一人突然開口道:“殿下您看,這里有方硯留下的記號!” 眾人迅速圍了上去,劉簡沉吟道:“這記號——伽云寺有兩座?” 眾人都露出恍然的表情,看向邵萱萱。 秦晅卻知道邵萱萱底細的,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如此,就要勞煩襄寧帶路了?!鄙圯孑鏌o奈,只得坦誠道:“我也不知道,那個——”她指了指記號,“他既然留下一個,必定還有另一個?!?/br> 眾人在寺廟殘桓上四處搜羅,果然找到了另外的記號。 這樣一路循著記號往前,方硯竟然是往鹽堿湖方向去的。劉簡的眉頭越蹙越緊,臨到了湖邊,猛然停步:“殿下,這一個記號,是假的?!?/br> 秦晅“哦”了一聲,劉簡道:“我們應當在剛才的地方轉(zhuǎn)彎——方硯恐怕當真……”記號都被篡改了,行跡肯定是被發(fā)現(xiàn)了。 那個被篡改的記號其實已經(jīng)被積雪覆蓋,不過是一塊巴掌大的巖石上畫了交叉的幾根線條。 巖石被重新擺放,線條方向自然也更改了。 劉簡將石頭拿起來打量半天,按著原來的印跡放回去,線條赫然指向不遠處的小山坡。 山坡上白雪皚皚,只幾棵枯萎的樹干孤零零立著。 劉簡幾個起落就躍上坡頂,站了片刻,徑直往山坡的另一側(cè)奔去。 邵萱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小跑著就要往前去,被秦晅一把拉住。“再等一等?!?/br> 果然,不片刻后,山坡后傳來一連串的爆炸聲。緩坡上的積雪震了幾震,滑落了不少。但因為坡度平緩,并沒有形成雪崩。 邵萱萱捂住了嘴巴,其他人卻都安靜地跟在秦晅身后,一點沒有上去查看的意思。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零星又響過幾聲爆炸之后,劉簡才再一次出現(xiàn)在坡頂。他身上一點兒傷也沒有,只衣服和帽子有些凌亂:“找到他了,四周圍全埋了炸藥!” 邵萱萱掙開秦晅的手,踏著齊膝蓋的雪往上攀爬。 秦晅冷眼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跟上去。 劉簡那句“四周圍全埋了炸藥”,形容的實在太過輕巧。 山坡之側(cè)的積雪全都被炸落了,露出地表帶著砂礫的荒瘠土地。方硯的尸體就在這一大片焦黑土地的最中央,受了炸藥的影響,尸體顯然被獸類破壞過,但大半身體都浸泡在已經(jīng)凝固的血泊中,炸藥又把積雪融化了不少,一時也分辨不清楚。 那張熟悉的臉龐卻還是完整的,凍得發(fā)青,落了些灰燼,眼睛緊閉著,眉頭蹙緊,神情倒是有些解脫了的意思。 不遠處有幾頭此地雪山特有的雪斑狼,磨磨蹭蹭地在那徘徊著不肯離去,有大膽的甚至還發(fā)出挑釁的嚎叫聲。 損毀尸體方硯尸體的罪魁禍首,想來便是他們了。 風聲凜冽,雪地上的人卻突然都安靜了下來。 邵萱萱呆立了片刻,突然別開臉,抬腿想著那些雪斑狼走去。 秦晅還真不曾見過她有這樣利落的身手,下盤雖然虛浮,手上的銀光卻快如流星一般,最近的那頭公狼哀嚎著倒下,抽搐幾下便不再掙扎了。 剩余的狼群一哄而散,只片刻就成了幾顆小小的黑點。邵萱萱卻猛地彎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 天地浩蕩,雪原上的朝陽正在升起,風吹過臉頰甚至還帶來鹽堿湖附近咸濕的空氣。 她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天地都在旋轉(zhuǎn),白色云彩墜落到地上,焦黑巖石在藍色蒼穹中顫動,遠處的狼嚎聲凄厲而刺耳…… 這樣的訣別,不如不見,不如永遠都不知道真相。 那殘尸就在幾步開外,她卻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第九十一回生者 邵萱萱發(fā)了小半個月燒,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 混沌間只覺得車輪粼粼,馬嘶人沸,猶似夢中趕路,卻不知要奔赴的地方,是瑯?gòu)窒删?,還是地獄火海。 偶爾睜開眼睛,見身側(cè)坐著的人影挨得那么近,安靜又溫柔的輪廓,抬頭卻又看見那只裝骨灰的深色木盒。 夢里見不到人,醒來也只能看到骨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要他的保護……那另一座伽云寺并不見蹤影,看留下的火藥痕跡,該是北地的叛軍。 可是是誰做的,又能有多重要呢? 人已經(jīng)死了,沒有了,再見不到了。 她疲憊得又閉上了眼睛,然后聽到一個聲音說,“還睡?都到家了?!?/br> 家? 邵萱萱茫然地睜開眼睛,她在這個世界居然還有家? 秦晅的臉近在咫尺,從他的肩膀看過去,正好能看到春熙宮制式統(tǒng)一的宮燈。 呵,這里也能算家? 邵萱萱失望的重新闔上了眼皮,這種“家”,也只有秦晅這樣的人會喜歡。 “你要真這么不甘心,就想辦法給他報仇,光在這兒裝死給誰看?”秦晅的聲音冷冰冰的,還帶著北地凜冽的寒氣。 邵萱萱把臉轉(zhuǎn)向內(nèi)側(cè),隨即整個人被拎了起來——車簾掀開,冬日稀薄的陽光和凜冽的寒風一股腦撲過來,她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畏縮地往秦晅懷里靠了一下。 秦晅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見剛剛還挨著的人緩慢地跟自己拉開距離,彎腰把存放骨灰的盒子抱在了懷里。 秦晅沒說話,抿了抿嘴唇,下了車。 一國儲君凱旋歸來,照例是有不少事情要應付的。 邵萱萱由張舜領著回了寢殿,錦帳銀燈依舊,邵萱萱卻覺得冷得可怕。綠葛仔細地檢查了地龍和暖爐,又命人加了炭火。 邵萱萱恍若不見,只低頭認真地擦拭著骨灰盒上沾到的雪漬。 落雪聲簌簌,仿佛一直滴穿屋頂,落到了她身上,震得耳膜發(fā)麻。 擦完了盒子,又覺得它放在這里是不妥當?shù)摹?/br> 這是秦晅就寢的地方,這是……她枯坐在椅子上,抱著盒子,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地上的折枝團花地毯。 不能得過且過了,他都已經(jīng)死了,怎么能再叫他受委屈呢? 邵萱萱被自己這個奇異地想法激得幾乎又要落下淚來——他都已經(jīng)死了,哪里還怕什么委屈呢? 綠葛帶著小侍女端著熱水、布巾進來,就見邵萱萱盤腿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狀似瘋癲。 她嚇了一跳,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跑去跟張舜商量。 邵萱萱這一路是昏睡著過來的,倒沒多少不正常。張舜聽完后皺了皺,親自到門后偷覷。 他還記得初見這女孩的模樣,滿頭烏發(fā)沾著血,被吳有德橫抱著出來,模樣雖然凄慘,眼睛里的懼怕卻還滿是活躍躍的生氣。 而如今,隔著門縫望去,直覺那枯坐的側(cè)影也沾染了宮廷里的陳腐死氣,正一點點沉積發(fā)酵。 經(jīng)過生死離別之后的人,到底是不一樣了。 張舜自己也才二十歲不到,雖然借著吳有德失勢的機會一步登高,畢竟還年輕,畢竟還不夠冷漠。看到那單薄的影子猶如看到當年初入宮挨整的自己,又是心酸,又是嫉妒。 哪個在皇宮里混的人,不是槍林箭雨淋過來的? 在太子身邊待到今日,還天真如斯,總算也叫你吃到了苦頭! 他無不刻薄地想著,最后也只遣退了綠葛,學著吳有德當年的樣子背著手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暗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留下一只又一只勻稱的腳印。 那人影彎腰弓背,已然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樣,活脫脫似一個年邁心疲的老人。 秦晅自椒房宮回來時,邵萱萱已經(jīng)睡下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然沒把方硯的骨灰留在寢殿里。 張舜看出他疑慮,小聲道:“聶姑娘上榻安寢前,命奴婢給搬出去了,在耳房放著呢,還供了香燭?!?/br> 秦晅“嗯”了一聲,張舜往里瞥了一眼,又輕聲加了句:“也沒哭,就在那坐了大半天,出來后還吃了小半碗粥?!?/br> 秦晅蹙了下眉頭,看向帳幔遮掩著的床榻。 邵萱萱今晚睡得十分的乖巧,既沒有像以前那樣抗拒地一直躺到最里面伸直了胳膊都撈不到,也不像膽子大如天的時候故意橫著睡或者倒過去把腳架在枕頭上,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躺在睡榻的正中偏里一點,蓋著被子,露著一截烏黑的秀發(fā)。 秦晅這么挑剔的人,也沒瞧出什么讓自己不滿意的地方。 甚至他上床后故意把胳膊放在她腰上,進而將人摟進懷里,她也完全沒有反抗。 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溫熱柔軟的軀體,平穩(wěn)綿長的呼吸,無一不是她睡熟的證據(jù)。 剛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居然就睡得這么安心了? 秦晅盯著她的腦后勺冷笑,說不清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她對方硯好,他沒辦法不介懷、不嫉妒;她對方硯涼薄,他又愈加覺得刺痛——對方硯都如此,對自己……還能指望嗎? 他始終堅定地認為,邵萱萱這樣的人,是不值得期待的。 人心卻最難馴服,越是知道不能夠,越是忍不住要去想。憑什么方硯能,他就不能呢? 如果他也試著像方硯那樣,把一顆心……秦晅松開手,翻了個身,迅速打斷了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 自己這一顆心,早就涼透了,寧可泡到雪水里凍著,也不屑隨便塞給什么人。 邵萱萱這樣的膽小鬼、寡情人,還遠遠夠不上資格。 隔天一早,邵萱萱早早起來了,依舊如以前一樣,幫著穿衣、伺候吃飯,只是不再穿內(nèi)侍的衣服。 秦晅瞧她兩眼冒光、天真反抗的模樣不順眼,如今這副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樣子,卻更叫他反感。 最惡心不過的就是她明明風寒也好了,每晚卻還能睡得那么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