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他倒是聰明?!彼浜?,“接著說——” “過后沒轍可想,真去掛梁上吊,誰曉得王爺自始沒現(xiàn)身。王妃或是心灰意冷,破天荒自別處買來一對揚州瘦馬,聽聞是孿生姊妹,色藝雙絕。王爺享用一回,后頭就沒聲兒了?!?/br> “還當她是如何厲害,原就是個繡花枕頭,三招就敗得一塌糊涂。”她捏著杯蓋輕輕撥弄浮茶,略略抬頭,望向屏風上端,似懷想往事又似思度現(xiàn)實,“二姐……倒是沒料到如此厲害?!?/br> 但她如此處心居慮拋卻一身傲骨,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了許久,也沒猜出謎底,她拿不定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而道:“這事我知道了,二爺那邊恐怕也已收到消息。但二姐如此,著實令人難堪。今兒你就當沒來過,我也不知她如何。去吧,仍舊盯著長泰公主府,內(nèi)里陳設分布如何你再清楚不過,等著,遲早有用得著的時候。” “是,奴才一定辦妥?!钡聦毜皖^弓腰,慢慢退了出去。 云意一人呆坐許久,直到紅玉上前來問幾時用晚飯,她才從一片空白之中回過神來,目光對上紅玉擔憂的面容,依舊是茫然無神。怔忪許久才問:“二爺回嗎?” 紅玉到:“回的,喬西平一早說過,二爺今兒晚上要回來用飯?!?/br> 云意點點頭,“等二爺回來再用?!?/br> 陸晉自宮中來,在兩儀殿與陸占濤、肅王會面,雖說他私底下觀察,陸占濤滿臉紅光似乎尚在盛年,但沒讓他多想,殿內(nèi)談論最多的還是戰(zhàn)事,對遼東用兵已成定論,具體哪一日出兵還要等糧草募兵情況,最晚不能拖過九月,否則嚴寒之下易守難攻,久拖不決則糧餉難以為繼。西北民風彪悍,行軍打仗素來是速戰(zhàn)速決,以快取勝。 陸占濤手底下沒其他可用之人,主將自然還是落在陸晉頭上,他唯一的要求是不設監(jiān)軍,但副將陸占濤需自選一人,其余都由陸晉麾下眾將領(lǐng)兵。 本是幸事,但念及顧云音,與云意會面之時還是少不了尷尬。兩人都在演戲,卻又并非出自惡意。因此越發(fā)的不自然,一頓飯吃得磕磕巴巴沒人多話。飲茶時云意才問:“二爺今日進宮,可有要事?” 陸晉不愛喝白茶,飲上兩口便罷。“最遲九月就需出征遼東,我看這一仗不會短,你在京里……當心陸寅?!?/br> 云意沒說話,望著茶盞上繁復景美的青花紋怔怔出神。 陸晉來握住她微涼的手,比往常的力道更重一些,大約想要以此給她力量,催她堅強?!霸趺戳??舍不得?我走了你可清凈得很,夜里沒人鬧,白日里更不必早起?!?/br> 她原本沒大礙,但他一問,她眨一眨眼睛竟然多出一層水霧,眼眶微紅,語調(diào)也充滿了嬌氣,“去多久?” “總要三五月?!?/br> “噢——”她低頭看著桌面,可憐又委屈。 陸晉看得心疼,手臂略使力,一把將她帶過來安放在膝頭,看著她忍了許久才憋回眼眶的淚珠,不由得柔聲道:“放心,你相公身經(jīng)百戰(zhàn),打遼東遠算不得艱難。等時候到了,必定得勝而歸,自己在家里養(yǎng)胖點兒,別讓我擔心,嗯?” 她不回答,他便抖一抖膝蓋搖一搖她,“聽話——” 云意點點頭,乖順可愛,“知道了?!?/br> 過不多久又補充說:“你可千萬小心,齊顏衛(wèi)精銳不能離身……” “哪有這么打仗的?” “你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沖鋒在前也該想想我,想想我們?!?/br> 這話陸晉受用得很,因而笑個不停,朗聲道:“末將遵命,還請殿下安心。勢必取遼東總兵項上人頭,以表忠心。” “遼東總兵于鳳玉是良將,你別動不動要人腦袋,取之自用豈非美事?” 陸晉道:“一戰(zhàn)即投不可用,死戰(zhàn)不屈亦不可用,只看他于鳳玉腦子頂不頂用,能不能選個好時辰開城投降?!?/br> 云意忽而想起一人,便道:“孫達可用,若不然趁此機會領(lǐng)他去前線練一練?” 陸晉沒領(lǐng)情,“那小子年紀太輕,嫩得很?!?/br> “早幾年常見面,父皇也曾留意,我看中的人試試總無妨?!?/br> “噢,原來是老相識……”他不大不小開個玩笑,見她嘴角下沉,當即換了說辭,“得,帶個毛頭小子不算事兒,就讓他去見識見識。” “記得早回,少去沾花惹草——” “聽說于鳳玉有一房美妾,艷名在外…………” “想也別想。” 陸晉連忙討?zhàn)?,“豈敢豈敢,現(xiàn)如今是既沒賊心也沒賊膽。倒是你,幾時給我生個大胖小子?” 云意撇撇嘴,“姑娘又怎地?” “那就不能是大胖姑娘,要像你們顧家多出胖子,姑娘恐怕難嫁?!?/br> “找打——” “找個地方讓你打。”又開始語帶雙關(guān),逼人面紅。 然則陸晉第二日收到密信,有故人邀約,相會城郊護城河上奉香小舟。 他手持信箋,眉頭深鎖,望著信紙在燭火上燒成了灰。 是鴻門宴,但他卻不是砧上rou。 ☆、第95章 密會 九十五章密會 七月十九,亥時三刻,街道已成空巷,四周寂靜無人,唯有護城河上浮一花舟,捧著闌珊燈火,等她的有情郎。 宵禁期間,空曠寂寥。唯有馬蹄敲打石板路,一聲聲清脆入耳。來人高頭大馬,英武非凡,一身黑衣融進夜幕,就像一頭伺機而動的獵豹,她等他入甕,他等她上鉤。 無論目的為何,陸晉于此明月交輝之時如約而至。 花舟就停在岸邊,說是舟,其實是二層的船,比之秦淮河畔專司此道的花船略小,但內(nèi)里精致不知高出多少。 陸晉停馬落地,把韁繩遞給喬東來。他幾乎算得上是孤身赴約,可見根本沒將邀約人放在眼里。 提步上船,船艙內(nèi)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浮艷的香,眼前一把七弦琴,一只小桌,一壺酒,自然還有裊裊婷婷一美人,穿著她慣常套用的素白銀簪,連帶盈盈雙瞳,非楚楚可憐一詞可形容。再有被薄紗籠住的燈罩,把艙內(nèi)僅有的光染成曖昧迷離。 她端正小巧夜光杯,遞向陸晉那一方,再倒?jié)M美酒,纖細如玉的手翻轉(zhuǎn)向上,做了個請用的姿勢,輕聲道:“二爺請——” 陸晉握住酒杯,卻沒往唇邊送,不過是挪個地方,輕輕敲打桌面。眼睛也不抬,帶著慣有的輕蔑,聲似箜篌低鳴,“說吧,神神秘秘請爺?shù)酱?,為的究竟是什么??/br> 她勾一勾唇角,淺笑妖嬈,或許無論他如何厲聲質(zhì)問,她都已打定主意要裝腔到底。自飲一杯,睜著朦朧的眼望向他,“二爺何須如此著急,你我故人相見,總該敘敘舊?!?/br> “爺跟你有什么可敘?倒是你,居心叵測故弄玄虛,是何人授意?江北都督府賀蘭鈺,還是肅王不再甘做傀儡?”他一字字一句句全然敲打在她心上,不論對錯,已足夠震懾。 顧云音笑容未減,藏在袖中的手卻驟然緊握,尖利的指甲陷進rou里,微微刺痛。她捏著團扇,掩住半張臉,玩一出猶抱琵琶半遮面,“二爺性子急,等不得,那便由我先說明。” “說什么?廢話留給你帳中客?!?/br> “二爺真不知憐香惜玉……”本以為早已經(jīng)拋卻尊嚴,眼下被他言語及眼神刺中,仍覺難堪,不能自主地換了尖刻語調(diào),“你若想樹敵在前,這么說話倒也無妨?!?/br> 陸晉毫不猶豫接口道:“贊你是九天玄女,你就能老實受死?” “哎呀,原來二爺已動殺念。”攤開說反而輕松,她緩緩起身,薄紗透著光也透出她婀娜的身體,團扇像是勾魂鎖,慢慢自他胸前滑過,“如今是何情形,想來二爺心里跟明鏡一般。王爺苦命,跟著個虎姑婆沒過幾天好日子。到了我這,自是不同。大話不說,三五年總能教他離不得我。而枕頭風……最是可怕,多少禍國紅顏都出于此,二爺常年征戰(zhàn)在外,就不怕后院失火,相救不及么?” “你?”他垂目瞥她一眼,語帶不屑,“未免自恃過高?!?/br> 她心中暗恨,旋即轉(zhuǎn)個方向繞到他身后,沒了目光逼視,終于能放下面具,露出怨毒與仇恨,“二爺在王爺身邊安插眼線,世子便會老老實實不尋幫手?有些事情不必自己出手,二爺仇人一堆,我只需稍稍推一把,就能讓二爺追悔莫及,讓二爺身后的人如墜地獄?!?/br> 他被最后一句話激怒,驀地轉(zhuǎn)過身來,盯緊她,“你是何意?” “何意?”她冷笑不止,“我給二爺指一條出路。” 陸晉嘴角緊繃,皺眉不語。 顧云音道:“只要二爺肯給休書一封,放她南下,我自然唯二爺馬首是瞻?!?/br> 陸晉鄙夷道:“你當爺是傻子,聽你指手畫腳?!?/br> “二爺若不給,我便親自下手,殺了她……啊……”她的話未完,他已迅捷出手,單手扼住她咽喉,虎口鎖緊,讓她一個音也發(fā)不出。 他大怒,咬牙低喝,“你找死!” 手越收越緊,顧云音的呼吸也越發(fā)艱難,白皙的面龐染上可怕的深紅,眼球也隨之外凸,多晃一下就要脫框落到船艙甲板。好在最后一刻,陸晉放開手,猛推一把,如同丟掉一件臟衣,眼睜睜看她跌落在地,繼而大口呼吸,連串咳嗽,眼淚糊了滿臉,頭發(fā)也亂得沒法見人,再沒有剛上船時勾引人的嫵媚娉婷。 然而她扶著頸間傷痕,竟還能笑出聲,他鄙夷她,她更看不起他,“可算二爺聰明,知道何謂回頭是岸。若丑更響之前未見我回府,自然有人去找王爺哭訴,屆時二爺可真是得不償失了?!?/br> 陸晉負手而立,垂下眼,冷冷看她狼狽滿身,“你要死,爺必定成全你。” 她扶著窗臺艱難地站起身,眼底通紅,似夜行的鬼,“我只要她。” “你沒資格跟爺談條件?!?/br> “呵——稱你一聲二爺,倒真當自己是什么正經(jīng)玩意兒。無非是我顧家家奴,如今主弱奴大,便坐地為王,成個不忠不義之徒而已。你哪一點配得上她?”說到最后,顧云音激動難抑,她的心思太難猜,也參雜了太多情緒,根本無從考據(jù)。 陸晉已經(jīng)不耐煩,沒心情跟她糾纏下去,“配不配由不得你來說?!?/br> “要么休了她,要么看她死!” “癡心妄想!” “都是顧家女兒,都是皇室公主,我就不行么?我又比小六兒差多少?二爺怎就如此不解風情,真真讓人傷心?!彼糁鼥V淚眼向他靠近,柔軟的身體幾乎要倚在他身上,而后被他向左一讓,撲了個空。 他已靠近門邊,冷聲道:“你就是見不得她好?!?/br> 她搖頭否認,情真意切,“不,我這是為她好。如今她看不透,至多三五年,總能體會我一番苦心。世上我只剩她一個姊妹,有我深陷泥潭即可,她該去江北,依舊活得輕松自在。跟著你,她只會受盡折磨不得善終!”小六兒要像從前一樣,永遠恣意快活,永遠在前端領(lǐng)跑,永遠做她晦暗壓抑的生命力唯一一束光,她不能離,不能放棄。 “爺看你是瘋了,昏了頭了!” “你這賤民,識字不過百的東西,又怎能領(lǐng)會?” 陸晉道:“你與陸占濤倒是相配,一個費盡心思要與讀書人結(jié)親,一個自甘墮落偏自以為是。你要生事,爺不攔你,若牽扯云意,爺必定活剮了你?!?/br> 語畢已走出艙外,仍有一語未完,“自作孽,不可活——” 他打定主意,勢必要在出征之前解決顧云音這個瘋婆娘,但此間內(nèi)情不能說與云意,她二人姊妹情深,要取她二姐性命,她無論如何不會點頭。 眼下必須快刀斬亂麻。 深夜回府,卻見燈火通明。太醫(yī)院掌婦科的中年大夫被連夜請進府來,一進門便撞上太醫(yī)請脈,不透光的床帳蓋得密密實實,其間僅僅伸出一只瑩白的手,腕間淡淡脈絡幾近透明,全然都在太醫(yī)指下默默跳動。 他心中一沉,抓住紅玉就問:“夫人出事了?” 紅玉原本打算歡歡喜喜討賞,這會子讓他嚇破了膽,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終還是德安頂事,自太醫(yī)身邊走向陸晉,行過禮,細細與他說明。 ☆、第96章 歡喜 九十六章歡喜 “午后殿下就覺著難受得很,奴才便猜是風寒未愈,先清了大夫來瞧,因月份輕,不敢斷定。因而才連夜進宮將輪值的胡太醫(yī)請來,胡太醫(yī)擅婦科,他說是,那必定是了。” “太醫(yī)說已有一個半月,不過殿下年紀小,也沒甚在意,因此拖到今日才發(fā)覺?!标憰x要向前往床邊去,德安卻難得迎上一步,攔下他,“殿□□虛宮寒,此胎不穩(wěn),還請二爺多多體諒?!痹詾樵挼酱颂幩颜f得足夠明白,哪知道陸晉此時兩耳嗡嗡,一個音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仿佛走進一道無形屏障,將所有外音都阻隔,眼前只看得見從床帳中伸出的手,屬于她的,既脆弱又堅忍。 胡太醫(yī)側(cè)過身站到一旁,猶豫是否該行禮問安,單稱一句將軍似乎不大妥當,但陸晉沒爵位沒擢升,兩個五品官到?jīng)]必要他先出聲。 但陸晉哪管他,一揮手撩開床帳,力道大得能聽見風卷布簾聲響。進而是她略顯蒼白的面容,原本是帶著笑容的喜悅,在他眼里卻成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憔悴??裣仓辉诙潭桃凰?,過后是難以言喻的擔憂與恐懼,他從沒有擁有過這樣的心情,高興著幸福著,卻也害怕著焦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