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如此一個狂人,竟也有心悅誠服的一日,實(shí)乃千金難購。 不知現(xiàn)如今,他已行軍到何處。京城高闊的城樓,還有洶涌磅礴的護(hù)城河,樣樣都說明了易守難攻,若不經(jīng)苦戰(zhàn),怎打得開城門。 然則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一刀一槍拼來的功名富貴,她這樣一落地就得萬千嬌寵的人,又如何能體會? 苦,自然都由男人來扛。 自年初與北元?dú)埐块_戰(zhàn),烏蘭城內(nèi)依然執(zhí)行著極其嚴(yán)苛的宵禁。天一黑整座城便陷落在詭異的寂靜中,唯剩下城東一小片花紅柳綠的逍遙世界,仍開著門,接著達(dá)官貴人的車馬,迎來送往。 五年前,程了了便是在姹紫嫣紅的小閣樓上遇見當(dāng)時滿身匪氣的陸晉。 那個時候的他,那個時候的程了了,原可以是一樁絕妙姻緣。 浩浩蕩蕩一隊(duì)人一并停在東側(cè)門外,靜靜等陸寅下馬,挑開車簾去接云意?!俺颊埖钕孪萝嚾敫??!?/br> 無人應(yīng)答,身邊的空氣闃然一窒,陸寅的手伸向她,雙雙僵持。 陸寅的手修長白皙,并不似武將,追根究底他生來尊貴,陸占濤嫡長子,十二歲請封世子,即便跟前有個陸晉時不時扎眼礙事,但也可說是一路平順,前程無憂。但怎知朝中大亂,戰(zhàn)火四起,給了他機(jī)會,也帶來重重危機(jī)。 短暫而又壓抑的沉默,人人都在等她發(fā)聲。 因而她不負(fù)重望,扮演這世間最不識時務(wù)的嬌縱公主,仍是上對下的口吻,問陸寅,“鬧了半宿,就為把本宮再拉回王府?你們陸家可真厲害,一個塞一個的折騰。無非是欺負(fù)本宮落難無人幫,見天兒的糟踐人,也不怕天打雷劈!” 這話連馮繼良聽著都冒火,更何況是陸寅,這輩子只有旁人卑躬屈膝奴顏媚骨來討好他,幾時用得著他來受氣?但想一想,又是美人,又是寶圖,眼前就是江山美人盡在手,還有什么委屈受不得? 故此方能耐著性子勸說,“殿下稍安勿躁,舍弟魯莽,冒犯了殿下,微臣自當(dāng)替他領(lǐng)罰。不過時候不早,殿下不若先進(jìn)府中歇息,有事明日再議。殿下身邊隨扈,及所有嫁妝行禮一箱不落,全都在庫里存著,明日自當(dāng)悉數(shù)還與殿下。” “真的?” 這就上鉤了?二兩銀子就能收買的當(dāng)朝公主,看來顧家連個富貴員外都比不上。 陸寅唇邊笑意似漣漪蕩開,“微臣豈欺瞞殿下。” 馬車?yán)锏娜溯p哼,“諒你也沒這個膽子?!?/br> 起身落車,卻并不理會陸寅遞到眼前的手,側(cè)過身子錯開他,扶著那位兇巴巴虎姑婆慢悠悠落了地。 看也不看陸寅,徑直往前走,當(dāng)他是鞍前馬后的仆從,潦草吩咐說:“本宮的人是不是都讓你們陸家扣住不放?王府里的丫鬟各個都粗粗笨笨,瞧著就不討喜,我的人呢?原樣兒給我?guī)Щ貋?,若少了一個半個的,本宮要你們好看!” 陸寅使個眼色,跟在他身后的于正本立馬去辦。那群陪嫁的太監(jiān)宮女早就從地牢里提出來,一個個遍體鱗傷的也不給藥,就這么熬著,熬得慘兮兮的正好讓公主知道知道利害輕重。 云意進(jìn)了屋,陸寅隨即跟上,全然不知避嫌。 她站在廳中四下環(huán)顧,仿佛極有興致,雀躍道:“呀,沒成想又住回蘅蕪苑,這屋子陳設(shè)倒是分毫未改。你瞧墻根那紅柱,當(dāng)日我從城外回來,想著和親一事橫生枝節(jié),此生無顏再見世人,倒不如死了干凈,便一頭撞在這圓柱上。那傷養(yǎng)了大半個月才好,若不是三哥力勸,我恐怕還要找根繩子吊死了了事?!?/br> 她語氣輕快,神情自然,如同無心之語,不過是與人閑話家常,即便換個人在此,她的語調(diào)措辭也一樣不變。 但陸寅心頭警鐘大作,這世上最難對付的就是貞潔烈女,你不過口頭上占那么星點(diǎn)便宜,她就能投河上吊以死相抵。 誰死了都不要緊,但她身上藏著人人探尋的隱秘,她若想不開再撞一回,他的江山大計(jì)如何施行? 不如退一步,天高海闊。 “公主節(jié)烈,微臣佩服?!?/br> “我若節(jié)烈,早該死在特爾特草原。不過說起來,陸晉確是真英雄,一言九鼎,說一不二。許諾要以李得勝項(xiàng)上人頭為聘,如今當(dāng)真領(lǐng)兵東征,也不知這仗,打得如何了?”她回過身,淺笑嫣然,盈盈望著陸寅,令他方才整理清晰的思緒一瞬間都打成了結(jié),千頭萬緒的,只能順著她的語意往下走,“只可惜身份上,到底是差了一截,再怎么折騰,封個三品的武授將軍也就到頭了?!?/br> 這話陸寅聽得順心,恨不能點(diǎn)頭附和。一個低賤野種,有什么能耐處處與他作對?且熬過這兩年,他日定要他伏在腳邊,追悔莫及。 轉(zhuǎn)念又想,老二可真是個蠢貨,如此嬌花一般的美人放在身邊,竟還去許什么殺人作聘的重諾,當(dāng)然,沒有陸晉發(fā)傻,怎輪得到他來嘗鮮。只不過這美人貞烈,不大好下口。 看得見,摸不著,心癢難耐。 “說來慚愧,舍弟軟禁公主,為的是那副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五鬼圖,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公主海涵?!?/br> 云意并不著急回應(yīng),施施然坐在桌邊,低頭理一理衣袖,將袖口流云花邊都看個仔細(xì),留一段不長不短空白,任他思來想去捉摸不透,最終仍需將目光投向她。 一切的謎底,一切的答案,一切他們所需所求的東西都在她身上,她的籌碼比想象中沉重。 云意笑,“世子爺如此坦率,云意佩服之極?!?/br> 陸寅道:“何須如此,不過是見不慣他使得那些手段,為公主抱不平罷了。為人臣有為人臣的本分,這本就是臣的分內(nèi)事?!?/br> 云意瞇著眼,偏著頭打量他,眉眼之間他與陸晉兄弟二人確有相似。但陸晉骨子里的疏狂倨傲,是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不像陸寅,真真假假,虛偽造作。 她已然看膩了官場上虛與委蛇話里套話的做派。 “世子的忠心,本宮都記著的?!?/br> “豈敢豈敢,臣擔(dān)當(dāng)不起。” 話到此處,于正本恰巧領(lǐng)著一隊(duì)灰衣仆從,將玉珍嬤嬤并云意身邊幾個貼身丫鬟架了上來,一個個的衣衫染血,面如土色,湊近了看,渾身上下仿佛沒剩下一塊好rou,扔在地上就成爛泥一團(tuán),扶也扶不起,倒也難倒得平。 ☆、第49章 交代 四十九章交代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云意驚呼,半真半假。她早先料到玉珍嬤嬤等人留在忠義王府,日子絕不會好過,卻也沒料到,當(dāng)真毫無遮攔地放在眼前,又是另一番沖擊。都是跟過她好幾年的老人了,因著她的緣故,被陸寅磋磨成如此模樣,她心中對陸寅的恨意又添上三分。 陸寅道:“當(dāng)時公主下落不明,微臣一心想要找回公主,情急之下不得已對此悉知內(nèi)情之人略施刑罰。微臣赤誠一片,還請公主恕罪。” 云意上前去,扶住奄奄無力的槐序,視線掃過她滿是鞭痕的手背,再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要傷心落淚。 咬緊牙關(guān),云意極力穩(wěn)住心緒,與陸寅說道:“世子一心為本宮著想,若再降罪于你,豈不顯得本宮不近人情?不過,她們都是打小兒跟著我的,受了這些苦,也總不能就這么熬著,還請世子延醫(yī)診治。” “這是自然——”她弱下去,他的氣焰便漲上來。一切本應(yīng)如此,她是階下囚,而他勝券在握。怎容得她來放肆? “時候不早,殿下早些休息,明日還有正事要辦?!?/br> 再說另一方,陸晉已行軍至定安城下,與京城相隔不過四十里,破了定安,拿下京城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但不料西邊傳來迷信,金鷹直飛三百里攜信而來。一封二十字不到的消息,他反復(fù)讀過無數(shù)遍,卻仍舊無法置信,或者說是不愿相信。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但凡是人,總有失算之時。他本無需如此自責(zé),可丟的是明珠至寶,一生難求,你讓他如何不怒,如何不責(zé)? 恨不能當(dāng)即殺回烏蘭城,為紅顏一怒,令浮尸千里,江山失色。 但京師就在眼前,大戰(zhàn)在即,美人與江山又該如何抉擇? 他撫額,閉目不語,心中已有了計(jì)較。 “哪來的正事?” “殿下無需心急,明日便見分曉?!?/br> 云意牽一牽嘴角,勾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霎時間姹紫嫣紅都開遍,平乏無味的一間屋,也能生出春末濃香落英繽紛的妍麗。陸寅眼中的驚艷不加掩飾,云意心底的鄙薄亦表白于世,只不過有人忙著驚艷,沉溺于女色,再想不了其他。 心癢癢,如何能收場。 魂魄都要丟在她一汪笑靨中。 見他呆愣著不走,云意挑眉道:“世子還有話說?” 陸寅終于回過神來,心中感嘆,這樣好的樣貌,就是個啞巴聾子他也要拖進(jìn)帳里去,更何況眼前這個刁鉆任性,倒比他屋子里的那幾個,更有風(fēng)情。不過此事不宜cao之過急,眼下還需演好忠臣良將,總有機(jī)會讓她心甘情愿上他的床。 “無他,微臣告退?!?/br> 走時癡心妄想,幻想著她若能出言挽留,那今晚就能玉成美事,嘖嘖,連五鬼圖也能丟到腦后,心中只剩下傾城佳人。無奈一路走到院外也沒人發(fā)聲,只好仰著頭長嘆一聲,與婆娑樹影共此良宵。 云意在屋中回想起來,陸寅方才看她那眼神,就跟她瞧見糖蒸酥酪一個模樣。想起來,陸晉這廝還不知欠了她多少好吃的,若就此別過,豈不白白便宜了他。 夜深,戲中人各自歇息。 云意讓人從庫里翻出了自己的衣裳,終于能穿一件與她身份匹配的青綢料子,二十兩銀子一段的好東西,給她拿來做寬大寢衣,襟上蝴蝶扣鑲著一應(yīng)大小的南海珠,袖口上描的都是平滑如緞的暗繡蝠紋。然而最好的料子都用在襪子同內(nèi)衣上,不求旁的,只求暗里顯貴,自然與一開席穿金戴銀的“新貴”顯出差別。 今夜她自行捧一盞燭臺,掀開漂浮的紗帳去見小床上挨挨擠擠咬牙苦熬的人。似乎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除卻嘆息,已說不出多余的話。 末尾,她只好紅著臉,照實(shí)說:“我?guī)筒涣四銈?,你們也不必再心心念念的要與我獻(xiàn)衷心。說到底是我無能,護(hù)不住你們幾個,到此,咱們的主仆緣分便都斷個干凈,往后只能自求生路,若有機(jī)會能出了王府大門,切記,將前塵往事都忘個干凈,再也不要回頭?!?/br> 其余人靜默不言,為由玉珍嬤嬤突然間用盡全力死死握住她手腕,病中渾濁的眼,燭光下亮得驚人,大約是回光返照,全因心事未了。 “殿下想做什么?殿下公主之尊,萬人之上,何以如此糟踐自己?” 云意垂下眼瞼,避開她狂熱又卑微的目光,淡淡道:“國破家亡,何談尊貴?亂世求生,只求不讓祖上蒙羞。不過嬤嬤放心,決意自戕?這樣的蠢事我又如何會做?不過是見事態(tài)艱難,預(yù)先與你們幾個交底罷了,倒不至于走到那一步?!?/br> “答應(yīng)嬤嬤,決不去學(xué)陛下,一招玉石俱焚,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呀殿下…………”淚如泉涌,語帶哽咽,她一生所剩精力,都用在這一句話里。話音落,再也分不出力氣去握她的手。 累了,人生太苦,無力支撐,好在心愿已了,能見她最后一面,了卻她半生寄托,終能安心離世。 燭光的影,暖融融催人睡,不知不覺,仿佛置身夢境。 云意為她掖一掖被角,溫言道:“嬤嬤安心養(yǎng)病,千萬別再胡思亂想,我這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紀(jì),怎還能勞嬤嬤替我cao心?!痹倏囱鲋^一臉懵懂的槐序,天真無知才是幸運(yùn)。她一時澀然,勉強(qiáng)擠出個安撫的笑,“快睡吧,小孩子家家的,睡得好才能長得高,千萬別學(xué)玉珍嬤嬤,這樣要得少白頭的。”什么小孩子家家,她自己也不過比槐序大一歲,已然獨(dú)撐一片天。 臨走,槐序拉住她衣擺,喃喃道:“可是奴婢還想跟著殿下,伺候殿下?!?/br> 云意無奈,“傻孩子,你原也不能伺候我一輩子,女孩兒總要嫁人的。聽話,到時候找個老實(shí)人嫁了,再認(rèn)了嬤嬤做干娘,替我給嬤嬤養(yǎng)老?!?/br> 玉珍嬤嬤捂著臉,低聲嗚咽,雙肩顫抖,極力克制著心底的悲慟。 槐序依舊是個傻模樣,好奇問:“那殿下知道鶯時jiejie去了哪兒么?” 云意的神情剎那間冷下來,告知槐序,“她死了——” 槐序一時驚詫,愣在當(dāng)場。 無奈風(fēng)停,心未靜。 第二日云意徹底變了態(tài)度,陸寅邀她賞花她便吟詩附和,與她下棋她便讓他一子半,再從琴棋書畫聊到朝廷社稷,她忽悠人的功力又見長,字字句句都說到他心坎里。陸寅自以為終于尋到此生摯愛,秦腔梆子戲都唱出來,快活得走路都打飄。 ☆、第50章 挑撥 五十章挑撥 陸寅有美人在手,連對寶圖的熱衷都消減殆盡。如今日夜琢磨的唯有如何讓美人從了自己,娶了她便成了駙馬,再沒有比此更加名正言順的“勤王”義旗,還能趁機(jī)聯(lián)合江北共商戰(zhàn)事。再看南京,還有什么反抗之力? 一時間天下都成囊中物,今日出師,日行萬里,明日就能拿下萬里江山。 男人的自信心膨脹,欲*望也跟著高漲,竟想出個法子讓世子妃去探云意口風(fēng)。 云意陪著這個病怏怏的王府夫人東拉西扯一下午,本就厭煩,好不容易等到她入正題,卻偏偏選了最令她不喜的措辭,先同她分析天下大勢,再寬慰她國破家亡之苦,最后勸她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與其孤影自傲,紅塵飄零,倒不如抓住機(jī)會,給自己找個終身依靠。 還是那句嚼爛了的老話,女人嘛,總歸是要嫁人的。 誰曉得她挑眉輕笑,不給對方半點(diǎn)臉面,徑直說:“本宮是絕不做妾的,世子若有意,大可以停妻再聘。屆時本宮點(diǎn)不點(diǎn)頭,再另說?!?/br> 這話拋出去,只看你敢不敢接,又敢不敢一字不差地說給陸寅聽。 世子妃徐氏,祖籍太原,祖父曾在禮部為官,又是世代書香,家學(xué)淵源。只看陸家三位少爺娶的都是誰家姑娘,就知道盧占濤對于讀書人有多么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