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他倒是個人才,云意這廂恭喜二爺了。”她的手藏在袖中,食指指腹輕輕撥弄著鋒利的瓷片。白瓷的溫度是如此透骨的冷,大約永遠也捂不出一絲人氣。 陸晉回道:“此人確有將才,但能令你高看一眼,想來值得多加重用。” “二爺眼里,如今看的都是江山萬里,風(fēng)云際會。”云意勾一勾嘴角,黑夜里他望見她明亮的眼瞳,似寒潭秋水,總叫人心馳神往。 他呆立,透出些許單純又脆弱的感情,一眨眼煙消云散。想來握她右手,她卻向后一躲,依舊是拒絕。 他苦惱,挫敗,卻也后悔起來。 我眼里只有你——這話藏在心里,沒能說給云后的彎月聽。 他覺得可笑,又覺得兒女情長毫無志氣,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應(yīng)有的氣魄。 只好換了說辭,結(jié)果換來一句十足十的蠢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云意笑,“是我燕雀不思鴻鵠之志?!?/br> 他稍稍仰起頭,看著她的眼,沉沉道:“跟著我,勝,我與你同享;敗,我保你平安。” 這似乎是亂世之中最最了不起的情話,無奈說在這個時候,成了秋天的扇,雨后的傘,一一皆是無用。 “勝,我是前朝公主,無所依仗,錦繡堆里依舊任人宰割;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京城陷落,看見我有過一天安心日子?” “那便生死與我偕同!”他聲線沙啞,說出的話如重錘,字字震在她心上。 生死與共,何其艱難? 但她答:“好——” “你說什么?”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毫無意外地逼近了,想要聽清她開闔的雙唇之間吐露的是怎樣撼動他的字句。 可惜他等來的不是肯定的答復(fù),而是尖利的碎片,攜著她僅剩的些許氣力,毫不猶豫地朝著他的咽喉刺來。 但他身手靈敏,反應(yīng)極快,或許是野獸天生有感應(yīng)危險的能力。只隔著半寸距離,他先一步錯開身子,瓷片漏過了咽喉,僅僅在他下頜處劃開一道血rou外翻的裂口。 一擊不中,她的殺人兇器反被他握在手中。 下頜的傷口不斷地往外冒血,鮮紅刺目的顏色令愛與恨益發(fā)濃烈。而他根本無心搭理這一點點皮rou的疼痛。他憤怒到了極點,胸中澎湃洶涌的恨逼著他走到癲狂的邊緣。 而她高揚著臉孔,毫無畏懼地迎上一個咆哮的失控的陸晉。 這一刻勝負已分,她高唱凱歌,他才是階下囚。 滿腔怒火無處宣泄,他握緊了手中瓷片,企圖在鋒刃劃破皮rou的痛苦中獲得一分一毫的解脫。不過一切都是徒勞,他咬牙問:“恨我?恨不能殺了我?” “難不成我該愛你敬你侍奉你?陸晉,你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告訴你,王侯將相不在血脈,在氣節(jié)。我不能這么活著,茍延殘喘,不如殉節(jié)而去。”她居然還能扯出一抹笑,眼底閃爍的淚光透出的亦是絕望。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仿佛就此將一腔怒火都卸個干凈。剩下的有頹敗,也有無奈,他沒辦法了解她,又無力征服她,這是老天爺給他出的最大一個難題,難過他一生中任何一個激烈殘酷的戰(zhàn)場。 叮咚一聲響,帶血的瓷片被他拋向墻角,再彈射到地面,得了個粉身碎骨下場。 男人粗糙厚實的大掌握住她脖頸,將一張瑩白嬌俏的面龐呈送眼前。鮮紅溫?zé)岬难嗾慈驹谒橆a,為精致無雙的美人臉,添一抹癲狂妖冶的顏色。 他親吻她,吞食她,用幾乎野蠻的方式,企圖在唇舌之間令她臣服,令她恐懼,令她顫栗,令她徹底放棄。 而他在她嘴里嘗到自己的血,彌漫著癡戀的痛苦與求而不得的絕望,像個懦夫,無用,無力,無計可施。 仿佛又回到兒時,他自草原來到忠義王府,衣衫襤褸,話語不清,被下人瞧不起,被兄弟欺負??珊拮约耗暧着橙酰恳粋€沉沉如水的夜里,捏緊了拳頭,恨不能殺盡天下人。 此刻,她是得勝回朝的將軍,而他是戰(zhàn)敗沙場的死士。最終連自己也不能繼續(xù),唇貼著她的,鼻尖也貼緊了她肌膚,但仍覺不夠,咫尺之間卻相距萬里,是怎樣一種無法靠近的愛與恨。 他拒絕睜開眼,決拒絕面對。伸手攥住她的,按在自己不斷起伏的胸膛上,他的心與她的手就隔著一寸半寸,逼著她感受他瘋狂急促的心跳。 “你回京城,我就殺進京城。你回江北,我便去取賀蘭鈺項上人頭。你若死了,我定要挖出你的骸骨夜夜相伴。你說!你還能去哪!” “放開,放開,放開!”她不斷地掙扎,想要甩開他血流不止的手掌,更想遠離他撲通撲通震動的胸腔,她恐懼他所呈現(xiàn)的一切,她恨他,更恨自己。 “你死了這條心吧顧云意,要么你就找個爺去不了的蓬萊仙境藏一輩子,但凡你在人間,爺絕不放過你!” “你去死!” “爺不死!爺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一身好皮子,舍不得你這張能氣死人的小嘴兒。”陸晉僅僅頹喪了那么一小會兒,緩口氣,睜開眼,又是個皮糙rou厚的野漢子。不懂尊卑,不理人倫,就是個癩蛤蟆也敢日日肖想天鵝rou。 “你無賴,你無恥!” “爺這輩子就對你無恥無賴,怎么著,高興不高興?” 她的怒氣都撒在個沒臉沒皮的蠻人身上,一字一句都成了廢話,不痛不癢,“你滾!你算什么東西,也敢在我面前稱爺?” “你盡管鬧,爺想通了,爺忍得?!?/br> “你這個…………你這個…………”她氣得渾身發(fā)抖,漲紅了臉,緊咬下唇,說不出半個字來。 陸晉卻能換個姿態(tài),當(dāng)先前的事情從不曾發(fā)生過,伸手將她抱進懷里,沉下心來與她周旋,“你放心,爺說話算話。剿殺李得勝之前絕不動你,自不會食言。” 云意冷笑道:“這倒是,說打折我的腿,真一箭射過來。二爺說話一言九鼎,讓人不得不佩服。” 陸晉道:“箭只給了三分力,費盡了心思躲過筋骨,不過是皮外傷,養(yǎng)幾日就好。你若氣不過,爺讓你再劃兩道就是?!?/br> “如此說來,我還該應(yīng)當(dāng)多謝你法外施恩?” “只要你乖乖的,聽話。一切都會有的,你想要的一切,我保證——” 或許連陸晉自己都未能察覺,他這些話語里流露出的卑微祈求,如同垂垂老矣的人離世前最后一點心愿,帶著絕望,也藏著希望。 可是她不想要,他在某算中想要給予的一切,她全然不屑與此。 但又不知因為什么,這一句埋在心口,未能化作利刃,刺向他此刻毫無防備的心。 她累極了,思緒漸漸飄向遠方。 恍然間憶起某一個沉悶夏夜,紗帳內(nèi),母親的手輕輕拍著她入睡。也唯有在寂寂無人的深夜,母親幾乎完美的偽裝才能破開殼,露出一絲絲平凡人的悵然,想念曾經(jīng)失去的,或是從未曾擁有的,母親說:“人這輩子,犯的錯都因強求二字。莫強求,誤人誤己,貽害無窮?!?/br> 那一刻,母親又曾想起過誰,悔恨過什么呢? 她再沒能參透,也再沒能回到那個夏夜,那個高墻圍繞的皇城。 ☆、第43章 歸路 四十三章歸路 云意與陸晉的關(guān)系說不上好,也瞧不出壞。不咸不淡的像是一對兩看相厭的中年夫妻,卻又因為責(zé)任、名譽、骨rou親情不得不綁在一處,將就過活。 大多數(shù)人都在將就,你與我莫不如是。 陸晉此人,做人做事通通近乎惡霸。打進了龔州城,就將府尹老爺一家人都趕出去上工做活,自己霸在府尹家里辦公。前院自天亮起,進進出出的都是武將,要么是申報戰(zhàn)功,要么是奔來求救。至午后,便大多是文書往來,陸晉身邊有個現(xiàn)成的厲害師爺,哪能空置不用,自然都搬到后院書房來。 云意休養(yǎng)得宜,昨兒夜里燒過一陣,天亮就好,藥也沒吃一劑,許是磋磨多了,人也糙起來,經(jīng)得起摔打。 府尹家的廚子也是極好的,就從她桌上那碗澄澈清淺的碧玉羹就能看得出來。 一間屋,他批折她喝湯,一切自有因緣。 無奈他人討厭,話也多,讀一篇奏本就要問她一回,沒完沒了惹人煩。要不是她腿腳不方便,真恨不能立時跑到院里吹風(fēng)受涼,也好過同他一道胡扯。 這一時發(fā)愁糧餉,“銀子不在自己手上,打起仗來總歸是束手束腳,卻也沒有個一勞永逸的法子,難不成讓爺自己派人去掘礦采銀?!?/br> 喝完了碧玉羹,云意飲茶漱口,擦了擦嘴角才說:“哪一日你爹給你撥滿了糧餉,你才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夜不能寐呢。按說騙軍餉是最容易不過的,三百人的仗你給說成三千,三十日能打下來的城池,你說浴血奮戰(zhàn)仍不能敵,當(dāng)然,總得要把握好限度,省得上頭窩火,也能干出臨陣換將的事兒來。再說了,你留著澤口不就是為了以此要挾好在陸占濤跟前兒耀武揚威么?可見幫人做事,必然心不在此。” 陸晉捏著薄薄一沓紙,整個人向后傾,全然倚在黃花梨木太師椅上,坐無正形。但他稍稍彎一彎嘴角,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已足夠奪走世人眼球。 “話說得難聽,倒是句句在理?!?/br> 云意接續(xù)說:“再不成你找?guī)讉€老兵油子辦成江北游甬到城外挑釁,最好去嚇唬嚇唬你爹親近下屬,保管銀子嘩啦啦就來?!?/br> 陸晉笑道:“這法子不錯,留下備用。” 云意捏起杯蓋,輕輕撥著漂浮的碧螺春,垂目道:“我只管胡說八道,用起來靈不靈,我可不負責(zé)。” “爺就喜歡聽你胡說八道?!?/br> 云意掀一掀眼皮,瞪他一眼。分明是怨憤與厭煩,他卻能在這一眼里讀出嬌艷媚人的風(fēng)情來,咂咂嘴,兀自沉醉。 美人如玉,世間難求。 “你留下澤口,不就是為了留個后手,以便他日再請出兵?恐怕當(dāng)日,就算表哥落到你手里,你也要悄無聲息地放人,省得兩邊打起來,勝是功高震主,敗是無用之臣。倒不如留下來,徐徐圖之。我猜的對不對?” 陸晉諱莫如深,“是耶非耶,他日再見分曉?!?/br> 云意道:“這步棋不算好,但若老天爺肯幫你,它自然大有妙用?!?/br> 陸晉成竹在胸,“那就等著,看老天爺究竟站在哪一方!” 她心中澀然,如此狂人,如此氣魄,由不得你不信。 一切且看天意。 再談到今日快馬飛信,陸占濤一連三回催他班師回府的消息。 這幾日伺候她的丫鬟只有一個圓臉胖丫頭,似乎是叫童珊,眼下端著又苦又腥的藥,送到她桌上。云意不肯吃,要放涼了再用。如此只好撥出時間來同陸晉說:“你再不回去,陸占濤恐怕就要親自來請你?!?/br> 陸晉渾身都懶,架著腿,仰著脖,悶悶不樂,“這才打幾回仗,便生怕爺領(lǐng)兵不回?也不看看留給爺這三萬人,能斗得過哪一方。” 云意道:“所以才要‘朝中有人’,旁人見你行軍多走二里路,回頭就報備,說你有逆反之心。下面大頭兵路邊撿了個瓜,他就能參你治下不嚴。這么下去,你能擔(dān)得了多少污名?” 她的話完了,老老實實端起碗來喝藥。 他捏緊了手中書信,目光落在她腕上紅粉透亮的碧璽珠上,久久未能言語。 過后她苦得皺眉,他卻說:“明日啟程北上,你與我一道回去?!?/br> 云意笑著問:“留守龔州三鎮(zhèn)的人選擬好了么?既不能是你的人,也不能是你大哥的人。呀,應(yīng)當(dāng)說乍看之下不能看著是你的人。再而回城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想好如何對付你大哥,如何一勞永逸高枕無憂了么?” 陸晉朝她挑一挑眉毛,調(diào)笑道:“他先機占盡,爺也有諸葛軍師,鹿死誰手,如何可知?” 哪來的諸葛軍師,狗頭軍師還差不多。云意摸了摸碧璽釧子,不再多言。 三日后全軍開拔,一早云意已坐上馬車跟著大隊伍上路。陸晉領(lǐng)著隊伍走上一陣,便鉆進馬車來躲懶。車內(nèi)因多了一個身長rou厚的男人,顯得狹小而擁擠,趕路時搖搖晃晃,一不小心就能撞到一處。 云意干脆閉上眼,一路裝睡。 陸晉跟著車身慢慢搖,倒也隨她去。 總得有人留下來掃尾,巴音細致謹慎,就成了不二人選。 府尹宅邸都讓清得干干凈凈,他這就要啟程復(fù)命,繞過小花園卻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往里看,是同儕徐功平正糾纏著丫鬟童珊,兩人語速極快,嘰里咕嚕渾說一通。讓巴音聽得一頭霧水,只曉得童珊一個勁地哭,想來無非是男人女人那些齷齪事。只好咳嗽一聲,提醒徐功平,“老兄,該上路了,這丫頭該去哪去哪兒,不是你能留的人?!?/br> 徐功平顯然嚇了一大跳,那一瞬血色褪盡,僵立在原地,好不容易才緩過來,堆出個丑兮兮的笑來,與巴音說:“放心放心,弄干凈了,這就來?!?/br> 巴音點點頭,“別耽誤太久?!?/br> “明白明白?!毙旃ζ骄o繃的神經(jīng),終于有了片刻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