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劍鋒破開了皮囊,她的血自鋒刃流向劍柄,直到沾上曲鶴鳴指尖,依然藏著一片溫熱。陸晉的話她無法回答,害怕一出聲就破了扯起來唬人的膽兒,再沒有勇氣撐起這一副傲然鐵骨。不懼生死從來與她扯不上關系,她是貪生怕死的小鬼,只求亂世茍活。 “子通,冤有頭債有主,她不過是拿話激你罷了?!弊油ㄊ撬淖?,這些年甚少被人提起,陸晉既說出口,必是鄭重。 但曲鶴鳴仍是恨,恨得渾身都發(fā)抖,不能自持。顧云意有一張巧嘴,善言辭,能說的你飄飄然飛進云端,也一樣能持刀殺人,言語之中,一片片將你凌遲。 她說的不錯,他恨她,恨不得將她斬于刀下,解開他多年來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的很與仇。 閉著眼又算什么?是她好命,有陸晉作保,他的手漸漸失了力道,長劍入鞘,也不過瞬息之間。 陸晉叫上一聲來人,季平便彎著腰快步進來。侍奉他如同侍奉肅王,“聽候二爺吩咐——” “去取傷藥來。”再看曲鶴鳴,“你換個地方冷靜想想,等回了烏蘭,自去軍中領四十軍棍?!?/br> 曲鶴鳴再看一眼云意,她仍閉著眼,睫毛上沾著淚,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他不知心中滋味,提著染了血的劍,一言不發(fā)地退了出去。 窗外更鼓聲響,打更人扯著嗓子帶著太原口音唱:“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時?!?/br> 陸晉找丫鬟要了塊帕子按住她頸上傷口,隔著咫尺之距,就立在她身前,能看得清她漸漸平緩的呼吸,以及羽扇似的睫毛接著燭光在臉頰上投下的影。 “好大一個傷口,流了我滿手血,你還不睜眼看看?” “真……真的?”她是真被他嚇住了,或許是天生如此,陸晉說起話來總帶著一股讓人信服的語調,對其他人倒還好,說的都是有根有據的正經話,偏到了她跟前,仿佛從沒有一句話是真。 云意睜開眼,遇見的是一張精心雕琢的面孔,眉似刀鋒眼似星,鼻梁是烏爾山山脊,高聳且挺拔,唇中有一粒小小凸起,總讓人想張嘴咬一口試試。 他眼睛全里是她的影,她被震得回不過神來。她一生讀過多少英雄列傳,一說羽之神勇,千古無二,又曾稱謝安兼將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負扆資之以端拱,鑿井賴之以晏安,在她看來,或也都比不上陸晉。 他就在她眼前,最重要的是………… 生得俊朗無雙。 便是那點疼也能拋到腦后,如不是他提醒,“再這么流血流半個時辰,你就能得償所愿,與你姊妹兄弟黃泉路上團圓?!睂⑺龂樀没瓴桓襟w,眨眨眼睛便落下兩行淚,“不要不要,二爺我不想死……我要是死了,天底下那么多好吃的可都沒地兒去了…………” 陸晉啞然失笑,扶著她坐在炕床上,“你這是宰相肚皮,還能撐船游湖、建房砌樓。什么時候都忘不了吃!聽話,脖子抬高,讓我看看傷口?!?/br> 季平將傷藥與紗布留下,轉過身默默退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敢抬頭多看一眼。 云意卻仰著頭,還要偷看陸晉,“你別給我掏一大窟窿啊我跟你說,我死了你沒法兒回去交差。當心你哥又坑你,你爹再打你板子,打得你屁股開花?!?/br> 陸晉笑,仍在專心致志給她上藥包扎,“現在知道怕了?方才閉著眼睛鬧什么?真不怕子通一怒之下,一劍削了你腦袋?” 她愣了愣,腦子里展出一幅劍鋒過后人頭落地的場面,撇撇嘴又想哭,信口胡扯了一句,“我那不是看二爺在么,二爺總不能眼睜睜看我死吧。咱們怎么說……也是……有緣人吶?!?/br> “我四歲時便認得阿爾斯楞?!?/br> “呵呵……呵呵……那怎么能一樣,是吧,是吧?”她望著他,一陣傻笑。 “如何不同?”他扯著紗布在她脖上繞一圈,并不打算敷衍過去。 云意冥思苦想,終得靈光閃過,一臉的小雀躍,脆生生說道:“我長得比他好看!” 他低頭,便瞧見兩只烏溜溜眼眸,鋪滿了今夜窗外星星點點碎光。陸晉知道,她又要開始胡說八道,“你看啊,我這個人呢,雖然沒有楊玉環(huán)豐盈,也比不過趙飛燕纖弱,但我臉長得好呀。我母妃說我唇紅齒白大眼高鼻,還有這人中,清晰飽滿,是旺夫之相,萬里挑一?!?/br> 再沖他眨眨眼,有些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陸晉的笑都憋在肚里,再讓她鬧一回,就得憋出內傷。 “這會兒知道傻樂?方才是誰梗著脖子跟人拼命?” “那不是話趕話么?再說了,誰讓他老欺負我來著。再怎么說我也是皇親貴胄,幾時輪得到他來指手畫腳?!毕肫饋碛质菬?,暗暗罵一句混賬王八蛋。 “子通的身世,你幾時猜中的?” “就剛才呀。我哪能那么厲害呀,憑著零零碎碎幾句話就知道他是誰。怪就怪他沉不住氣,我一開口,條條都中。我心里頭捏著好幾人選呢,就覺著瞿文治這個姓跟他有個諧音。誰想到他那么大反應,中了邪似的,就差張嘴吞了我!二爺,你盯著我做什么…………”她摸摸臉,有點害羞,想來還是該謙虛兩句,“我這人算不上聰明,能把曲鶴鳴氣得發(fā)瘋,全然只靠運氣?!?/br> 陸晉心底輕嘲,她要是算不上聰明,天底下恐怕再沒有聰明人。 緩緩在她頸側系個結,陸晉道:“玄宗爺誅他滿門,他自京城流落至此,其中辛苦自不必提。有些話,你不該說?!?/br> 云意思量一陣,亦覺不妥,她這人擅長認錯,從沒有抹不開臉的時候,于是從善如流,“我那都是糊涂話,瞿大學士一家我是曉得的,都是清清白白讀書人。但你占了內閣的位,便容不得你一人清白。天底下的事情大都如此,要與眾人同流合污,才有機會名垂千古。海瑞那樣的鉆子,還不是讓先祖用完了就扔??傊?,官場上不分好壞,只分勝負而已。武將壯大就支使文官去斗,內閣翹起來就拿司禮監(jiān)彈壓,史書里一筆帶過的事,卻都字字帶血。不過說到底,贏的從來不是獨個的人。早先魏閹獲罪,東林黨人橫行,沒過多久馮寶又爬起來,朝廷兩分,勢均力敵,但如今連帝君都沒人選。你說這世上,誰是贏家?”她說完就后悔,覺得自己話太多,遲早招人煩,思來想去再補上一句,“總而言之……我錯了……我以后不理他就是……” 陸晉沒接話,低著頭不知想些什么,順手遞上茶盞,垂目道:“喝口茶,潤潤嗓?!?/br> 云意接起來又放下,“茶涼了,不好入口?!?/br> 陸晉微怔,又將茶盞端開,誰知她來搶,“好嘛好嘛,我又不是嫌你。二爺給我的茶,就是下了鶴頂紅我也仰頭就喝呀?!?/br> 他止不住笑,將茶盞推開來,“油腔滑調,跟誰學的?” “六部尚書,司禮監(jiān)秉筆、掌印,還有就是諸位閣老啦?!彼粗?,唇角有一道弧,淺淺上翹,因此時時刻刻瞧見她,都是盈盈笑臉,教人莫不歡喜,“我可沒騙你,我自小生得漂亮,因是女孩兒,母妃不大喜歡,反倒是父皇,時時將我?guī)г谏磉?。兩儀殿里議事,我能前前后后亂跑。見得多自然耳濡目染,那一個個都是人精,跟他們比,我可不夠瞧?!?/br> “你那一口四川話,連同蘇浙口音,也是在兩儀殿學的?” “二爺英明!”她順順當當拍個馬屁,“禮部侍郎鄭淮才好笑呢,一口的湖南鄉(xiāng)音,偏覺得自己個兒說的是正宗京片子,他一開口,我父皇必要找石阡翻譯,要不然一個字都聽不懂。” 她想起舊事,大約十分快樂,徑自笑了一會,停一停,過后又是落寞。 “聽說鄭淮投了李得勝,也不知道他的湖南話,李得勝聽不聽得明白。” “你擔心的事情倒是不少?!?/br> “哎呀,沒辦法啦,勞碌命嘛?!彼行o聊,伸手摸了摸頸上紗布,覺著這么裹著可真是熱,沒想被陸晉叫停,一抬手按住她手背,“別動,傷口又在流血?!?/br> “???那怎么辦???我……二爺……我怕疼……”她紅著眼像他求救,先前亂七八糟的說了那么一車話,現下他只記得一條,她說——我臉長得好。 可真一個字不虛,她低眉淺笑最是讓人心驚。 陸晉安慰說:“不怕,按住了就好,千萬記得別撒手?!?/br> “???那我今兒晚上怎么睡……唔唔…………” 她唇上一熱,心中一凜。 陸晉親她! ☆、探尋 第二十四章探尋 她罵曲鶴鳴不忠不孝,曲鶴鳴抽出劍削她,她受了傷,陸晉給她脖子上扎了個白圈兒,然后…………然后怎么走到這一步?簡直像是隔空跳過,她睜大眼也沒能看清,他究竟幾時湊過來,低著頭,嘗她唇上胭脂香。 胭脂香?哪來什么胭脂,倒是出逃路上,她花三文錢吃了一碗豆腐花,蜂蜜伴著碎花生,香滑可口,就像…………就像他探過來的舌頭。 炙熱的,霸道的,將她原本清晰可辨的思緒攪和成一團漿糊。 手還得捂住傷口,她一動也不敢動。整個人乖得可憐,不敢后退不敢閃躲,仰著頭奉上一雙柔軟而美好的唇瓣,任他采攫。 好似一朵花,靜靜在今夜,獨獨為他而開。 而他寬厚的手掌扶住她后腦,容不得她半點退卻。唇上微微有些干,應著西北的氣候,是屬于男人的粗獷,一寸寸磨著她的柔軟,一點點侵蝕著她漸漸混沌的神魂。 她驚懼、輕顫,因他輕輕含住她下唇,細細地撫弄著一段唇齒之間的旖旎□□。久久,他抵著她額頭,聲音沙啞,感嘆道:“好甜,那碗豆腐花不錯,爺再嘗嘗?!辈坏人貞?,甚至不等她呼吸,瞬時鉆進她舌底,去探一分醉人女兒香。 仿佛有熱風,悄悄拂她耳,掀起一片緋紅如云的羞赧。 他依然霸道,固執(zhí)地在她身上占滿了自己的氣息。過后還存著壞心,多咬她一口,提醒她回魂,“怎么了?傻了不是?” 云意被他吻得暈頭轉向,兩只眼迷離,目光落在他肩上,卻又不像是看他。懵懵懂懂,孩子似的惹人憐。 陸晉心滿意足,曲指在她耳根處刮一刮,玩笑說:“竟然紅成這樣,眼看要滴血?!?/br> “血?”她望著他,右手還老老實實按在傷處,眼睛里寫著十萬分委屈,“我的脖子,又流血了不是?嗚嗚…………我這就要流血流死了…………” 陸晉一時沒能忍住,笑彎了腰,“傻姑娘,都是騙你的,傷口淺得很,早已經止住。” 云意不能置信,她居然被陸晉騙過去。他長著一張仗義可信的臉,干的都不是人事。無奈是她怕他,見了他皺眉就發(fā)憷,心里恨不能活撕了,咬牙切齒老半天,也只道出一句,“陸晉,你混蛋!” “好好好,爺混蛋?!彼蛄颂虼剑€回味著方才醉生夢死滋味,“你半路逃跑就不混蛋?” 她不接這句,一雙手一個勁推他,“你離我遠點兒,多久沒洗澡,臭死人啦?!?/br> 陸晉卻不覺得,“男人身上都是如此,走哪兒一股香的那是閹人太監(jiān)。” 云意隨口說:“曲鶴鳴就沒這個味兒?!?/br> “他沒味兒?行啊,回頭就把他扔茅坑里?!?/br> 他發(fā)火,她也氣不過,抓住身旁一只引枕往他身上砸,軟綿綿力道,半途就讓人截下?!俺袅髅?,我懶得同你多說。你把我三哥叫出來,我要見他。” “肅王不在太原?!彼麖澫卵?,不顧她掙扎,橫豎掙也掙不過他,大約是親近過,定下心,越發(fā)的放肆大膽,眼下隨意她左腳收在懷里,除盡了鞋襪,露出一只再好看不過的腳,細細嫩嫩的,比一般姑娘家的臉蛋摸起來還滑。不過她腳踝紅腫,惹他皺眉,“腳還沒養(yǎng)好就滿地亂跑,瘸了壞了,有你哭的。” 云意心想,就是不想讓你欺負才費盡心思周旋,誰想到你玩的是請君入甕,結局是她腦子不夠,自投羅網。 “你說我三哥不在太原,那他上哪兒了?這兵慌馬亂的,總不會是去了烏蘭吧…………天下無主,挾天子以令諸侯…………陸晉,你們要反!” 她一驚一乍,他成竹在胸?!澳阋舱f天下無主。” “可南京還有皇城,六部俱在,兵馬齊全,人到了就能登基理事?!?/br> “人?哪來的人?” “就算不是正經皇子,翻翻族譜總能找出適當人選。東林黨那群人,黑的也能說成白,還怕找不出由頭?啊啊啊……輕點兒,疼死我了!” 到頭來根本不必爭,他取了藥油來稍稍使勁,她便疼得眼冒金星,著急往后縮,可怎么也掙不開握在她腳踝上那只溫暖粗糙的手。 陸晉專心致志低頭揉她淤血紅腫處,大約是親過了,蓋好章,就當她是所屬物,因此脫了鞋襪見了赤足也不覺如何?!澳腥说氖虑樽匀挥心腥薱ao心。” 云意撇撇嘴,原來在警告她少管閑事少cao閑心。 再捏一捏她腳踝,“怕疼還亂跑,瞎折騰。下次還跑不跑?再跑,腿都折斷你的?!彼裆p松,言語卻不像作假。她甚至懷疑,方才他背過身任曲鶴鳴拿劍抵她喉頭,眼看見血割喉卻未曾變過臉色,便是當做她逃跑的懲罰。 云意心中一驚,止不住面紅,見他松手,立刻將左腳收起來,胡亂套上白襪,嘴上仍是抱怨,“我要不跑,難道等著你們忠義王府來折騰?那我還是寧愿自己折騰自己?!?/br> 陸晉不與她多言,起身走出隔間,任季平伺候著凈過手,再回來時云意已經是懶洋洋一團,趴在炕桌上熏然欲睡,見他來,還要撐起眼皮問:“要是你爹拿刀一片片割我rou怎么辦?我是不是得預備□□,好讓自己少受些苦?!?/br> “你不必去王府?!?/br> 他如此說,云意越發(fā)糊涂。想了想猜測道:“你該不會是想獨吞吧?我跟你說,我雖然膽小怕痛,但這件事上絕不妥協(xié)。父王至死不愿南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要守著這份骨氣?!?/br> 她面容肅穆,鄭重非常,而陸晉只留下輕描淡寫一句,“放心,總歸不讓你受苦?!睆男∽郎先∵^一只方方正正的油紙包,打開來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紅豆糕,因路上顛簸,已經碎了不少。 “早先在市集見你想買又沒顧上,跑了一天該餓了,吃吧,墊墊肚子?!?/br> “你一直跟著我呀?倒顯得我跟傻瓜一個樣?!彼辛四敲葱┪⒌倪^意不去,糾結一番將紅豆糕分做兩份,一份推到他面前,“你也餓了吧,要不咱們分著吃?” 陸晉看著她,明明想吃獨食,偏偏要裝大方,心口不一小模樣驀地可愛。又拿出布巾來遞給她,“要不系個盼盼?” “才不要,我下巴上又沒生窟窿,老系這個干嘛?!?/br> 他不管,自己動手,扯起個“盼盼”牢牢塞她領口,厚著臉皮說:“爺喜歡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