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花椒灰色的外殼被盡數(shù)碾碎,只有撲鼻的花椒香氣彌散在空氣中。 “甚都沒說。”福王哭喪著臉嘆了口氣,行吧行吧,埋頭吃起了燉牛rou。 別說,濮九鸞這廝送來的牛rou還真好吃。 福王瞅了一眼,給濮九鸞盛放的全是牛筋之類,給自己的卻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快牛rou,不由得得意洋洋。 “這道菜喚做筋頭巴腦,一開始本是將這些牛身上的筋骨拿來燉煮,卻意外的好吃。因而便推廣了開來?!贝裙眯Φ?。 福王一聽便不樂意了,他自己端著碗去鍋里重新盛了一碗。 碗里的牛rou被燉得油亮油亮,湯汁在rou上滑過,泛著暗紅色的色澤,叫人一瞧忍不住咽咽口水。 福王吃一口,柔滑的牛肚、脆脆的牛心管、柔韌的牛筋、酥爛不柴的牛rou、軟糯彈彈的牛腱筋,吃起來口感十足,里頭八角的滋味濃郁,而后還能聞出花椒豆蔻的香氣,一層接著一層,直往人舌尖縈繞。 牛腱筋本很難燉爛,此時卻被燉煮得軟爛,入口之后咀嚼毫不費力,有了鹵水的加持后越發(fā)濃郁,齒頰留香,nongnong的醬香將牛肚牛筋滲入包裹起來,牛rou本身的香氣被襯托得淋漓盡致。 這一鍋應當是先放牛腱筋,再放牛筋,而后是牛rou、牛肚,最后是牛心管。每一樣食材都依據(jù)不同特性而浸泡進鹵水中,而后再被不同的火候和時間催化出各自的優(yōu)點,咸香十足,嚼勁十足。 過幾日慈姑收到了文葆帝姬的邀約,說是請慈姑來過秋社。 秋日鄉(xiāng)間慣常舉辦社日慶祝豐收,慈姑自來過汴京便未見識過,格外好奇便決定赴宴。 這次筵席在文葆帝姬名下的另一處莊園,山間麥田已黃,景色也多是田間風景。來的都是貴門女子,文葆帝姬便一一與慈姑引薦:“這位是相府千金叫做郭翠美,她旁邊的是尚書家孫女喚做李福兒。爹爹前些天才給翠美和福王殿下指了親呢,以后我便要喚她小嬸嬸了。”引得席間女子們會心一笑。 聽著與福王有關(guān),慈姑少不得多看了郭翠美兩眼,卻不期正對上她的眼睛也饒有興味正盯著慈姑。 第81章 社飯 慈姑后背忽得發(fā)涼。她想起從前在眉州水邊若是有如此反應, 那定然是遇著了水蛇。 只不過她定睛還要再去瞧,郭翠美臉上的神情卻倏忽不見,叫她疑心或許只是花了眼。 文葆帝姬的山莊坐落在兩山交界處, 山莊外挨著的山坳間有個湖泊, 兩山流下的溪水匯聚此處,湖泊也頗為壯闊, 中間還有個湖心島。一群貴女在莊園里投壺行令,玩得正盡心, 就有人提議要去湖邊玩耍。 眾人到了湖邊吸水玩鬧, 又見湖心島上聳起一座小山, 山上還有一座小塔, 便有人起了興致,鬧著提議要往湖心島游船。 這里離帝姬莊園不遠, 立刻便有仆從劃來了游船,帝姬自己則懶怠上去:“不過是個我修來玩的實心小塔,人又登攀不上去?!比ヒ矡o用。 見她們執(zhí)意要去, 帝姬便叫奴仆們端些社糕、社酒、又有鴨餅、棋子狀的社飯相待,又端來附近農(nóng)家自己釀造的混酒, 為娘子們盡興。 她們一行人坐著游船往湖心島而去, 慈姑一瞥, 旁邊船上坐著的可不就是黎家姐妹, 身為jiejie的黎莫茹側(cè)首向慈姑福上一禮, 黎莫萃雖然別別扭扭可也問了聲好, 慈姑便也笑著與她們招呼。 待上了岸, 湖心島正面對著汴京,登上那座假山,正好可以遠遠瞧見汴京城的模樣。 初秋時節(jié)天氣正好, 秋高氣爽,天空中大塊大塊的云朵在半空中快速游走,湖面上波光粼粼,有的小娘子踮著腳尋找自己家在汴京城里何處,有的小娘子則登高而詩興大發(fā),還有的小娘子索性尋了一把花草來斗草。 慈姑優(yōu)哉游哉品嘗這鄉(xiāng)間的社飯。切成棋子大小的豬羊rou、瓜姜、奶房被烹飪成各色滋味,而后鋪在米飯上,嘗一口便覺滋味豐富,讓人想起鄉(xiāng)間豐收,也只有豐年才能有這般豐盛的食材。慈姑琢磨著每一樣食材的特性和烹飪方式,也算自得其樂。 一番游玩之后,貴女們嘻嘻哈哈下山準備坐船離開,慈姑上了一艘船,坐在她對面的一個娘子忽得提醒慈姑:“可莫要忘了東西?!?/br> 慈姑下意識就往發(fā)間一摸。 哎呀,落下了東西。 她今兒出門戴著濮九鸞送自己的那枚發(fā)簪,此時卻不見了,她忽得想起適才在山間時路過一段枝杈低矮的桃林,因著怕桃樹枝將發(fā)簪帶下來便摘了用帕子包起,想來是那時候不小心遺落的,玉簪是濮九鸞親手打造,慈姑自然要尋回來。 “麻煩諸位幫忙跟帝姬說一聲,再派一艘船過來?!贝裙谜f罷起身就往山上跑。此時山間風已經(jīng)漸漸大了起來,頭頂?shù)陌自埔矟u漸變了顏色。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上山道上之后,郭翠美笑得得意,她今天一直跟在慈姑后頭,為的就是等她懈怠時下手。瞧著她垂落下來的衣袖里露出一角手帕,便用扇柄扯了一把,好叫那物件遺落在地上。 本來是想將手帕贈送與別的男子好賊贓陷害,如今卻想了個新的法子作弄她。 轉(zhuǎn)眼一艘艘客船接上了小娘子們行馳到了對岸,船娘遲疑道:“有位娘子上山去了,叫我們再派船過來?!?/br> 李福兒笑道:“是有這么一位小娘子,不過她做了我們旁邊那艘船。” 郭翠美跟著幫腔:“帝姬府上這么多仆人,怎么會遺漏下什么人?” 那個船娘是當?shù)剞r(nóng)戶,臨時被雇來搖船,自然不知富貴人家行事做派,也不敢質(zhì)疑這些金尊玉貴的小娘子們,自然囁喏了兩句,權(quán)當自己記錯了。 郭翠美得意地回望那座湖心島,她適才命人冒充康娘子家人傳了紙條去報給福王,說康娘子一夜未歸,請福王查個究竟。 如今已經(jīng)是午后,康慈姑從那山上下來等不到游船,也只能叫天不應苦等在那里。今兒的小娘子們散落各處,有去湖邊的,有在莊園里的,還有去游船的,就算帝姬發(fā)覺不對命人去尋目標也太多,就算尋到也是明日了。 到時候福王一查便知這康娘子晝夜未歸。 未婚的小娘子晝夜未歸,名節(jié)有損,只怕福王自此就熄滅了對這康娘子的心思。 反正此事她做得滴水不漏,留不下任何馬腳。 郭翠美得意地浮現(xiàn)出一抹笑容。 疾風在岸邊見不著慈姑過來,心里有些焦急,他欲上前詢問,對方卻說:“這些都是娘子,還請您回避?!彼思保忝μ湾X雇了個過路的車夫報與侯爺知道。 慈姑急急上了山,而后在那片桃林細細查驗,終于在地上的草叢里才找到被手帕包著的簪子,她吹盡上面的灰,這又往山下走去,山間天氣多變,不過片刻適才還晴朗的天空登時烏云壓頂,咔嚓一個閃電響起,而后一陣驚雷悶聲而過,似碾著她頭頂而過。 慈姑被這驚雷嚇了一跳,腳下一滑,便扭傷了腳踝,右腳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腫脹紅紫起來。 大雨傾盆,從頭頂傾瀉而下。 她掙扎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往山下蹦跶。 好不容易挪到了山下,卻見岸邊空無一人。她冰雪聰明,不過片刻便明白自己這是中了別人的圈套。 面筋粗的雨水從頭頂落下,似乎是整湖的湖水從頭頂傾斜而下,湖面也漸漸漲高,慈姑瞧了一眼便覺不安,她想了想,將自己隨身的手帕攤開壓在碼頭上一塊石頭下,自己則轉(zhuǎn)身又往山上去。 她行至半山腰一處亭子里,躲在里頭,只不過那雨被狂風吹得胡亂往身上拍來,便有片瓦遮身也無用,衣襟盡數(shù)被打濕。她便將自己縮起來躲在亭子一根柱子后頭。 坐著馬車進莊園時,李福兒探頭瞧了瞧外頭,這雨下得太大,她心里有些許的猶豫,抬頭望向郭翠美:“郭娘子……” “這雨倒叫我生了作詩的意思?!惫涿婪畔铝撕熥樱瑦芤馐娣笠豢?,“回去可得先喝一杯茶去去寒。”似乎適才并沒有發(fā)生任何事。 李福兒心里一驚,只叮囑自己以后千萬記得莫要礙這位的眼。 * “慈姑!” 慈姑正背靠著柱子尋找可燃燒之物,忽聽得有人喚自己名字,初聽得這聲音,還以為自己將雨聲聽錯。正低頭分辨,卻又再聽得一聲“慈姑!” 是濮九鸞的聲音! 慈姑猛地站起來四下打量。 果然見濮九鸞。 他亦看見慈姑,大踏步走來。 雨中烏云密布,他背著光而來,似是踏雨而來的英雄,將她籠在懷里:“慈姑!” 慈姑這時才覺得委屈和害怕,一人在荒山野林中,頭頂大雨驚雷,前有慢慢漲起的湖水,不是不茫然,不是不害怕,只是一直忍著想法子,此時終于有了可以傾瀉的出口,她毫不躲避,如倦鳥投林般投入了濮九鸞懷里。 少女柔軟的手臂環(huán)繞著自己的腰間,濮九鸞登時手足無措,他笨拙舉起雙手,卸下身上披著的蓑衣,而后解開大麾將慈姑裹得嚴嚴實實,這才抬起手指,掠去慈姑的碎發(fā),而后問她:“可有受傷?” 他不問還好,一問慈姑便覺心里無限委屈,一向自立又懂事的那個慈姑蕩然無存,她抬起頭滿臉委屈: “雨好大,湖水要漲?!?/br> “雷聲震得我耳朵聾……” “都怪你,要不是我回去尋你的發(fā)簪,嗚……” 她說到最后,委屈都化作了眼淚從眼眶涌了出來。 她身上濕漉漉一片,眼眶里滿是委屈,風大雨大,將她頭發(fā)濕攏成一團。 濮九鸞心里像被刀劃傷,他忙認錯:“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br> 他敏銳檢視慈姑周身,這才瞧見她右腳腳踝腫得老高,忙彎腰抱起她坐在了亭內(nèi)椅子上,一手從懷里掏出金瘡藥與她敷上。 他適才上島時遇上大雨,村民怕大浪掀翻船只都不愿行船,最后還是他重金砸過去才請了一艘大船與四五個經(jīng)驗老道的船家。只不過到岸后船家都說雷雨太大,要在島上暫躲避片刻才行。他瞧著他們穿著蓑衣油布便自己往山上去尋慈姑。 身上也沒有別的藥膏,只有隨軍時習慣攜帶的金瘡藥,也不知能不能治療崴腳。 慈姑被他攏在懷里,這才覺察到右腳腳腕錐心的痛,她知道自己最后有些無理取鬧,卻還是嘴里胡亂埋怨:“還不是為了你我才耐著性子與那些人應酬,都怪你!”毫無章法,其實是因為心里積壓的驚懼與慌亂急著發(fā)泄出來罷了。 “是我的錯?!卞Ь披[攥起她的手腕拉到自己胸口,像哄個孩子一般哄她,“打我出出氣可好?” 慈姑“噗嗤”一下被逗樂,這才依偎在他懷里,呢喃道:“你不曉得,我適才真的怕死了。” 濮九鸞印象中的慈姑果敢膽大、臨危不亂,卻從未見過她還有這么柔軟的一面,她拖著鼻音的呢喃明明是抱怨,可是似在撒嬌一般,那如嬌似嗔的模樣瞧在他心里更覺嫵媚,叫他心里又心疼她又自責,一時差點慌了神。 又想起她適才說是為了自己才耐著性子與貴女們應酬。這指的應當是因著要做他的夫人因而才提早與貴女們應酬。 想到這里,濮九鸞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心疼,甜蜜是她早早就為兩人的將來認真打算;心疼是愧疚于自己居然給慈姑帶來這些傷害。 原本只是小心虛抱著的臂膀用力將慈姑緊緊抱在懷里。他埋首在慈姑發(fā)間,輕聲哄她:“不用。你不要再為著我委屈自己。” 他的衣裳明明也在雨天變得冰涼一片,可挨著他卻能感覺到男子溫熱的軀體從衣裳下源源不斷散發(fā)出熱量,那熱度如一把大火,將慈姑周身燎原,燒得她面紅耳赤,沸得她口干舌燥。 可卻又舍不得推開,她如飲鴆止渴一般:一邊被他的熱度燙得心神不寧,一邊卻又貪婪得想離大火再近些。 大雨紛紛揚揚從天空落下,外面電閃雷鳴,幾乎連成一線,可他的懷抱里又干燥又溫熱,寬厚的肩背背朝著大雨,將外頭的風雨遮擋得嚴嚴實實。 天與地之間仍舊是大雨茫茫,可慈姑卻忽然什么都不怕了,有這個人在,便是天踏下來又有什么要緊呢?反正兩人總在一處,便是去哪里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只不過這貪戀不多久,便聽得山下有人喊:“康娘子,該下山了!”是疾風的聲音。 濮九鸞攔腰抱起慈姑便要往山下走,慈姑“哎哎哎”就要抗議,濮九鸞皺皺眉頭:“莫犟,你如今也走不得路?!?/br> 慈姑便只好安安心心縮在他懷里。 等走到山下,疾風便迎上來,低聲說:“侯爺,如今風漸漸小了,船家說可以走了?!卞Ь披[點點頭。疾風又遲遲疑疑道:“在搜山時還遇上黎家兩位娘子,也是被人陷害,留在山上??梢?/br> 慈姑從大麾縫隙間往外望去,但見黎家姐妹也全身盡濕,只不過站在一株梨樹下避雨,想來也是被什么人算計。 慈姑看她們所站位置,只怕湖水漲潮,那處所在不過片刻就要被淹沒,她忙搖搖濮九鸞衣襟:“也帶上她們罷?!奔诧L這才去招呼兩人上船。 船家趁著風小駛離了湖泊,再下船時早有馬車候著,濮九鸞將慈姑抱上了馬車,卻囑咐疾風:“送那兩個娘子去農(nóng)家,再派個人看守她們,雨停了護送她們歸家便是。勿要跟著我們?!?/br> 濮九鸞近處有一處莊園,馬車便拉著他們直接進了莊園,慈姑被丫鬟們服侍著去洗澡換衣裳,她著了涼,身子不適又受了驚,很快便昏昏沉沉睡去。 她在夢中,卻不知福王來過。 福王狐疑地瞧了濮九鸞身后的西廂一眼:“侯爺,不是我有意為難,著實是康娘子昨夜未歸,家里人托我來尋?!?/br> 他說到最后已經(jīng)生了怯意,卻還是鼓起勇氣敲打濮九鸞。 “哦是嗎?聽說昨日這事還是您未婚妻子挑起的事端?!卞Ь披[說起這糟事便按捺不住地周身氣壓降低,他解開青金石領(lǐng)搭兒,舔著后槽牙幾乎是咬牙切齒出來:“福王殿下,若沒有旁的事還是走吧?!?/br> 那目光冷銳冰冽,帶著無情的威壓,壓得福王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