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他只覺得自己周圍實在太多人,太多太多人。每個人都在說話,都在哭訴,他寧愿自己聽不到,但每一個聲音、每一個故事,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水滿則溢。 遲夜白嚯地站起,在林中瘋狂地奔跑。 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梳理和整理這些令他不安的內(nèi)容,但他現(xiàn)在完全做不到。黑暗的房間里全是尖嘯的哭聲,即便那里有司馬鳳,他也不愿意進去了。 他輕功好腳程快,轉(zhuǎn)眼跑出幾里地,躍上一棵高樹。 月色寥落,叢林蕭瑟。晚風清涼如水,山巒嗡鳴似哭。 遲夜白在枝頭坐了一晚上,直等到一顆圓胖日頭從東邊升起來。 繞過了許多無法通行的道路,六日之后,遲夜白終于來到了少意盟。 遠遠望見少意盟的盟旗插在河邊橋上,他便突地心中一松,頓時萬分疲倦。 報上了名姓之后,那年輕的少意盟弟子顯然一愣,想來是沒料到傳說中的鷹貝舍當家竟會為了一個少意盟弟子之死親自前來。 李亦瑾正在盟中處理事務,接到通報立刻來見遲夜白。有仆人為遲夜白端來茶水,他連喝幾杯濃茶,撐起一點兒精神,立刻問李亦瑾司馬鳳的去處。 兩日之前林少意和辛重回到家,正好鷹貝舍的鷹也飛了回來,他便立刻與司馬鳳、甘樂意等人去了十方城內(nèi),尋訪前面幾位死者的家人。 遲夜白聽得滿頭霧水:“什么前面幾位死者?” “遲當家不是因為這件事而來的么?”李亦瑾奇道。 遲夜白更加糊涂了:“什么事?” 李亦瑾問了半天,才知道他專程來找司馬鳳,并不是幫忙查探案件情報的。從十方城分舍飛回去求助的鷹遲夜白自然也沒有見到,代替他處理這些事情的是遲星劍。李亦瑾告訴他,司馬鳳和林少意都在十方城里,一時半刻還回不來,讓他先歇一歇。 “我去找他吧?!边t夜白說著,轉(zhuǎn)身就走。 他剛踏出一步,手腕突地一痛:是李亦瑾抓住了。 遲夜白下意識地舉掌對抗,另一手在腰間劍鞘上一彈,一柄清泓利劍便躍了出來,被他抓在手里。 但李亦瑾比他更快,食中二指拿捏著他的脈門,沖他微微一笑。 遲夜白自己也沒想到這么簡單就被他抓住了,有些生氣:“你干什么?” “遲當家,你歇歇吧?!崩钜噼吐暤?,“不急于一時。你連劍都抓不穩(wěn)了?!?/br> “我有重要的事情……”遲夜白開口道。 李亦瑾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什么事情都比不上你重要。遲當家,你現(xiàn)在內(nèi)息紊亂,內(nèi)力吞吐不純,打不過我的。你若是不肯休息,李某只好將你擊暈了。” 遲夜白:“少意盟怎么這樣不講理?” 李亦瑾笑了笑:“你覺得不講理,那就不講理吧?!?/br> 話音剛落,他便亮出手掌擊向遲夜白后頸。遲夜白咬牙撐著,無奈李亦瑾使的是純正的少林羅漢內(nèi)勁,最終還是暈倒在他身上。 連連吃了兩個閉門羹的林少意和司馬鳳走向謝安康府邸的時候,少意盟的弟子來通報,說鷹貝舍的遲當家到了。 司馬鳳猛地抬起頭,額頭撞在甘樂意下巴上,疼得甘樂意眼里頓時飆出淚來。他拿著卓永驗尸的報告正與司馬鳳詳說,沒想到竟莫名受傷,又是疼,又是惱:“你怎么不看人!” 他牙齒出了血,嘴里都是口水,講話哇啦哇啦的。 林少意:“你要回去嗎?” 司馬鳳還未開口,那弟子繼續(xù)開口:“李大哥讓遲當家去休息了,說他一路奔波過來,要好好躺一躺才行?!?/br> 林少意又說:“你說的那個殺手锏確實有用,我一說出是你的事情,他立刻就答應幫忙了?!?/br> 司馬鳳還未開口,甘樂意立刻在一旁哇啦哇啦說話:“你居然用這種事情去逼遲夜白?!司馬鳳你這個混蛋,呸!” 說著吐出一口血水。 司馬鳳有些尷尬,又有些高興。 搖擺不定中,忽地想起遲夜白當天不辭而別,心頭一股暗火便竄上來。 “不回去了?!彼首骼涞?,“先做正事,不要講廢話。 “和遲夜白相關的是廢話?”甘樂意怒問。 連宋悲言也不悅地指責:“遲大哥千里迢迢來幫你和林盟主查案,你怎么這樣。” 林少意連忙擺手:“不是不是,他不是為卓永這件事情來的?!?/br> 一行人吵吵嚷嚷,漸漸走近了謝安康的家。說來也巧,前面的陳劉兩家都門戶緊閉,謝府卻正好開了門,大腹便便的謝老爺正從轎中走出,看樣子是要回家。 林少意和司馬鳳立刻上前,跟謝安康打招呼。 謝安康不認識司馬鳳,但認識林少意。料想這人又是來問自己兒子的事情的,謝安康一臉不耐,卻又不便讓人趕客,只好一個轉(zhuǎn)身,客客氣氣地說自己要出門,不便接待。 轎夫四張懵臉,呆呆看著老爺又走回了轎子里,咬牙坐著。 “謝老爺。”司馬鳳走到轎邊說,“在下是司馬世家家主司馬鳳。” 謝安康眉毛一跳,連忙讓人把轎子放了下來。 林少意的少意盟是江湖勢力,不能得罪,可司馬世家他更不能惹——司馬箜和司馬良人遍布天下的弟子,個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無論廟堂或江湖。 謝安康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長嘆一聲,又慢慢挪下轎子:“入府吧?!?/br> 第59章 蛇人(10) 謝安康的兒子死了,還死得這么不清不楚,尷尷尬尬。雖說人已經(jīng)入土了,但當日他陳尸于水溝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懷著叵測心思去看了說了,謝安康只要一想到自己成為城中貧民茶余飯后的談資,人人都可嘲笑一番,便立刻覺得眼前發(fā)黑。 縱使自己夫人終日以淚洗面,他也硬著心腸,不許家中任何人再提起那死去的謝公子。 林少意和司馬鳳可不管他這許多,三個死者中,他們只進了謝家的門,自然要問個清楚詳細的。 謝安康本不想多說,無奈禁不住司馬鳳勸說,加之聽說頂頂有名的武林盟主和頂頂有名的刑名世家少爺來了,他的母親、夫人全都從后院奔出來,哭哭啼啼的,要兩人為謝公子討回公道。 讓仆人把女眷都帶下去,謝安康反復要求林少意和司馬鳳承諾今日所說之事絕不對外透露半句,總算開了口。 仵作驗尸的時候,發(fā)現(xiàn)謝公子陽根被人割壞,后面更是傷得一塌糊涂。為求穩(wěn)妥,仵作一邊驗尸一邊細細地講解,謝安康聽了一半,臉色就變了。 兒子風流成性,他是知道的??蓮膩碚腥堑亩际桥耍瑥奈绰犅勊羞@樣的癖好。加之身上傷處說明謝公子竟如同南風館中的小倌一般,渾不似個男人,謝安康如何不惱? 他一邊說著,臉因羞惱漲得通紅。但在他面前的幾個人都神色自若,甘樂意更是主動掏出自己的空白小冊子,殷勤地問他:“謝公子喉間是否也被抓傷?” 謝安康一愣:“是的。” 甘樂意:“四肢骨頭盡碎?脖子和腰骨完好么?” 他問了許多問題,謝安康一一答了。有些仵作尚未驗到,他也直說不知道。這十幾個問題問下來,謝安康臉色也變了:“難道……還有人和我兒一般慘死的?” 他隱約聽說城中還有陳劉兩家,也是兒子死得莫名其妙,卻沒想到連少意盟里也有人出了事。林少意問他知不知道陳劉兩家的孩子怎么回事,謝安康搖了搖頭,直說不曉得。他的管家立在一旁,卻小聲開了口:“少爺清清白白,但陳劉兩家的公子,卻是有些問題。小人聽說,那兩位公子確實是好男風的?!?/br> 司馬鳳連忙詳細詢問,但管家也是從別處聽來,流言蜚語,他也說不準到底是不是。 謝安康問過府中下人,尤其是跟著兒子的那幾個。兒子失蹤之前,正是去了春煙樓,可他率人去春煙樓追問,里面的人卻說那日從未見過謝公子。謝公子出手闊綽,是個難得的豪客,春煙樓里的人沒有不認識的。謝安康懷疑是春煙樓里頭的人將自己兒子綁作rou票,繼續(xù)著人查問,結(jié)果樓對面幾個鋪子里卻有人告訴他們:謝公子那日沒進春煙樓,而是經(jīng)由春煙樓邊的小巷子,徑直往里頭去了。 巷子盡頭是東菜市,一個人蛇混雜的地方。謝安康正打算繼續(xù)查下去,兒子的尸首便被發(fā)現(xiàn)了。 這下也不用查了,他只覺得羞惱萬分。至于謝公子去東菜市做了些什么,他沒興趣,更不愿意去細查。 幾乎一樣的死狀,且又是東菜市。林少意等人心里有了些打算,數(shù)人告別一臉憂慮的謝安康,離開謝府。 陳劉兩位公子如何,他們不清楚,但謝安康的兒子和卓永,極有可能是同一人下的手,那人極可能就在東菜市里。根據(jù)遲星劍的命令,鷹貝舍的十方城分舍全力協(xié)助司馬鳳查辦這件案子,如今探子們已經(jīng)分散在城中各處搜集情報。司馬鳳和林少意略一商量,目前無計可施,東菜市十分復雜,擅入只怕打草驚蛇,因而只能先等鷹貝舍的情報。林少意建議司馬鳳回少意盟,可以再問問見過卓永的幫眾。 甘樂意在一旁插嘴道:“若是鷹貝舍找到了陳劉兩位公子的埋尸之地,我們不如去挖墳吧。” 宋悲言忽覺不妙:“甘令史!” 甘樂意神情很認真:“那兩個人是怎么死的,若是不查清楚,總覺得不妥。” 林少意覺得這個提議已經(jīng)很不妥了:“挖墳起尸這種事情,少意盟不做。” 甘樂意笑道:“不用你做,我跟小宋去挖就行。” 宋悲言大驚:“甘大哥!” 幾人爭論不休,齊齊看向司馬鳳。若是司馬鳳點頭,那么甘樂意肯定就要去了。 司馬鳳有些心不在焉,甘樂意喊了他兩聲他才反應過來。林少意推了推他:“算了,先回少意盟吧?!?/br> 司馬鳳:“現(xiàn)在嗎?” 林少意轉(zhuǎn)身上馬:“就是現(xiàn)在。若是再遲一些,只怕你魂都飛回去了。” 司馬鳳跟在他后頭上了馬,聞言很是扭捏:“說什么?” “李亦瑾對付休息不好的人很有一套?!绷稚僖庑Φ?,“等你回到了少意盟,遲當家精精神神,你們就能好好聊天啦。” 遲夜白被窗外雨聲吵醒時,已經(jīng)歷了一場無夢的酣眠。 桌上的安神香仍舊裊裊燃著,燈光晃動,映得墻上一片模糊影子。窗子沒關緊,涼意從窗縫中溜進來,還有粉塵般的細雨。 他從床上坐起,腦袋沉重無比,但已經(jīng)比之前好了許多。 身上衣物一應俱全,廂房里干凈整潔,遲夜白回憶片刻,想起是李亦瑾把自己打暈了帶過來的。 少意盟這位還俗的大師,作風十分快準狠,竟比林少意還要干脆。遲夜白揉揉脖子,并不覺得有任何不適。李亦瑾下手很巧,他現(xiàn)在反倒有些感激他了。 能睡著的感覺非常好。 遲夜白喝了杯尚暖的茶,出門準備去十方城找司馬鳳。 雨不知何時下起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一片潮濕之中,他看到廊下一路亮著燈,連少意盟中高大的桂花樹上也綴了幾盞。司馬鳳和甘樂意在樹下的石桌上坐著,兩人都聽到他走出來,正扭頭看著他。 遲夜白先是嚇了一跳,臉上竟又莫名一熱。 算了,先……先……先跟李亦瑾道謝吧。他躊躇片刻,轉(zhuǎn)身快步沿著長廊要走。沒走幾步,甘樂意起身招呼他:“遲當家!我們在這里,過來啊?!?/br> 遲夜白只好慢慢走了過去。 兩人正在小酌,桌上有酒有菜。甘樂意熱情地讓遲夜白坐下,問他現(xiàn)在好些了沒有,是否還暈著,脖子疼不疼。司馬鳳只在他走過來的時候瞥了一眼,隨即便低頭喝酒吃菜,沒有搭理他。 遲夜白沒有坐下,直接跟司馬鳳說話:“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br> 甘樂意左看右看,渾然不覺自己十分礙眼。 “沒什么好說的?!彼抉R鳳冷淡道。 “我說完就走了,你先過來,是要緊的事情?!边t夜白催促他。 司馬鳳面前一碟花生米幾乎被他吃得精光,杯中的酒卻只喝了一口。他裝模作樣地又啃了兩顆,見遲夜白走得稍遠了才急急忙忙站起來。甘樂意連忙出手幫他扶著杯子:“急什么!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