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若是世上有你家少爺和遲夜白這樣的人,那應該也有天生就懂得或嗜好殺人的怪物才是?!备屎眠呎f邊點頭,“一物降一物?!?/br> “怎么會呢?”阿四搖頭,“殺人怎可能天生就會,這么兇險的事。” “但你們總見過一些怪奇的殺人案子吧?”甘好來了興致,“有些人就是喜歡殺人,喜歡干這件事,這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是你說的是天生就喜歡這樣……”阿四嘴角一抽,“沒有的。” “那有沒有這樣的人?”甘好又問,“經(jīng)過一定的教導,他們會比別人更容易習得殺人的能力?” 阿四這回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紙筆,神情有些凝重。 “甘先生,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只是好奇。”甘好笑瞇瞇道,“我比你虛長些年歲,看過的人事總比你多。有些人自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影子里就帶著血腥味。你若沒見過那種濃重的惡意,那是你的幸運?!?/br> 此時,在彌漫著藥草氣味的廂房里,遲夜白正拿鎮(zhèn)紙點著司馬鳳手上的大白xue。 司馬鳳疼得整個手都軟了,連聲求饒:“不摸了不摸了,疼疼疼……” 他是真的疼,手指都顫抖。 遲夜白把鎮(zhèn)紙放好,無聲地看著他。 司馬鳳眼睛看不到,但耳朵靈得很。他問遲夜白是不是不高興了,遲夜白不愿回答,他便伸手去抓,一抓就抓到了遲夜白的腰帶,差點把人整個拽進桶里。 扮完登徒子,又扮可憐人。司馬鳳把下巴搭在桶邊:“你下手真重,那處很疼啊?!?/br> “這是提醒你不要亂來?!边t夜白踢了木桶一腳,“你以為一個瞎子真能抓得到我?” 司馬鳳笑了笑:“你果真生氣了?!?/br> “你就算明日立刻跟什么俏俏或盈盈成了親,我也不會生氣的?!边t夜白平靜道。 司馬鳳想了想,奇道:“俏俏是誰?盈盈又是誰?” “那成日給你畫各種扇子的俏俏是江南鏢局把頭的大女兒,盈盈則是九江十三寨張寨主的meimei,前幾年我倆追緝水賊時,張姑娘不還在江上為了你唱了一首……”遲夜白說了一半,把余下的話都吞進肚里。他看到司馬鳳笑得很高興。 “你真愛幫我記這些?!彼抉R鳳看起來非常愉快,“我自己都想不起來了,你偏偏記得那么牢。你一定十分中意我,是不是?對不對?” 他笑嘻嘻地說著,又伸手去夠遲夜白。 窗門之外是統(tǒng)轄天地的雨聲,嘩嘩傾落。 “你看不到我?!边t夜白低聲道。 “我看不到你?!彼抉R鳳重復了他的話,“所以你放心?!?/br> 他終于抓住了遲夜白的手?;蛟S因為脫離了熱源,他印象中勁瘦有力的手很涼,干燥且舒服,虎口處生了繭,是長年累月練劍留下的。 司馬鳳與他貼著掌心摩挲。他聽到雨聲,聽到桶中水浪撞擊桶壁的聲音,也聽見遲夜白的呼吸。那和他聽慣了的頻率很不一樣,略顯急促,還帶著熱度。 “我看不到你?!彼抉R鳳又重復了一次,隨即水淋淋地站起來。藥液從他肩頭滾落,淌過滑韌的皮膚,沒入低處。 他看不到自己,因而也看不到自己臉上的狼狽與動搖。遲夜白的心像被這熱的水煎熬著,又像被涼的雨浸泡著,沉浮不定,起起落落。 司馬鳳只感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近,溫涼的手指貼著自己鬢角,慢慢移動。 他胸口一熱,拽著遲夜白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邊。 呼吸相聞,連身軀的熱度都清晰可觸。 就在他幾乎碰到遲夜白雙唇的時候,密密匝匝的雨聲突然被撕破,一聲清冽的鷹嘯由遠而近,悠然落入院中。 司馬鳳:“……” 阿四的腳步聲也啪啪響起:“少爺!遲當家!鷹來了!” 遲夜白緩緩舒出一口氣,低聲道:“鷹來了?!?/br> 司馬鳳恨不能把這鷹放血拔毛,讓甘好今夜加餐。他緊抓著遲夜白的手,在他唇上狠狠抿了一下。 “來得太不是時候?!彼麣夂吆叩卣f,“我要穿衣服,你幫我?!?/br> 和鷹一通抵達的是來自鷹貝舍的探子。和許英這案子類似的事件竟有數(shù)十張紙,被他小心裹在油紙里,貼身放著。 阿四和甘好的爭論還未消停,甘好說著自己對這案子也十分好奇,一定要湊過來聽。遲夜白因顧念著司馬鳳現(xiàn)在還需要他來解毒,便也不趕他。 “以錘子敲擊后腦殺人的事件,最近這十幾年中,周圍的五個城池共發(fā)生了三十二起?!蹦翘阶訉⒓垙堖f給遲夜白,低頭說著,“其中未發(fā)現(xiàn)兇手的案子共有二十七起,其中兩起發(fā)生在蓬陽。這二十七起案子的死者都是乞丐或流民,無人報案,也無人查探?!?/br> “還有呢?” “五個城池,沿海成線,最早發(fā)生錘子殺人事件的是九華城,正好是十八年前。”探子把五個城池的名稱一說出來,眾人便立刻明白了:兇案發(fā)生的地點,似乎便是兇手移動的路線。 “九華城是什么事,死了什么人?”司馬鳳問。 “其余的案子兇手是不是許英,我們查不出來,但九華城有一樁命案,殺人者恰好姓許名英?!碧阶诱f,“當年許英十二歲,死者是他七歲的表弟?!?/br> —— *四時浴室、焦龍溫池、溫香渠:出自東晉王嘉的《拾遺記》,是一本(蠻好玩的)故事集。 第44章 污血(8)(捉蟲) 九華城的死者年紀太小,卷宗里寫著的兇手年紀又太大,是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怪案。探子一說,遲夜白立刻想起來了。 “那案子的兇手不是許近財么?”他問。 “許近財是許英的爺爺,多年來一直因病臥床,進牢里不過兩日就歸西了。”探子說,“案卷上寫的確實是許近財?shù)拿郑彩沁@次去查探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還有這樣一段隱情。” 于是探子便把九華城七歲幼童命案的詳細經(jīng)過,跟在場諸人細細說了。 被殺的幼童名為陳二家,是許英母親陳氏兄長的孩子。 那日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午間日頭毒辣,人們紛紛躲在陰涼處。十二歲的許英跟著大人干活,碗里的粥水喝到一半,看到陳二家從田埂上朝自己走過來。 陳氏幾個哥哥的家境都比她要好,時常接濟陳氏。陳二家那日穿了一件新衣服,手里拎著的兩條魚是專門拿來給許英的。 許英便提著魚,帶著陳二家回去了。 村人大多出門干活,整條村都十分僻靜。在走回家的途中,許英和陳二家打了起來。 許英比陳二家高,但陳二家比他胖。小胖子打不過自己表哥,便用身體猛撞,從地上抄起石塊砸許英的腳。許英被他推倒在路邊,沾了一手的狗屎。 據(jù)當時在樹下圍觀嬉笑的人說,打架的原因是陳二家說許英是窮鬼,“窮得沒布兜rou”。 七歲的孩子不一定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從家人那里聽來這樣的話,學著家中大人們嘲諷的語氣,原模原樣地跟許英說了出來。 許英從地上撿起那兩條魚砸到陳二家身上,把陳二家砸得嗷嗷大哭之后,自己轉(zhuǎn)身跑了。 那天下午,許英活兒干了一半,說頭疼,想回家躺著。 他在回村的路上走了一半突然停下來,呆了片刻后扭頭往回走了一段,拐入一條小路。 小路的盡頭是陳二家的小院子。 院子里除了自己七歲的表弟,沒有任何人。陳二家當時正用小錘子把凳子上松脫的木栓敲牢。許英在院外站了越有半盞茶功夫,一個經(jīng)過這里走到池塘邊拉屎的人看到他了。 他拉完屎往回走,恰好看到許英從院子的側(cè)面,翻墻進入陳家的院子。 傍晚回來的陳家人沒有看到陳二家,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孩子在床上睡著了,還蓋著被子。掀開被子,陳二家的娘親發(fā)出凄厲慘叫:被子底下是早已斷氣的尸體,陳二家后腦勺血rou模糊,一個錘子扔在床底下。 案子很快報到了縣太爺那里??h太爺召集各方人士詳細一問,立刻把許英的事情問了出來。 只是去抓許英的時候,許家人卻說,殺了陳二家的是許近財,因為“那孩子常常罵他老不死的,沒半點禮貌”。 許近財平日里根本無法起身,更別說要走過半條村子去殺一個孩子了。但許英爹媽砸鍋賣鐵湊出半個銀元寶,獻給了縣太爺,縣太爺便把許近財抓了。兩日后,許近財死在牢里,這案子也就這樣了結(jié)。 許英早就不見了,而許英的爹媽也在許近財被抓之后,連夜離開了村子。 “這本是個小案子,不想背后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碧阶诱f道,“之后許英一直蹤跡全無,如果這二十多起無名的兇案都是他所犯下,那么他一直沒有停止過殺人?!?/br> “許英是失蹤了,還是連他父母也被他害了?”司馬鳳突然出聲問道。 “他父母我們倒是還沒查到?!碧阶愚D(zhuǎn)頭朝著司馬鳳說,“在九華城命案發(fā)生的三個月后,九華城外發(fā)生了第二起錘子殺人的命案。死者是一位流浪漢,尸體陳列于破廟之中,身上的衣服鞋襪都被剝走了。破廟附近有個村子叫大通海村,許英的母親陳氏有一個姊妹,當時就在大通海村之中?!?/br> “然后呢?第三起命案?” “第三起命案發(fā)生在距離大通海村六十里外的樊家村?!碧阶佑值?。 司馬鳳搓搓手指。手上沒有扇子,他有點兒不適應。 “從九華城去金山城,必須經(jīng)過大通海村和樊家村。我估計許英不是自己逃家的。他爹媽把許近財搬出來當替死鬼,許近財也承認了這命案,說明他們在包庇和掩蓋許英殺人的事實?!彼f,“許英應該是去大通海村投奔陳氏那位姊妹的。但不知中間出了什么事情,他沒有在大通海村停留,而是一路前行,經(jīng)過樊家村,往金山城的方向走?!?/br> 遲夜白瞧他一眼:“許英是慣犯?” “如果那二十七起案子是他犯的,他絕對是慣犯。他殺人已經(jīng)殺出了慣性和樂趣?!彼抉R鳳站起來,臉上流露出一些興奮之色,“十二歲……下手可真狠?!?/br> 他話音剛落,鷹貝舍的探子在一旁接口。 “殺人的話,十二歲時是第一次,但殺別的東西,許英可不是第一次了?!碧阶拥吐曊f,“他從小便喜歡殺貓和狗,且都是用硬物打砸。我們的人之前在村里查探時不少村人已經(jīng)忘記誰是許英,但一說到殺害貓狗和家畜的,人人都能說出他的模樣。他長到八九歲開外,學會了木工,便常用鐵制的錘頭行惡?!?/br> “他在村人看來,是個惡徒?” “不完全是。平時的許英木訥、沉默,倒沒有什么特別的驚人之舉?!碧阶踊卮?。 司馬鳳又搓了搓手指。他對這個許英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靶“?,你記得我爹跟我倆提起過的那種人嗎?”他轉(zhuǎn)頭問遲夜白,“那種天生就嗜殺的人?” 司馬良人五六年前,被朝廷秘密委托去辦理一件案子。 案子牽扯到皇室子嗣,因而一直到案件結(jié)束,司馬鳳和遲夜白才從只言片語里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 那時候皇城傳出一件怪事,皇帝的第六子被狐仙附身,嗜殺嗜血,無人能控制。至于什么時候被附身,在哪里被附身,則是說法不一:有說春獵時他射殺了一只白狐才惹禍上身,有說他自小便被潛伏于深宮的狐精吃空了內(nèi)里,現(xiàn)在是頂著個皮囊的妖怪。更有甚者,直接指出是六皇子生母的不對:那本來就是個狐貍精。 民間說法不一,各有各的精彩離奇。司馬鳳和遲夜白在蓬陽的茶樓里也聽到不少,卻沒想到司馬良人消失數(shù)月,原來就是去查的這件事。 其中詳細情節(jié)兩人都不知道,只曉得最后那皇子和生母都被秘密處死了。 若是孩子有問題,定不是圣軀有不對,只能把錯誤歸到女人身上。司馬良人只跟兩人略略提了,并再三叮囑若有朝廷委托,切切不可擅自接下,一定要先告訴他。 那日談話到最后,司馬良人突然問了個問題:“你們覺得,這世上有天生的殺人犯*么?” 他所謂的天生殺人犯,是天生就喜歡殺人、善于殺人的人。 司馬鳳與司馬良人辯駁了半個時辰,遲夜白卻始終沒有出聲。 他想說有的,那些犯人的名字、所犯的案子、最后受了刑罰,凡是他看過的,都在卷宗和自己腦子里刻印得清清楚楚。但司馬鳳認為沒有,他也就不說了。 同樣的問題司馬鳳和甘樂意也談論過。甘樂意非??隙ǖ卣f有的,于是司馬鳳又和他吵了一架。 現(xiàn)在司馬鳳突然問起,遲夜白愣了一會,點點頭。 五六年時間過去了,司馬鳳的想法與當時已經(jīng)大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