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鞋子很合腳,他發(fā)出快活的笑聲,在地上走了幾圈。地是泥地,被他踩踏得混亂不堪,半面都潑上了腥血,一把鐵錘扔在桌下。錘上又紅又白。 走累了,也再沒找到吃喝的東西,他只好和那些沉眠不醒的尸體一起躺在地上,慢慢睡了過去。 蠟燭沒熄,一直燒到了盡頭才噗地滅了。失去目標的蚊蟲四處亂飛,紛紛落在尸體身上。 —— ·污血 在距離蓬陽城不足十里的地方,司馬鳳又嚷嚷著腹痛,不肯再走了。 此處正是一條岔路,往西邊去是蓬陽,往東邊走五六里地,卻是鷹貝舍所在的平陽鎮(zhèn)。 “少爺,咱們不如先去鷹貝舍吧?”阿四回頭說,但和他少爺痛苦的呻吟聲相比,他的神情顯得過分平靜,兼有幾分戲謔。 “不去……”司馬鳳咬牙道,“啊……我要回家,我要見娘親……” 他和遲夜白共乘一馬,此時趁著說腹痛的機會把背脊緊貼上遲夜白胸膛:“小白,我要疼死啦?!?/br> 遲夜白壓著怒氣,好聲好氣地說:“再忍忍,我們立刻就到了?!?/br> 他這輩子都沒用過這么溫和的聲音說話,每每開口,都能看到走在前頭的阿四和跟隨著他們回來的榮慶分舍頭領(lǐng)兩人都開始顫抖肩膀。 司馬鳳一把抓住遲夜白的手:“哎,痛得厲害,小白你給我揉揉。” 說著就把遲夜白的手往自己腹上放。 遲夜白氣得牙疼,臉上不動聲色,但太陽xue幾乎都已青筋暴起。他溫聲說著“是么那我便為你揉揉”,在手掌接觸到司馬鳳腹部的瞬間立刻從掌中吐出一絲內(nèi)力,鉆入司馬鳳體內(nèi)。 司馬鳳在他懷里一抖:這回是真的疼了,疼得直不起腰。 遲夜白見他總算消停,一把將人攔腰拉進懷中,冷笑一聲,繼續(xù)上路。 阿四和那頭領(lǐng)在前頭慢慢騎著馬,只聽頭領(lǐng)側(cè)著腦袋問:“司馬家主今兒是……疼第幾次了?” “第三十七次?!卑⑺牡吐暤溃邦^領(lǐng)大哥你且數(shù)著,我跟你打賭,到了城門口,少爺還得再疼一次的?!?/br> “……疼了之后,還是想讓我們當家給他揉揉?”頭領(lǐng)忍著笑,問道。 阿四點點頭:“那是自然?!?/br> 他恨不能立刻回家逮住宋悲言,或者到鷹貝舍見了慕容海,好跟兩人分享分享自己一路見聞。 大約出榮慶城不久,司馬鳳再一次從馬上栽下來之后,提出了要和遲夜白共乘一馬的請求。 他雙目失明,雖然功夫仍在,但什么都看不到了,著實可憐。尤其他從馬上栽下來,滿臉灰土,鼻子還被磕破了一塊,卻還茫然地站在路中,小聲喊著遲夜白的名字——總之,遲夜白當時心頭一軟,便答應了。 自此開始了一路噩夢。 司馬鳳先是不肯坐在遲夜白身前,說這個騎法令他覺得自己仿似女子,很不爽快。遲夜白便答應了讓他騎在自己身后,扯著自己腰帶。騎了半天之后,司馬鳳的手就開始不安分了,摸摸這里摸摸那里,口里還胡亂說著“小白這是哪兒我們到了哪兒”之類的話。 他已經(jīng)瞎了,心中慌亂也是正常。遲夜白對自己說,便容忍了他在自己腰上和背上亂摸的行為。 阿四和頭領(lǐng)都曾邀請過司馬鳳和他們一起騎。司馬鳳那時候還裝模作樣地上了二人的馬,騎到半途又莫名摔下來,這回把額頭也摔傷了。遲夜白心中再次一軟,懷著要保護這人的良善心思,不再把他趕到別處。 但司馬鳳再次踐行了何謂得寸進尺。 在他摸到自己臀上的時候,遲夜白勒停了馬,回手一把抓住司馬鳳的祿山之爪。 “小白,你這衣裳十分有趣,上衣與下褲材質(zhì)似是完全不同——疼疼疼!”司馬鳳嗷地大叫出聲。 “司馬鳳,你還要你的手嗎?”遲夜白臉色極為陰沉,“不想要了告訴我,我?guī)湍愣缌??!?/br> “想要?!彼抉R鳳連忙說。 遲夜白見他認錯態(tài)度尚可,且雙目蒙著紗布,臉上微顯趕路的風霜之色,心中又是一軟。 誰料司馬鳳壓低了聲音,以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曖昧語調(diào)說:“可是也想摸。” 遲夜白:“……” 當日若不是阿四和頭領(lǐng)及時分開了兩人,只怕司馬鳳的手真的就被剁了。 但這路不趕又不行。那晚上在林中歇息的時候,遲夜白還未想出辦法,便聽到司馬鳳悄悄地一人起身,摸索著往林子外頭走去。他也悄悄綴著他,想看他又生了什么古怪的想法。遲夜白輕功比司馬鳳好得多,一路無聲緊隨。司馬鳳倒是沒做什么怪事情,只是折了一根枝子,一個人慢慢于濃夜中行走。他走得磕磕絆絆,山路又不甚平整,連連被地面石塊絆倒,或者迎面撞上道旁的樹干。摔倒不會不痛,司馬鳳蹲在地上連連抽氣,歇夠了又起身繼續(xù)前行。 走到天色曦微,遲夜白終于看不下去,落地攔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回家?!彼抉R鳳低聲道,“回蓬陽。” “走著回去?”遲夜白冷笑道。 “你不許我騎你的馬,我又沒辦法在馬上坐穩(wěn),只能走了?!彼抉R鳳說,“要不你找根繩子,一頭你拉著,一頭系在我手上,你在前面牽馬,我在后頭慢慢走就是了?!?/br> 遲夜白:“……” 司馬鳳頓了頓,笑得十分凄楚:“你不喜歡我親近,可我又忍不住親近……就這樣吧,小白,你去找繩子,我在這兒等你?!?/br> 他想了片刻,在遲夜白的沉默里又連忙補充道:“我不怪你。我知道是我不對,我讓你討厭了,但繩索控制不住流水,又怎么控制得了心呢?” 遲夜白被他這句亂七八糟的酸話弄得頓起一身雞皮疙瘩:“停口!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話!” 司馬鳳??诹耍樕下冻鲆粋€他見慣了的嬉笑表情。 “金煙池的姑娘們都是這樣說話的?!彼Φ?,“據(jù)說這樣扮可憐,老爺們才會心疼。” 遲夜白臉色再次陰沉下來,連帶著說話的語氣也十分不善:“我是你的恩客?” “不是?!彼抉R鳳平靜道,“你是我的……” 話說到一半,他停了。遲夜白緊張萬分,捏著劍柄站了半晌,想聽下半句,又不好意思催促,差點冒汗。 汗沒冒出來,話也沒聽完。司馬鳳話鋒一轉(zhuǎn),可憐巴巴地拉著他的手道:“小白,我的膝蓋和鼻子都疼,剛剛摔的。你幫我揉揉?” 明知他是裝的,可也確實是可憐。遲夜白是又生氣又心疼,一把拽著他的手就往回走:“回去!” 阿四和頭領(lǐng)在原地等了半天日,終于看到遲夜白拉著司馬鳳回來了。兩人不好問發(fā)生了什么,但看司馬鳳一身狼藉,便猜想大概是被遲夜白揍了一頓。 遲夜白不允許他騎在身后,讓他坐在自己身前。司馬鳳折騰了這一天,總算光明正大換來一個坐在遲夜白懷中的許可,上了路就開始亂動。遲夜白毫不留情,飛快點了他的xue道。如此騎了幾日,司馬鳳每天從馬上下來都腰酸胯疼,再也不敢亂來。可他動是動不了,卻還能說話,一路上聽到什么都要講上兩句,無話可講的時候就小聲跟遲夜白說些“小白今日穿了什么”“小白今日也一定很好看呀”之類的話。 遲夜白又點了他啞xue。但當夜歇息的時候,司馬鳳蹲在火堆前跟他說:“我是看不到了,現(xiàn)在你還不讓我說話……小白,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 遲夜白再也不敢點他啞xue了。 一路如此這般折騰,遲夜白受夠了司馬鳳。終于走到蓬陽城外,司馬鳳又抓住遲夜白的手。 他正要說話,遲夜白手腕一翻就掙脫開了。 司馬鳳:“小白……” 遲夜白:“又腹痛是嗎?” 他聲音極溫柔,司馬鳳心中一喜:“是的?!?/br> 遲夜白:“太可憐了。”說罷飛快點了他xue道,跳下馬,把韁繩塞進阿四手中。 “阿四,你家少爺不適,速速送他回家。”遲夜白騎上頭領(lǐng)的馬,讓頭領(lǐng)去蓬陽分舍再自取一匹,“我走了,改日再來拜訪?!?/br> “遲夜白!文玄舟的事情你不打聽了么!”司馬鳳氣急,“我是不會替你問我爹的?!?/br> “改日!”遲夜白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jīng)奔了出去。 “你送我回家!”司馬鳳大喊,“小白!” 然鷹貝舍當家已跑遠了。 第38章 污血(2) 回到家中,傅孤晴和司馬良人都被他的慘狀嚇了一大跳。 司馬鳳只想折騰自己好讓遲夜白心疼,但因為眼睛看不見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慘成什么樣子,竟惹得傅孤晴沒說兩句話就哭出來了。 “兒子啊……”傅孤晴拉著他的手。 司馬鳳內(nèi)心極為愧疚:“娘,我沒大事,歇息兩天就好了?!?/br> 傅孤晴:“都破相了,以后怎么當武林盟主?傳說那林盟主少年風流,一副好相貌,娘親天天盼著你也能當上哩?!?/br> 司馬鳳:“……想得太遠了?!?/br> 司馬良人:“夫人,不破相他也當不上啊,又不是誰長得俊俏就給誰當,你當是金煙池選花魁么?” “我兒子的功夫可不比林盟主差?!备倒虑缯f著,把司馬鳳拉到身邊坐下,細細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阿四一直守在旁邊,司馬鳳說不清楚的地方他就接著補充。聽到司馬鳳等人沒有在榮慶等待賀靈的結(jié)果就跑了回來,司馬良人發(fā)出十分不悅的哼聲。阿四忙為自己少爺解釋:“少爺當時眼睛狀況不太好,遲少爺又覺得榮慶那大夫不可靠,所以執(zhí)意要回來。鷹貝舍在榮慶也有分舍,遲少爺已經(jīng)叮囑有任何消息都以鷹傳訊到家里來。” 傅孤晴連連感慨:“當年牧涯在我們家里治病的時候也是日夜蒙著眼睛,你就當他的雙眼,時刻牽著他走?,F(xiàn)在倒是反過來,是他牽著你走了?!?/br> 司馬良人卻在想著烏煙閣的事情:“邵金金始終是一代大俠,如今竟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可悲?!?/br> 他掃了司馬鳳和阿四幾眼,知道這兩位還有些事情沒說出來。這些事情想必是不方便當著傅孤晴的面說的。司馬良人看著兒子眼上蒙著紗布,面上又都是磕碰造成的傷痕,忍不住又譏諷了兩句:“你武功怎么差成這樣了?雖然看不到,但連路都不會走了么?” 司馬鳳不能說是自己給遲夜白使的苦rou計,沖司馬良人嚴肅點點頭:“確實有些眩暈。” “那便去看大夫吧?”傅孤晴急急將他拉起。 司馬良人十分信任遲夜白,見自己兒子看著并無大礙,料想若是有大問題遲夜白是斷不可能扔他一個人在城外自己先回家的,于是在一旁提醒:“不如先去問問甘令史?他和他新收的那個徒弟對毒都很有研究?!?/br> 甘樂意和宋悲言正在小院子里歡快地搗藥。 兩人最近在海邊找到了頗為珍貴的鷹嘴貝。鷹嘴貝搗碎后是多種解毒藥劑的重要配方,甘樂意提著一包袱皮兒的鷹嘴貝,已經(jīng)樂了三四天。 宋悲言見他樂,也跟著他樂,雖然搗藥的工作大部分由他完成,甘樂意大多數(shù)時間只是端著杯茶水站在一旁,涼涼地提醒他“這個不夠碎”“那個又太碎了”“總之不能太碎也不能太不碎”。 傅孤晴、司馬鳳和阿四走進院子里的時候,兩邊的人都吃了一驚。 傅孤晴:“甘令史,你怎么不剔骨頭了?” 甘樂意:“司馬鳳,你怎么瞎了?” 宋悲言:“甘令史也不是天天剔骨頭的,最近又沒有人命案子?!?/br> 阿四:“是啊,瞎了!” 一時間院子里一片亂紛紛。 司馬鳳動動鼻子,露出一絲笑意:“甘令史,你們還煮了什么吃的呀?” 他雖然蒙著眼睛,但對院子極為熟悉,循味而去,揭開了院子一旁正燉煮著的一鍋豬蹄。 傅孤晴和阿四都緊張起來:“別亂走!摔了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