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知道他只是隨口說著玩玩，但司馬鳳立刻就不惱怒了。遲夜白笑得少，因而他一見著他笑就開心，寧可被擠兌百次也不惱。

    “說到好人，我這兩日在思考那兇手殺人之后要堅(jiān)持蓋著尸體的原因。容珠用巷子里的破被蓋著，小雁用筐子蓋著，春桐是用磚石封著?！彼抉R鳳說，“兇手在掩蓋尸體，但這種掩蓋的方式顯然并不嚴(yán)密，他不是為了藏匿尸體才掩蓋的?！?/br>
    遲夜白疑惑道：“不是為了藏匿，那為了什么？”

    “愧疚?！彼抉R鳳摸摸下巴，“行兇之后的愧疚和悔意讓他不安，所以他拙劣地掩蓋尸體，是一種類似補(bǔ)償?shù)闹虑感膽B(tài)。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愧疚，但今日聽產(chǎn)婆說這故事，我有了點(diǎn)兒眉目?！?/br>
    “是的，一定要找出沛沛的孩子?！边t夜白低聲道，“他太可疑了?！?/br>
    兩人拐過一個街角，說話間正要往戶籍處去，忽見前頭有人推著一輛板車走過來。板車上放了幾個泔水桶，晃晃蕩蕩，似是不穩(wěn)。推車的人把車子放停了，提著幾個桶子挪動位置，見都放平穩(wěn)了，才重新推車往前走。那人瘦削干癟，看著沒什么力氣，用來提水桶的工具倒是有趣：那工具長得像是一個抓手，開關(guān)持在推車人手中，他用力一捏那開關(guān)，前端的抓手就張開來，緊緊抓住了水桶的把兒。

    司馬鳳走了兩步，突然停下，回頭看著那推車人的背影。

    他想起了昨天阿四說的事情：在金煙池里頭倒夜香的人左手筋脈受了傷，提不了重物。

    “提不了重物……”他看著遲夜白，沒頭沒尾地說，“他怎么去倒夜香？”

    遲夜白：“？”

    第17章 煙魂雨魄（9）

    阿四捧了一手的松子，跟宋悲言相對而磕。

    甘樂意的小院子里滾起薄煙，是他正在烹煮藥汁，以便檢驗(yàn)幾個死去的小姑娘服下的是什么毒。藥汁已經(jīng)熬了十幾罐，但怎么驗(yàn)都沒有結(jié)果。

    “今天要驗(yàn)?zāi)姆N毒？”阿四問。

    “不驗(yàn)毒?！彼伪哉f，“幾乎所有的毒都驗(yàn)過了，甘令史說開始驗(yàn)點(diǎn)兒別的?！?/br>
    仵作這一行驗(yàn)毒和撿骨往往要花最多時間。甘樂意一直想搗鼓一種能檢驗(yàn)絕大部分毒素的玩意兒，但各種藥草的藥性相生相克，實(shí)在找不到有什么能簡單快捷地驗(yàn)毒。他只能一個個地推敲，因中毒者喉頭呈現(xiàn)青紫色，他便推斷了幾種中毒癥狀為皮膚泛出青紫色的毒，一個個地檢查試驗(yàn)。但全都不是。

    “不是毒是什么？”阿四十分好奇。

    “我也不知道?！彼伪允痔拐\。

    “難道她們不是中毒而死的？”

    “甘令史的意思是，確實(shí)是毒，但可能不是我們平時常見的那些毒?！?/br>
    阿四咔咔咔地剝松子，若有所思。

    “我想起一件事兒?！彼f，“你知道木棉人么？”

    宋悲言老實(shí)道：“不曉得?！?/br>
    當(dāng)年慶安城的木棉人事件阿四并未經(jīng)歷，只是后來幫著司馬鳳整理卷籍時看到一二。那位兇手在行兇的時候也用了毒，卻不是常見的毒素，而是他在收藥途中偶然發(fā)現(xiàn)的混合草藥。那草藥十分怪異，檢驗(yàn)不出痕跡，當(dāng)時著實(shí)令慶安的巡捕和仵作大大頭疼了一番。

    “世間的藥和毒都有千千萬種，誰都不敢打包票說全都認(rèn)識?！彼伪哉f，“我覺得這個挺正常的?！?/br>
    “若是那毒是多種草藥混合而成，豈不是更難驗(yàn)出？”阿四說。

    宋悲言搖搖頭：“不是這樣的?！?/br>
    中藥配比講究配伍，調(diào)毒其實(shí)也是同理。配伍是指根據(jù)病人實(shí)際病情，選擇不同的藥物配合治療，其中這一味多少，那一味多少，都極有講究。配伍中有單行、相須、相使、相畏等七種說法，又稱為“七情”。宋悲言跟阿四解釋道：“是藥三分毒，《內(nèi)經(jīng)》將藥分為大毒、常毒、小毒和無毒，說的就是這個理。既然藥毒同源，其實(shí)就看如何運(yùn)用‘七情’。所謂相須、相使，說的都是多種藥性的配合，但這配合是必須分主次的，就像領(lǐng)隊(duì)打仗，肯定有將軍也有小兵。而混合而制成的毒里面必定也有將軍和小兵?！?/br>
    “你是說，擒賊先擒王？”阿四虛抓了一把。

    “是的。摸清楚那當(dāng)將軍的是什么玩意兒，配合中毒癥狀，就能知道小兵是什么?！彼伪該u頭晃腦，“不過有的配毒高手喜歡亂混合，一味毒中可能有十幾種東西，其中的分量非常微妙。能配出這種毒的自然是高手，能從細(xì)微癥狀中查驗(yàn)出毒里各種藥性的，更是高手中的高手?！?/br>
    這個說法阿四倒是明白。他見過許多兇狠狡猾的兇手，但最終都被老爺少爺揪了出來。如此一比較，自然是老爺少爺更厲害的。他了然點(diǎn)頭，突然抽了抽鼻子：“咦？燒焦了？”

    話音剛落，身后小院的門被打開了。甘樂意雙眼發(fā)亮，指著阿四口舌哆嗦：“去、去把、把你家少爺叫回來！”

    阿四立刻跳下石磨：“少爺和遲當(dāng)家去金煙池了?！?/br>
    “立刻找回來?！备蕵芬獯鴼?，“有眉目了?！?/br>
    阿四和宋悲言頓時都來了精神：“什么眉目？”

    “鼠須草，加含笑?！备蕵芬庹f，“主要是這兩味，六四配伍，間有瑞香、杜香、臭藤，都是常見的毒草，但若無一點(diǎn)兒藥草的知識，絕對搞不出來。”

    宋悲言愣了片刻，呆呆地問：“鼠須草……毒不是顯在骨頭上么？”

    “含笑中和了毒性，所以進(jìn)不去骨頭，全顯在rou里了。毒應(yīng)該是喂食進(jìn)去的，所以別的地方看不到，喉頭和牙齦倒是變色了?！备蕵芬忸D了頓，大吼，“去啊阿四！告訴你家少爺，蓬陽城里頭種含笑的地方不多，倒是倒夜香的人特別喜歡用含笑的水浸泡頭巾用來蒙鼻子！”

    阿四跑到一半，突地愣了：“倒夜香的？”

    他心中涌起一種不太妙的感覺。春桐出事之前他拜訪過那個夜香郎，但他著實(shí)瘦弱，也著實(shí)左手不利，他便沒有在意。阿四牽了馬飛快跑出去，心頭咚咚亂跳。

    若真是夜香郎，便是他害了春桐。

    司馬鳳和遲夜白離開戶籍處的時候阿四正巧找到了他們。

    兩人在戶籍處查閱了十九年前的資料，發(fā)現(xiàn)金煙池中賣出去的男孩不多，全都被魯王府買下了。但魯王府對這些奴仆并不上心，先后有幾個人因?yàn)榉稿e被驅(qū)逐出去，之后去了哪里，再無記載。阿四抵達(dá)的時候慕容海也剛剛趕了過來，四人在戶籍處前面碰頭了。

    “那位沈大人出動了?！蹦饺莺Ｕf，“現(xiàn)在已派了不少巡捕去往金煙池調(diào)查。此外我還查了查那位沈大人的事兒，發(fā)現(xiàn)……”

    他看看遲夜白，又看看司馬鳳。遲夜白面色平靜，補(bǔ)充完慕容海的話：“沈正義是沈光明*的弟弟。”

    司馬鳳一下就驚了：“啥？！”

    他立刻想起一年之前與那位小友相交的種種，很是吃驚：“江湖竟這么??！”

    “知道你肯定沒記住?！边t夜白說，“不講這個了，阿四，你那邊什么事情？”

    阿四立刻將甘樂意的話原原本本告知，司馬鳳和遲夜白臉色都是一變，立刻往家里趕。司馬鳳另外囑咐阿四：“你和慕容去跟那位沈大人說一聲，就說司馬家的仵作驗(yàn)出了重要結(jié)果?！?/br>
    兩人立刻領(lǐng)命去了。途中慕容海十分郁悶地問阿四：“你家少爺指揮起我來倒是自然。我主人可不是他?！?/br>
    “慕容大哥，你這話就不對了?！卑⑺恼f，“你主人是遲少爺，那不就等于你主人也是我家少爺么？”

    慕容海：“……那你呢？”

    阿四挺胸：“我也聽你家主人的話啊。咱倆不要分這個，他倆都不分彼此呢?！?/br>
    慕容海：“你什么時候見他倆不分彼此了？”

    兩人靜了片刻，阿四卻忽然一抖，不肯講了：“不說啦，免得我被少爺打?！?/br>
    另一邊廂，司馬鳳和遲夜白已趕回家，直接去了甘樂意的小院子。甘樂意簡單說了查驗(yàn)的情況，抖出一塊帕子給兩人看。帕子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都是青黑的斑痕。

    “蓬陽城中含笑確實(shí)不多?！边t夜白飛快道，“因?yàn)榕铌柌贿m合種含笑，因而只有城北的角落里栽著幾株。含笑香味濃烈，倒夜香的人常常摘了花葉熬煮成水，用來浸泡布巾，再將布巾用于蒙上口鼻，隔絕臭氣?！?/br>
    司馬鳳眉頭緊緊擰著：“去尋夜香郎！必須得快。若兇手是他，他之前只挑容珠小雁這些小姑娘下手，但春桐年紀(jì)應(yīng)該不在他的選擇范圍里，他越來越不擇手段了。”

    “且犯案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边t夜白緊緊隨著他走出去，“司馬，夜香郎這事情和木棉人著實(shí)很像。他也懂得用混合毒藥?！?/br>
    “你都記得木棉人當(dāng)時的事情么？”司馬鳳飛快上了馬，回頭問。

    “自然記得?！边t夜白緊隨著也上了自己的馬，邊走邊說，“確實(shí)除了殺人手法和用毒方法相同之外并無其他相似之處，但……”

    “還有一個相似之處?！彼抉R鳳臉色陰沉，“木棉人用死者手中的木棉制作成人偶，這個兇手割了死者的頭發(fā)，不知是用來做什么?！?/br>
    遲夜白沉默了片刻。

    “蓬陽少見這類兇案?！彼吐曊f，“你別著急，找得到的?！?/br>
    “嗯。”司馬鳳應(yīng)了一聲，和他先后疾馳出去。

    夜香郎并不難找。他白日里沒事可做，都縮在家中不外出。

    巡捕們接了大人的命令，團(tuán)團(tuán)圍著那處小巷，等待下一步指令。巷中還住著其他人家，紛紛關(guān)門閉戶把孩子拎回家，一時間四圍寂靜不已。

    有切剁的聲音從夜香郎房子中傳出，隨后便是烹炒食物的香氣。

    司馬鳳和遲夜白抵達(dá)的時候，阿四跟慕容海已經(jīng)守在了那里。司馬鳳和巡捕打了招呼后，巡捕便踢開了那扇黑乎乎的木門，闖進(jìn)房中。

    房中十分昏暗，廚房的煙氣十分嗆鼻，天窗漏下來幾縷光線，蹲在灶前的人慢吞吞抬起頭來，看著闖入者們。巡捕十分粗暴，直接將他拎起來，摔在司馬鳳和帶頭的人面前。那夜香郎不見慌亂，只蜷在地上，抬頭看著眼前的人。

    司馬鳳腦袋里轟地一響，竟退了一步。

    “司馬？”遲夜白就在他身后，連忙出聲詢問。

    等見到夜香郎面容，連他也略略吃了一驚。

    眼前跪在地上的人面目瘦削，須發(fā)有些凌亂。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這人長得和木棉人是一模一樣的。

    ——

    *沈光明：《你們江湖人真會玩》的主角，本文會出場，有一個全程參與的案子。沒有看過江湖人的讀者也不用去翻，這個故事獨(dú)立于江湖人，等角色真正出現(xiàn)的時候我會做好人物出場的介紹。

    第18章 煙魂雨魄（10）

    兩年前在慶安城發(fā)生的木棉人事件是司馬鳳親自去處理的。當(dāng)時遲夜白也隨著他一起去，因而如今在場的人之中，只有他們兩位見過木棉人。

    木棉人形容枯槁，神情怪異，舉止也不似常人。他長得端正，濃眉大眼，但腰背佝僂，行走時姿態(tài)十分怪異。

    司馬鳳當(dāng)時推斷，木棉人應(yīng)該是個神智錯亂的人，從他用木棉扎人偶并稱它們?yōu)樽约浩捩湍芸闯鰜?。司馬鳳記得很清楚，抓捕木棉人的時候因?yàn)樗纯梗约哼€上前去制住了他。當(dāng)時木棉人亮著一雙鼓突的眼睛，從凌亂的頭發(fā)中死死盯著司馬鳳。

    夜香郎的神情與木棉人不同，但兩人的長相實(shí)在是太像了。

    十九年前芙蓉院自縊而死的妓女沛沛……她生的一雙孩子……那被拍花子買走，不知帶到了何處的男孩……以及現(xiàn)如今蜷在地上的夜香郎。

    在驚愕之中，司馬鳳飛快閃過一個念頭：不能怪阿四，阿四沒見過木棉人，他不知道。

    他心頭一片難以抑制的茫然和酸楚：如果當(dāng)時來找夜香郎的是司馬鳳他自己，那么春桐就不會死了。

    巡捕們將木棉人押到府衙，司馬良人已在那里等著了。

    他用自己的面子從那位沈正義沈大人那里換來了半個時辰的時間：在上堂受審之前，司馬鳳和司馬良人可以在巡捕在場的條件下，先審審木棉人。

    邊疆留了下來，背挺得筆直，一雙憤怒眼睛瞪視著夜香郎。

    夜香郎看到眾人眼神，不驚不懼，倒像是毫無反應(yīng)一般。他手腳都被鐵鏈鎖著，跪在地上，略略彎腰，伸出手指專注地?fù)钢孛娴哪啻u。

    司馬鳳扯著他換了個位置，坐在他前面。夜香郎瞇起了眼睛：換了位置后他正對著陽光，春日強(qiáng)烈的光線刺得他眼睛很疼。

    一般犯人被拘捕后出現(xiàn)的恐慌和緊張?jiān)谒砩贤耆也坏剑t夜白和司馬良人等人和邊疆站在一旁，默默地等著司馬鳳開口。

    司馬鳳不問他身份來歷，也不問他是否知曉命案，更不問他是否與命案有關(guān)聯(lián)。

    “張小財(cái)，你知不知道你有個雙生兄弟？”他開口問道。

    夜香郎臉上的平靜神色頓時消失了。他猛地抬頭，雙目圓睜，嘴唇顫抖。

    “……誰？”

    “你原來不知道？”司馬鳳笑了笑，“我以為你們是親兄弟，該互相有連通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