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想什么?”他低聲責備,“我不在的時候不要這樣。” 遲夜白鬢角出了些汗。潛入記憶深處的感覺并不好受,總有些毫無關系的舊事跑出來要糾纏他。 “無妨。”遲夜白笑道,將手抽走了,“兩年前的蓬陽城志里沒有山賊的記載,而清平嶼的記錄中也沒有劉峰被山賊殺害并剝皮的事情。這事情究竟怎么發(fā)生、怎么蓋下去的,說不定得問一問劉家的人?!?/br> 劉家女眷都在小院外頭等候,似是很不愿意走進去。 司馬鳳跟她們說了幾句,便立刻有個女人抬起頭站出來。 “我是劉峰的夫人?!蹦桥松袂槟唬拔覀円矐岩蓜⒎寰褪顷愒圃職⒌??!?/br> 司馬鳳饒有興味:“為什么?” “因為劉嶠是劉峰害死的?!迸死涞卣f。 司馬鳳:“噢噢。” 這時有女人慢吞吞又補充道:“劉俊福也是她害死的啊。說是房中得了急病,實際上島上的人都知道是馬上風?!?/br> 司馬鳳:“噢噢噢。” 他缺乏興趣的應聲讓說出這事實的女人十分不滿,一步踏出來又繼續(xù)說:“劉俊福年紀那么大了,怎么消受得起她這個小狐貍?嘿,天天吃藥填身子,還在外面買了不知多少名貴藥材,日夜在廚房里熬壯陽湯水。那狐貍也裝得像,一開始說要納她作妾時還哭哭啼啼,后來賣乖耍蠢,還幫著熬那汁兒。那折騰的聲音真是整個清平嶼都聽得到!” 遲夜白掃了她一眼,記得方才來時這女人自稱是劉俊福的第四房妾侍。 女人們被引得聒噪起來,紛紛數落陳云月平時在劉宅里的不端行為。司馬鳳認認真真地聽著,時而點頭時而微笑,十分融洽和睦。 待女人們把三人送出劉宅,他的神情一下就變了。 “劉俊勇給自己兒子買下陳云月的時候,劉嶠病得快死了。陳云月嫁過來之后劉嶠撐了五年,過得還算和美,夫妻兩人感情很好。但劉嶠長年要服用湯藥,劉峰就是在湯藥里動的手腳?!彼抉R鳳拿著扇子做了個劈砍的動作,“兄弟相殘,多是為了家產?!?/br> 宋悲言湊在一旁連連點頭:“對的,我聽過許多這樣的故事。” 司馬鳳看著他,摸摸下巴。 宋悲言:“???” 三年前的平湖秋光,張繁秋和龍威鏢局都沒了,秋光劍譜和龍威鏢局的地盤便落入了他人之手。 這一次的清平嶼,死了幾個人,揭了拍花子的事情。然后,他和遲夜白收獲了一個懂得辨香的藥徒宋悲言。 第7章 人面燈(7) 司馬鳳的眼神十分奇怪,宋悲言一頭霧水:“???” “她們還說了另一件事。劉宅里沒有誰用得上龍腦香這種昂貴玩意兒,劉俊勇自己更是從來沒有用香的習慣。不止他,劉宅的所有人都不用香?!彼抉R鳳說,“除了陳云月?!?/br> 陳云月喜歡熏香的習慣是劉嶠教出來的。劉嶠在外頭上學的時候很有些文氣,房子和衣服都要用香木熏過,被太陽一烘曬,全都暖洋洋香噴噴的。但即便是劉嶠也絕對不會用龍腦香,一是太珍貴,二是他根本沒機會接觸到這種御香。 “劉俊勇和陳云月身上都有龍腦香的氣味,但那香不是從劉俊勇那邊來的。我認為更大的可能是,劉俊勇從陳云月身上沾到了這種香氣?!彼抉R鳳低聲道,“陳云月怎么可能接觸到龍腦香?” “六年前發(fā)生的貢品受劫案件里出現過龍腦香。”遲夜白提醒道,“那車上的貨物都被賊匪搶走了,包括一批十分珍貴的香料。” 司馬鳳點點頭:“我記得。原先刑部的人還來找過我爹,希望我們家出手幫忙,但這是朝廷的事情,我爹實在是怕受牽連,最終婉拒了。” 宋悲言看看司馬鳳,又看看遲夜白,不出聲。 “小孩,你說你師父教你辨識龍腦香,所以你師父有這玩意兒?”司馬鳳笑著問他。 宋悲言咬著唇不說話,把頭低下去。 “有意思得很。”司馬鳳小聲道,“人面燈和龍腦香,還有你師父和你這小孩子?!?/br> 他抓著宋悲言的手腕拉著往前走,宋悲言有些怕,開始掙扎。遲夜白走上前把兩人的手松開,把手搭在宋悲言肩膀上和他一起走。宋悲言不怕遲夜白,心里有些委屈:“我?guī)煾甘呛萌恕?/br> “嗯。”遲夜白隨口應了聲。 宋悲言知道他只是敷衍回答,心里更加難過,默默低著頭隨兩人往前走。 走到半途 ,遲夜白終究忍不住,拉拉司馬鳳的衣袖:“司馬,我方才看到你了?!?/br> 司馬鳳立刻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時候,眉毛一挑,高興道:“什么樣的我?穿了衣服么?” “……”遲夜白幾乎要翻白眼,“是小時候的你,手里還有那盞蓮花燈?!?/br> 司馬鳳頓時認真起來:“還看到了誰?” “只有你一人?!?/br> “那就對了。放心吧?!彼p聲笑道,“你看得沒錯,那里頭確實只有我一個人?!?/br> 宋悲言不知道兩人在打什么啞謎,但見遲夜白神情舒展了,心頭不安也略略減少。他有些怕司馬鳳,也害怕這兩個人說的話,總覺得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影影綽綽,被極為小心地掩蓋著。只好緊緊跟著遲夜白了,他不會害我。宋悲言心想。 祠堂里點著燈,兩個巡捕正在燈下吃花生米,看到三人走進來連忙站起。 陳云月被鎖在小房子里,聽到來人的腳步聲才慢慢抬頭。她肩上的傷是宋悲言包扎好的,看到宋悲言也進來,便沖他露出個不太明顯的笑。 司馬鳳蹲在她面前,把手里提著的燈放到兩人中間,燭光照著她臉龐,能看到上面細細的傷痕。在燈光的范圍里,仿佛只有兩個人。他單刀直入:“你是怎么殺死劉峰的?” 陳云月一愣,眼神飛快抬起,在宋悲言和遲夜白身上掃了過去。 遲夜白神情沉穩(wěn),宋悲言卻皺著眉頭,緊緊盯著她。 “……我沒殺?!标愒圃螺p聲說,“不能冤枉我。” “人面燈上面的皮,是劉峰的吧?”司馬鳳又問。 陳云月的眼神終于落在他臉上。 “一個人的皮應該不止做出兩盞燈。”司馬鳳壓低了聲音,“還有一盞在哪里?劉俊福死的時候也掛起來了么?” 陳云月默默縮回手,又把頭低下去。她的鞋子被脫了,光著腳蹲坐在角落。裙擺沾染了污泥,她堅持用雙手把布料上結塊的泥一點點搓下來。 “誰把龍腦香給你的?”司馬鳳的聲音放得更低,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你認識這個小大夫么?龍腦香……是不是他的?” “不是!”陳云月大聲打斷了他的話,“你、你不能冤枉人!” “我從不冤枉人?!彼抉R鳳沉沉地說,“只是這世上混人這么多,總要多些心眼?!?/br> 陳云月抬頭看著宋悲言?!八皇菈娜??!?/br> “對,他不是,劉峰是。”司馬鳳溫柔地說,“陳云月,劉峰那么壞,他是應該死的。他連自己親大哥都害,他應該死?!?/br> 蹲坐的女人開始發(fā)抖,抬起頭的時候滿臉是淚:“他該死……他該死……” 宋悲言嚇了一跳,腳下不由得往后退,但被遲夜白扶住了。遲夜白示意他不要出聲,只聽得那燈光中,司馬鳳仍在小聲地問著,從陳云月嘴里挖出越來越多的事情。 劉嶠確實是劉峰害的。他在劉嶠的藥里多放了一些材料,連續(xù)一個月天天吃,后來心竭而死。 陳云月一開始并不知道其中隱情,只當做自己確實命不好,沒辦法守著夫君到老。但不久后劉峰開始接近并占有了她,隨即才得意洋洋地說出自己做的好事來。當時陳云月的孩子還在劉宅里生活,她根本不敢反抗,直到后來出了清平嶼,才終于逮到下手的機會。 但劉峰確實不是她殺的。她無力殺人,更不懂剝皮。 “路上忽然被迷了,等我醒過來時他已經死去多時,皮也沒有了?!标愒圃逻€在微微顫抖,“人面燈……是后來才出現的,就在我房間里?!?/br> 那時她已經回了清平嶼,外頭哭哭啼啼地給劉峰出殯,她在房里高高興興地繡花,聽到敲門聲再走出去,發(fā)現門檻上放著兩盞怪燈,院子里站著一個人。 “是一個文氣的先生?!标愒圃滦÷曊f,“他給了我一把種子讓我種在院子里,然后告訴我,人死的時候若是被這燈照著,他魂魄就生生世世被困在燈里,永遠是孤魂野鬼,不得輪回?!?/br> 第8章 人面燈(8) “院里的東西都是那時候種的?”司馬鳳問,“誰告訴你這些草藥的毒性?那先生叫什么名字?” “他沒告訴我他叫什么。”陳云月小聲道,“阿嶠教我識過字,那先生給我留下了一些說明藥草毒性的紙頁,我能看懂。院子里原先種著云實,劉俊勇死之后,我都拔了。” 宋悲言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云實全株有毒,吃了的話人會變得興奮和狂躁?!彼麎旱土寺曇舾t夜白說話,“劉俊福年紀大,吃多了這東西才死的?!艺f的是真的,沒有騙你。” 他迫切想要得到遲夜白的肯定和贊同,遲夜白低頭看著他,點點頭:“嗯?!?/br> 這時司馬鳳仍在細細地詢問陳云月那先生的樣貌和衣著。 “挺高大,白面微須,總是笑著。”陳云月竭力回憶,“他每次來找我都是深夜,只站在院中的昏暗角落里,我實在看不清楚。他左腕上有一個白玉的手鐲,我記得這個?!?/br> 司馬鳳回頭看宋悲言,只見少年人面色慘白,緊緊咬著下唇,滿臉驚愕之情。 他笑了笑,心頭疑竇重重??此伪缘谋砬?,陳云月說的這位先生想來就是他的師父了。這人殺人剝皮,還用人皮做燈,可謂是個十足十的怪物。司馬鳳不理解的是,自己爹怎么會和這種怪人相識,甚至還稱為“故友”,這太費解了。 “劉俊勇呢?”司馬鳳問,“她是你殺的,還是那先生殺的?” “……是我?!标愒圃碌皖^道,“我告訴他我喜歡夜晚的桃園,愿意在桃源里和他喝一場酒。劉俊勇便去了。他喝了我給他的酒,酒里我加了飛燕草、苦參和黃杜鵑莖葉的粉末?!?/br> 她終于把裙擺的泥塊搓干凈了。 “劉老狗也是我殺的。”陳云月聲音很輕,“他將我拐來賣給劉家,路上對我不斷打罵羞辱,若不是想著黃花閨女價錢更高,只怕我已經被他玷污。阿嶠死之后我嫁了兩個劉家的人,清平嶼上流傳的那些話,又臟又惡??晌乙餐Ω吲d的,若不是那些人說我人盡可夫,只怕劉老狗也不會失去戒心,喝下我的酒。” 她放開了裙擺,一下子歡快起來:“你瞧,干凈啦!” “殺人需償命?!彼抉R鳳說。 陳云月仍舊笑著:“行啊,那就償吧?!?/br> 司馬鳳:“你還有個孩子?!?/br> 陳云月?lián)u搖頭:“沒我更好。她不回清平嶼,好好跟著她表姐過就行。” 司馬鳳不說話了。他心頭還有疑惑,但這些疑惑又不止指向陳云月。 “你是一心想死,所以才用這種手段殺劉俊勇和劉老狗?!彼尖馄趟俣乳_口,“你完全可以用更隱蔽的方式下手的。劉老狗喝了有藥的酒,當時已經無力反抗,你明明可以直接將他推進錦衣河里,可你要勒死他。你已經不想隱藏了,死意已決。劉俊勇死的地方掛著人面燈,這種行為我們稱為‘標志’。人面燈這種‘標志’和尸體、和殺人事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它出現在現場就說明,兇手除了在殺人之外,還需要這個‘標志’來完成另外的目的,而且這個目的的重要性甚至遠遠超出殺死某人?!?/br> 陳云月聽得很認真:“所以你一開始根本就不相信我是冤枉的?” 司馬鳳:“我不相信殺人事件中的任何人。很多時候一場命案不是由一個兇手完成的,它還有很多有意無意的幫兇。” 他頓了一頓,繼續(xù)說道:“出現‘標志’的原因很多,最常見的就是復仇和詛咒。你殺人的方式并不高明,但我好奇的是那位教你如何制作殺人用具的先生?!?/br> 陳云月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這位巡捕大哥?!彼f的話里,頭一次流露出了真心實意的情緒,“若我知道更多,我一定會告訴你。但那個先生太神秘了。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我感激他做的這些事情。好和壞對我來說早就不重要了,與其論好壞,不如論那些惡人如何處置才更爽快?!?/br> 她壓低了聲音,很有些惡狠狠的意味。 “巡捕大哥,你以為這些拍花子在蓬陽周圍流竄,蓬陽城里的大人們不知道么?你們當巡捕的,難道就真的不知道么?我嫁給劉峰,又嫁給劉俊福,清平嶼的人一邊覺得我傷風敗俗,一邊對我勾引男人的各種手段津津樂道,他們難道不知道我是被脅迫的么?可他們會為我說話么?我不殺他們,難道你們又肯追溯那么久以前的齷蹉事情么?” 她細細地拂去腳面的灰土。 “我是沒辦法。恨不能自己死了,那些惡人也一并死去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