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jié)
“出去告訴他們。”皇帝稍抬了頭告訴陳冀江,“雪梨為勸朕見他們動了胎氣了,他們?nèi)粼俨蛔?,讓她腹中孩子有恙,朕要他們殉葬!?/br> “諾。”陳冀江一揖,一臉從容地就出去了。 雪梨憋笑,從干鍋中夾了一塊肥腸到碗里一放,又張開筷子連肥腸帶小半口米飯一起加起來送進口中,頓時滿口皆是筋道彈牙的肥腸中溢出的特有濃香。 . 那日皇帝借著她的胎好歹把人打發(fā)走了,她也借著傳膳的過程好好地給那幫人添了個堵。 但在幾天后,一家子正同在紫宸殿前的廣場上玩樂的傍晚,七王來求見了。 他一身直裾有些凌亂,顯是有幾日沒顧得上換了。魚香一聞那股難聞的味道就竄過去擋它,露著獠牙橫在前頭不讓他過去。 “七叔叔!”阿杳喊著他跑過去,揮揮手把魚香推開,魚香委屈地鉆進阿杳懷里又拱又蹭,阿杳趕緊哄它,“乖啦乖啦,你沒錯!但那是七叔叔,你不可以兇他的,好不好!” “嗷嗚?!濒~香繼續(xù)蹭阿杳,引得阿沅也過來幫jiejie哄它。 謝晗在皇帝面前一揖:“皇兄……” “你說?!被实坌σ鈹咳?,雪梨也看著他。 “皇兄,您去見見母后吧。御醫(yī)說……”謝晗鼻子一酸,“御醫(yī)說母后可能也就是這個月的事了?!?/br> 雪梨神色一顫,抬眸看向皇帝。 皇帝的面容卻沉得讓她說不出話。 他負手站著,站在這紫宸殿的天地間,緊蹙的眉心沒有一點笑意,可眼底也尋不出半點的慌亂或者悲傷。有那么彈指一瞬,她心底生出久違的距離感,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冷酷無情,只是大齊的皇帝,離她非常遙遠。 但也只有那么短短一瞬而已,她旋即就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去握他的手:“陛下?” 他神色未動。眼底輕輕顫著,似乎不想理會任何人。 連雪梨都險些因為他的這副神色就退到一旁去不擾他,靜了一會兒,還是又捏了捏他的手:“謝昭……” 謝晗眼底一震,垂眸不作聲地退開了幾步,全當沒聽見剛才那兩個字。 謝昭看向雪梨,神情微松:“你想勸我去?” “……不?!毖├嬉粶髶u搖頭,“我想知道你是怎樣想的,再看要不要勸你?!?/br> 若他有一點想去的意思,她就勸他,否則太后走了他會抱憾終身。 謝昭眸色微凝,俄而眼簾垂下:“母后她……因為她,死了太多人了。” “哦?!毖├孑p輕地給了他個回應,等了一等見再無下文,便說,“陛下若覺得不去是對的,我……我也就相信這是對的?!?/br> 謝昭微微頷首:“多謝?!?/br> 而后他便看向謝晗,謝晗卻只滿目震驚地看向雪梨:“雪梨你……” 他眼中是滿滿的不可置信,如炬的目光盯得雪梨連頭都不敢抬。 她只能悶著聲說:“七殿下別怪我,我知道前朝后宮都在拿孝道說事,但……但這件事中究竟有多少糾葛,你我都清楚,我不能也空拿那些大道理壓陛下?!?/br> 謝晗沒多理她,眉頭緊緊皺著,顫抖著看向皇帝:“皇兄你……你真的不肯見母后最后一面嗎?” 他說完便覺得如鯁在喉。 這些日子對他來說都太難熬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曾經(jīng)雍容華貴的母親,一天天地昏聵、虛弱下去。 他那么努力地想緩和一下母親與兄長的關(guān)系,如今…… 如今母親在僅剩的時日里心軟了,可皇兄……他眼底那份尋不到邊際的冷漠,讓謝晗覺得怕極了。 ☆、第159章 愧疚 雪梨回到六格院的當晚,聽芝麻說后宮不少人挨了罰。 芝麻說:“惠妃夫人牽的頭,好像是她宮里有兩個隨居的小嬪妃到紫宸殿生事來著。也不知是多大的事,惠妃夫人張口就是杖二十,柔嘉宮那邊都說不曾見過夫人發(fā)這么大的脾氣?!?/br> 雪梨便悶頭苦思起這里頭的意思了。 她所知道的是在七殿下告退后,陛下往后宮去了一趟。她初時以為他是看望太后去了,后來又聽說沒有,是去了柔嘉宮。 那是跟惠妃夫人說這事去了?所以惠妃夫人帶頭先把自己宮里的人罰了、讓各宮主位有樣學樣? 雪梨的貝齒刮刮嘴唇,心里有點詫異:他這是真不打算去見太后的意思? 如果他想去,那罰今天去長跪的人就不合適了,哪有一邊聽勸一邊反怪別人不對的?現(xiàn)下他不僅罰了人,說的罪名還只是“到紫宸殿生事”,絕口未提太后…… 雪梨多少有點心悸的感覺,母親病重兒子不肯去見什么的,乍一聽總歸還是挺讓人心寒的。好在她知道這里面的彎彎繞繞,說不上怪陛下不近人情,只是免不了祈禱一下自己以后不會和太后淪落到同樣的境地。 ——她一定要讓孩子跟她親近!幾個都要跟她親近! 她這樣稍稍地胡思亂想了一小會兒,而后平平神,告訴芝麻:“去叫豆沙福貴和清夕聽菡來,另告訴白嬤嬤一聲,就說這幾天有勞她盯著些院子里的事,有什么不對頭的,及時告訴我一下?!?/br> “諾?!敝ヂ楦I砣ソ腥耍笞约喝ジ讒邒邆髟?。 過了會兒,另四人打簾進來,施了個淺禮靜等吩咐。 雪梨看向豆沙:“這幾天你辛苦些,白日歇著、夜里起來幫我盯著事吧,有什么事即刻叫我起來,尤其是長樂宮那邊若來傳人——我不管是傳皇子帝姬還是叫別人去,必須先告訴我。” “諾?!倍股硲?,又道,“那白日里讓杏仁在娘子身邊伺候吧,跟前的活她也熟,還可以讓她帶一帶紅糖?!?/br> 雪梨點頭,豆沙就退出去安排了。她又向福貴道:“前年新?lián)苓^來的那四個宦官還沒正經(jīng)派過差事,你看著安排一下,讓他們輪流守著阿沅和奶娘,若太后想見阿沅,長樂宮那邊來硬的,豆沙一個人是擋不住的?!?/br> “哎,我明白?!备YF欠身,雪梨續(xù)說:“彭啟鐘、彭啟鈺、戴旭勇、張隨才這四個你同樣都安排好,讓他們守著院門,任何外人進出六格院,必須先經(jīng)他們查個明白。” 張福貴笑應了聲諾,心中一轉(zhuǎn)就已盤算好該怎么辦了。無非就是輪值嘛,他打算讓彭啟鐘和戴旭勇一起、彭啟鈺和張隨才一起,這樣隨時都有一個力氣大的和一個會說話的。另外他還打算跟楊明全說一聲,讓他先搬到北院最靠近正院的月門邊的那個屋子,有什么事就讓他把魚香放出來——魚香可比他們這些宮女宦官加起來都管用!他們頂多是上前擋著,魚香惹急了可是會咬人的! 福貴把這些安排跟雪梨說了個大概,雪梨聽著覺得合適,琢磨著一會兒給魚香加塊牛rou,便讓福貴也退出去了。 然后她看向清夕聽菡:“那天聽福貴說你們都訂了門不錯的親事,我也就不留你們到二十五歲了。來年新家人子進宮時就會放宮女出去,到時候我會跟陳大人說一聲……不過你們得幫我把阿杳身邊的人練出來。” 二人面上皆有喜色,能早點出宮嫁人當然是比留在宮里伺候人要好的。聽菡便問:“娘子想怎么練?帝姬還小,平日照顧起居多還是我們兩個來的,直接交給那四個嗎?” 雪梨頷首:“留在帝姬身邊,能照顧她都是最基本的事,交給她們吧。還有這回,雖則我覺得太后并不會傳阿杳去,但你們也讓那四個心里都存?zhèn)€防心吧——告訴她們把帝姬守住但別嚇著帝姬,若出了什么意外,讓她們直接找陛下謝罪去?!?/br> “諾?!鼻逑β犦彰骺煲粦笠哺媪送耍齻兺顺鋈ズ筇K子嫻打簾進來,看見雪梨揉著太陽xue一臉苦惱就笑:“不是安排得挺好的?皺什么眉!” 很煩嘛! 雪梨抬眸覷覷她:“你什么時候嫁出去?我怎么聽陛下說他前陣子問過明軒君,讓明軒君搪塞過去了?你們倆怎么了?” “沒怎么?!碧K子嫻肩頭一聳,“太后這事在眼前擱著,他哪能抽出閑工夫完婚?。克运f等太后……咳,和黑白無常云游去之后再說,我覺得也好,不然我嫁過去也總見不著他,還不如在宮里留著好歹還能見到你。” 她說得慵慵懶懶的,全然不顧雪梨陰冷的目光。 雪梨心說合著我就是個給你墊底解悶的??!你還是趕緊嫁人去吧! 當天晚上,皇帝沒來六格院。雪梨在打算更衣歇息之前到院門口掃了一眼,看見紫宸殿寢殿那邊還燈火通明著,估摸著他可能今晚是睡不了了。 “子時的時候若陛下還沒睡,讓廚房做點吃的送過去吧。連著蜜餞果脯一起,陛下明白的?!毖├嫱沁叺臒艋穑贿叿愿蓝股骋贿吰沧?。 他肯定心情挺不好的。雪梨嘆口氣,腦子里又過了一遍自己早些時候做的安排,一邊心虛一邊覺得應該是沒錯的。 他不打算去見太后,她便只能跟他一心,那就不能讓他的孩子繞過他去見太后。讓各處都盯死了應該就沒事了,她及時能知情就能去問問他的意思,總好過長樂宮強行帶阿沅去見了再給他添堵。 “啊……”雪梨捂嘴扯了個打哈欠轉(zhuǎn)身回屋。 房里,阿杳阿沅都可高興啦! 打從娘懷孕,原本還偶爾會睡在紫宸殿的父皇就會每天都過來,弄得他們都好幾個月沒跟娘一起睡過了! 一提這個阿杳就生氣!前陣子有一回都半夜了,父皇還沒過來,她又正好做噩夢醒了,就跑過來蹭到娘這里一起睡——結(jié)果到了后半夜!父皇來了!二話不說抱起她就把她送回屋去了! 還笑容滿面地哄她說阿杳你乖啊,你娘懷著孕呢你不能踹她。 阿杳很不服氣!她現(xiàn)在睡覺乖著呢,才不會踹到娘! 是以這會兒,聽說父皇今晚不過來的阿杳趴在榻上愉快地劃拉著手腳,像只小青蛙似的。阿沅看了一會兒之后,一頭栽倒和jiejie一起趴著劃拉,雪梨坐在妝臺前一邊讓蜜棗給她梳頭一邊從鏡子里看他們,看得直笑:“快別鬧了,玩興奮了一會兒睡不著?!?/br> “知道啦!”阿杳答應之后就翻過身來乖乖躺著了,阿沅就沒這么乖了,繼續(xù)趴在榻上折騰。有時還踢踢腿,煩得在榻底下臥著想睡的魚香睡不著。 雪梨從鏡子里一瞪阿沅但暫且沒管,待得一頭青絲都梳順了,才兇巴巴地走到榻邊,一巴掌拍在阿沅扭動的小屁股上:“不聽話!不讓你在娘屋里睡了哦!” 阿沅含著手指看著她咯咯笑,她仍板著臉瞪著。瞪了一會兒之后阿沅臉上的笑意滯了,她正心里一顫怕他哭,他一翻身從榻上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額頭:“不生氣,不生氣哦!” 雪梨:“……”天啊這明擺著是跟陛下學的! 她心里一片凄然,咬緊牙關(guān)告訴自己一定要記得提醒陛下一聲——日后打情罵俏不能當著孩子的面了! 阿杳現(xiàn)下已經(jīng)大些了還好,阿沅可正是喜歡模仿大人做事的時候! 陛下,您的雄才大略陰謀陽謀您兒子暫沒學著,怎么調(diào)戲姑娘他已經(jīng)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了??! . 長樂宮里,又熬了好幾日的謝晗感到身心俱疲。 在過去的數(shù)年里,他總覺得自己被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卻從沒有哪次像如今這樣讓他痛苦過。 這兩日,母后清醒的時候稍微多了些。有時是連貫的兩三個時辰,有時則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但每一次,她都會看著他說:“去請你皇兄來,還有阿測和阿沅,哀家要見他們?!?/br> 是以幾日來,阿測見了太后好多次,后來索性跟他一起住在了這里。但皇兄……他真的勸不動,更別提皇長子。 他自己走不開,但他差人去過六格院的。丁香和張康都去過,回來只說六格院那邊盯得很緊,阮娘子說什么也不肯放人過來,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謝晗心里直躥火,卻又不能去跟雪梨發(fā)脾氣,只好硬生生忍著。而從昨晚開始,母后著人備筆墨紙硯了。 她手上已沒有什么力氣了,卻又不肯讓他幫著寫。他只好退得遠遠地看著,私底下禁不住哭了好幾回。 ——這太痛苦了,母后顯然已快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寫東西時身子都不能坐正,她又不讓旁人在身邊留著,就歪歪斜斜地倚在榻上寫。 她寫上幾個字便要歇上好一會兒。有時候,寫著寫著眼皮便墜下來,卻又強撐著睜開來繼續(xù)。謝晗看到母親每次提筆蘸墨時眉頭都蹙得極緊,眉心里蘊滿了病痛帶來的苦痛,可她還是在繼續(xù)寫著…… 謝晗猜想,那是寫給皇兄的東西。皇兄不肯過來,她就只好這樣寫給他了。 他攔不住,攔不住任何一方的一意孤行。被夾在中間,就像是一支撐在巨石與地面間的樹杈,每一瞬都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壓死。 此番又過了好久,太后擱下筆,睡過去了。 謝晗趕緊上前把她剛寫的東西收拾好,以免她一會兒犯著病醒來信手撕了還要重寫。他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好幾頁紙都濕著,張惶地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母親臉上掛著淚痕。 他心里一陣慌亂,一邊避著不看內(nèi)容,一邊手上迅速翻著。終于找到了寫著稱呼的那一頁,右側(cè)最初的四個字是:吾兒阿昭。 果然是給皇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