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自此就又安穩(wěn)下來。安錦在御前本也算不上什么人物,打發(fā)回去都沒人多問,雪梨也很快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后,什么“相互扶持”什么“孤苦伶仃”,跟她沒關(guān)系。 八月中旬,中秋剛過,衛(wèi)忱帶著一同去霞安鎮(zhèn)查事的千戶回來稟事了。入殿后屏退旁人,他把手里的奏章往上一遞,皇帝翻了兩頁之后,便是神色一震。 “現(xiàn)在怎么安排的?”皇帝鎖眉問他。 衛(wèi)忱稟說:“只有臣二人回來了,千戶所還在那兒鎮(zhèn)著,另有兩個百戶所在趕去的路上,無人敢造次?!?/br> 皇帝這才松了口氣,得以繼續(xù)看御令衛(wèi)在霞安鎮(zhèn)查到的事情。 原是那地方重男輕女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近幾十年發(fā)展到了生下女嬰便直接溺死、掐死、活活打死的地步,小地方又相對封閉,日子久了就鬧得鎮(zhèn)上七八百號人里也沒幾個女子。男人娶親自然成了難事,本鎮(zhèn)娶不到就只好去外頭娶。 可用衛(wèi)忱的話說:“這地方重男輕女到了這樣的地步,能好好待妻子的自也不多,外面稍微知情些的都不肯把女兒嫁過去,他們就只好找離霞安鎮(zhèn)更遠的地方,而且多找窮人,多給些聘禮就把這事辦妥了。也有直接找人販子的,但畢竟官府查的嚴,并不容易。” 至于先把人送進宮當(dāng)宮女這一步,更是讓謝昭哭笑不得——他原本想到的,只是從宮里出去的自比民間的鄉(xiāng)野村婦要知書達理些,還以為那張東升是圖這么個懂事的夫人幫他持家呢。 結(jié)果跟他想得完全是兩回事。人家圖的,其實是……一來,二十五六放出宮的女子已經(jīng)年齡大了,不嫁之前訂了婚的就難再尋夫家;二來宮里出去的規(guī)矩更嚴,不太會做出逃跑或者私奔之類“令人不齒”的事。不情不愿早晚能逼成情愿,然后就又有人能給他們家傳宗接代了。 看到這兒,謝昭已然覺得這等算計令人發(fā)指了,簡直比在朝堂上的陰謀陽謀還要惡心百倍。但翻到下一頁接著看,呵…… 就這樣,大多數(shù)這么辦的人家還覺得自己是擔(dān)著風(fēng)險的呢。因為聘禮已經(jīng)下了,萬一進宮之后死在宮里或者被哪位王公貴族看上了,錢也要不回來,所以窮人家只能賭這么一把,有錢人家則大多會多訂下幾戶免得“顆粒無收”。 這個和雪梨定親的張東升當(dāng)時就一口氣訂了三戶親事,阮家村是一個,另還有兩個是更遠些的村子的姑娘,一個現(xiàn)在在洛安的尚服局,另一個在臨合的行宮。衛(wèi)忱查過了,都是和雪梨同年的姑娘。 皇帝看完之后連嘆氣都在發(fā)抖,委實不敢去多想原本有多少可怕的事情要發(fā)生在雪梨身上。 “就是說……”他神色凝重得說不下去。 衛(wèi)忱接口接得并不客氣:“就是說,阮家為了二十兩銀子把雪梨賣了。如果她出宮,就只有被逼著給張家生孩子的份,如果她不服……”他啞聲一笑,“他們會把她打服的?!?/br>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跟他說起時也只是擔(dān)心會對他這當(dāng)皇帝的名聲不好。 謝昭一拳狠擊在案,衛(wèi)忱輕吁了口氣,又說:“臣查過了,現(xiàn)在定親而未嫁的姑娘,共計一百三十四人,有八十七個在宮里,其中十六個是明年就要放出宮的。另有二百五十四個已嫁過去,其中三十多個已經(jīng)死了,原因不明,還有二十幾個瘋了的,都說是中魔,但是……” 更像是被逼瘋的。 皇帝聽得喘不上氣。他頭一回覺得眼前的太平盛世像是一片虛幻,連宮女都能扯出這么多事來。 他從來不知道這些??v使知道在這片太大的疆土上總有些事是他所顧不上的,也從未想過會有這么觸目驚心的事情。 而霞安鎮(zhèn)那個地方……離洛安城并沒有太遠啊。兩百多里而已。 他立刻就在想,他這個皇帝離得遠不知情,當(dāng)?shù)氐母改腹僖膊恢椋?/br> “去嚴查?!被实鄣?。 “該查的都差得差不多了,臣攜帶不便,過幾日會有手下理好送來。”衛(wèi)忱拱手,深揖,“臣有一問,必要請示陛下的意思?!?/br> 皇帝點頭:“你說?!?/br> 衛(wèi)忱神情謹肅:“‘嚴查’之后,是否‘法不責(zé)眾’?” ☆、第97章 輕吻 單是聽衛(wèi)忱最后那一句質(zhì)問,謝昭也知他這是同樣為此事氣得不輕了。 這也難怪。他單看到奏章都覺得瞠目,衛(wèi)忱親自去查了大半個月,日日都在接觸這些,只會比他更覺得壓抑。 這種事太荒謬了,就像是一巴掌狠抽在了律例上、狠抽在了大齊朝的顏面上——整個鎮(zhèn)子溺殺女嬰在先、串通一氣買賣外鄉(xiāng)女子在后,之后更涉及jian污等惡事,然后又是新一輪的溺殺女嬰…… 不止如此,他們還敢圍堵朝廷的御令衛(wèi)。是怕事情暴露釀成大禍,還是僅因擔(dān)心御令衛(wèi)帶走已買來的女子斷了他們“傳宗接代”的好算盤,這就暫且不知了。 什么“鄉(xiāng)民質(zhì)樸”,那是話本里說來騙人的。謝昭兒時信過這個,歷的事多了就不再信了。 愈是窮山惡水的地方愈是出刁民,這些個愚昧無知的所謂“風(fēng)俗”,在洛安城里是決計見不到的。 事情已然惡劣到了這個地步,自然就不能“法不責(zé)眾”。 這詞在他聽來向來可笑——憑什么“法不責(zé)眾”?就為犯法的人多便不責(zé),那受到傷害的人又要找誰去做主?律例若不能為這些人做主,那還要律例有什么用? 謝昭拿定了主意,這事必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那就從下往上查,查到哪一環(huán)當(dāng)真不知情了才能算完。 其余的,官員一律問責(zé),有從中收錢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的殺無赦——當(dāng)父母官的人收這沾著子民鮮血的錢,就該知道有一天會被拉去陪葬。 還有涉及這些買賣的。人販自要嚴懲,大齊對于人販的懲處從來不輕,但這一地的風(fēng)氣實在需要整肅,謝昭掂量半天之后挑了個具有足夠威懾力的重刑:車裂。 至于向張東升這種“買妻”的,也實在手狠心黑,當(dāng)然……還有比他更黑的! 這些具體事項就交給戶部和刑部一起拿主意了,兩天之后兩部一起擬了奏章上來:訂而未完婚者,流八百里;已完婚者,判離,處黥刑、流八百里。涉虐待者,杖一百,處宮刑,沒入奴籍;涉人命者,腰斬。 這顯然也是循著他的意思重責(zé)了。謝昭平淡地看完,挺滿意,說道理什么的那是對明白人說的,這些個拿人命都不當(dāng)回事的渾人就得狠治,不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天道輪回”他們就永遠不懂。 于是他在奏章上批了一個“準(zhǔn)”字,又任命了欽差協(xié)同御令衛(wèi)一同去辦此事。 稍松口氣之余……還得想想怎么跟雪梨說。 想到這個謝昭反倒有些頭疼了,處置惡人容易哄梨子難。那個傻丫頭……這么多年都在宮里,對兒時的事壓根不清不楚,他甚至見她表露過想家的意思,真不知她聽說自家爹娘早就把她“賣了”會怎么樣。 他不怕她聽了之后會跟家里翻臉,但他真怕她自己會承受不住。他甚至覺得要不就別讓她知道了,想想又不行——若他不說,待得以后娶了她,他和她家中總要有交集的,起碼不能強斷了她和家里的交集。 那等他們說就比他主動說好么?絕不可能,多半還不如他這會兒說呢。 他有心不傷她總可以說得盡量委婉一些,她的那些家人可就不一定了。 是以理了理思緒,謝昭便朝著雪梨的小院去了。 這天雪梨當(dāng)值,他讓福貴去把人叫了回來。關(guān)上房門他親手沏茶,雪梨就已經(jīng)在旁邊顯出點忐忑了。 她眨著眼睛打量他,然后問他說:“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嗯?!敝x昭點頭,把茶盞遞給她,然后二人一并坐下。 他小心斟酌著將事情說了,為不讓她太難過,著重強調(diào)了霞安鎮(zhèn)溺嬰的喪心病狂,也著意提了“多找對此不知情的人家買女兒”兩點。至于什么被買過去的媳婦如果心氣高不服會被打到服啦,有很多人被逼瘋啦、死得不明不白啦,生不出兒子就會被逼著一個接一個生、生了女兒還是要弄死之類的問題……就不告訴她了,她這么軟的一顆梨子聽了這個非做噩夢不可。 但雪梨聽完還是悶了好久。 一對明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微微泛了白的薄唇翕動了須臾,眼淚果然還是掉下來了…… 她進宮七年了,對家里的印象是不深了,可是偶爾也是會想家的。 在她的記憶里,從前那八年,家里一直待她可好了,她進宮前一日還摟著她大哭了一場,讓她一直記到現(xiàn)在! 今天一聽到這個,她突然覺得好像一切都變得虛幻了。不知道哪一種是真、哪一種是假,當(dāng)年的關(guān)心和難過倒是是不是真的對她的?她覺得是,但如果是又為什么為了二十兩銀子就把她許給根本不了解的人家了…… 這回她哭得很安靜,不像前陣子因為安錦的事那樣聲淚俱下。他幾乎聽不到聲響,只能看到她不停地抬手擦眼淚。 謝昭仍是由著她哭了一會兒,然后坐到她身邊攬過她:“好了,這事過去了。朕會把他們叫進來問問當(dāng)年是怎么回事,你若生氣,日后你過你的、他們過他們的就是。至于別的……” 他語中一頓,攬著她的手更緊了一些:“朕不能不告訴你,這事你爹娘直接牽涉在里面,若依律例他們的罪責(zé)是免不了的……” 懷里的哭聲驟然停了,雪梨抬頭驚然望他,眼底的復(fù)雜讓他看著都覺得心疼。 雪梨心里剛生出來的怨恨突然被這一句話擊住,和油然而生的恐懼和擔(dān)憂一起刺在心底,讓她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求情,神思中的幾分清明讓她知道他是對的,律例的事她不能插手;可不求情,她又實在狠不下心…… 不說當(dāng)年家人待她好是真心實意還是出于愧悔亦或是另有所圖吧,但那些照顧到底真真切切地存在過。讓她現(xiàn)在揮手就說“陛下您看著辦吧,我一點也不難過”好難。 她又抹了把眼淚,想了想,倚回他懷里去,手指在他手心里輕輕緩緩地劃著,心中的無助溢于言表。 他原想問問她覺得怎么辦好,現(xiàn)在看看還是算了,不能再多讓她為難了。 這事到最后足足有十一個官員被革職,砍了四個人,霞安鎮(zhèn)上流放、腰斬的人數(shù)加起來占了半個鎮(zhèn)子。 便是這樣,衛(wèi)忱還多請了一道旨,請求以后不許霞安鎮(zhèn)上的鄉(xiāng)民外娶。 這奏章讓謝昭一看就覺得明軒君也夠陰的,難得地在這事上笑了出來。恰好雪梨在旁邊,他當(dāng)個笑話似的把衛(wèi)忱請旨的事跟雪梨說了。 結(jié)果雪梨并不明白,還眨著眼問他:“不許外娶?那他們不是更娶不著媳婦了么?” 謝昭:“……” 這回他終于沒忍住,心里戚戚然地執(zhí)筆蘸墨,板著臉把她叫近了,提筆就在她腦門上寫了個“呆”。 雪梨感覺得到但看不著,知道他在她腦門上動筆了也不知道寫的什么。于是一時還是滿臉茫然,很認真地望著他等解釋。 謝昭把筆往案上一扔:“每年溺死的女嬰那么多,還涉及買賣虐待之事,不趕緊嚴加整肅以證律例嚴格還管他們能不能娶到媳婦?這叫本末倒置!” 哎?對哦! 雪梨頓顯恍悟,馬上就覺得這么做是對的了! 謝昭這才忍著笑叫宮人端清水來給她洗臉,宮人當(dāng)然會合他的意,讓她洗臉之前先捧了銅鏡給她一照。 雪梨:“?。。。 ?/br> 然后她捂著臉蹲在地上就不肯起來了,謝昭“哈哈哈哈”地笑得也起不來了。 九月初的時候,雪梨的家人被帶進了洛安。她的幾個兄弟姐妹那會兒也都還小,就沒傳進宮來,只召了她父母來問話。 ——謝昭和衛(wèi)忱在人進來的時候好懸沒直接動手打人! 其實問過之后也確實是有點原因吧,那幾年她爺爺病重,家里為給他治病能賣的都賣了,辦喪事又花了一筆錢,這才沒轍了,把雪梨許給了張東升。 這理由在旁人聽來就覺得能原諒了,可謝昭還是氣得不輕,尤其看她父親不順眼:你爹是親的,女兒就不是親的了?為了治親爹的病家里能砸鍋賣鐵,然后過不下去了二話不說就把女兒換銀子了?! 雪梨上面不是還倆哥嗎?怎么不說把倆哥賣一個換銀子???兒子是人女兒不是是吧?! 這么一想更來氣啊,皇帝冷著臉大步過去一提衣領(lǐng)就把雪梨的爹拎起來按墻上了! 她爹嚇得一個字都不敢說,陳冀江也慌神,趕緊在旁邊勸:“陛下?陛下!這到底是雪梨的爹,您息怒啊……” 皇帝直切齒,狠瞪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他要不是雪梨的爹朕早剁了他了!” 滿殿宮人連帶幾個來候命的朝臣當(dāng)場就給嚇跪下了! ——陛下他攢著氣要剁人??! 總之那些謝昭擼袖子拿出了“天子一怒伏尸百萬”的氣魄,最后為了雪梨把“伏尸百萬”這事忍了,讓人把她爹拖出去杖了四十,然后他還得派太醫(yī)去給看傷。 是以暫且也沒讓雪梨見家人,她壓根都不知道爹娘來宮里走了一趟這回事,接到娘寫信說都挺好的沒受什么牽連還挺高興。謝昭有點心虛地偷眼瞧瞧她,心下暗忖這結(jié)果也就算不錯了。 . 又過兩天到了九月初四,謝昭略作掂量,該去柔嘉宮走一趟了。 中午時叫陳冀江親自傳了話去,傍晚他去時惠妃自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這回他著意叫了雪梨跟著,以前從來沒有過。 惠妃不傻,見完禮抬頭一看見雪梨就覺得不對頭,微怔:“陛下?” “先用膳吧。”皇帝沒多言,徑自落了座,惠妃也只好隨之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