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儀長公主笑而不語。

    今兒得知京城來信時，她原本還想過來問問女兒，當初衛(wèi)烜離開前，是不是作了什么安排，而他又在文德帝駕崩之前待在皇宮里的那段時間，扮演著什么角色，皇帝突然駕崩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現(xiàn)下看女兒幸福的模樣，卻突然問不出口。

    問清楚了又如何呢？知道衛(wèi)烜做了什么又如何？人難得糊涂一回，有時候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件好事。不管如何，只要衛(wèi)烜現(xiàn)在是她女婿，對女兒好便成了。

    康儀長公主很快便釋然，轉(zhuǎn)而和女兒說起了京城的事情。

    *****

    京城，瑞王府。

    天氣陰陰沉沉的，剛從西郊大營回來的瑞王大步走進了家門，迎面見到一襲赭色錦衣、張揚如烈火的衛(wèi)烜走過來時，不由得叫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衛(wèi)烜看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隨便走走?！?/br>
    瑞王皺眉，說道：“現(xiàn)下正是多事之秋，你需得收斂的時候，可別犯了皇上的忌諱。”現(xiàn)下的皇上可不是兄長，而是變成了侄子，雖然瑞王心里惆悵，不過也收斂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般行事沒個顧忌。

    衛(wèi)烜嗤笑一聲，“你放心，再過段日子，我便會將兵符上交給皇上，屆時我要去哪里，他不會再干涉。”

    瑞王聽得愣了下，然后目光有些復雜，半晌方道：“你是不是想去明水城接壽安他們母子倆？再過些日子罷，現(xiàn)在新帝上位，京城里還不安生，他們母子倆回來，反而危險?！?/br>
    衛(wèi)烜不由得皺起眉頭，他心里自是明白，所以這段日子一直在忍耐，縱使思念如狂，為著他們母子倆好，他不敢輕易流露出什么。

    終于，衛(wèi)烜再度開口時，聲音堅定起來：“明年三月之前，我必須要去接他們！”

    瑞王想了想，到了明年三月，一切應(yīng)該已塵埃落定，京城的局勢會明朗起來，他們母子倆回來也不甚要緊，便不再說什么。不過見衛(wèi)烜仍是往外走，他又問了一句：“去哪兒？”

    “進宮?！?/br>
    瑞王跟著走了兩步，又嘆著氣停下來，只是看著那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有些失神。

    什么時候，這個兒子已經(jīng)長得和他一樣高，身影變得沉穩(wěn)而從容，如同鳳凰涅磐般，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甚至有膽子做下那等事情。

    只是，若他不動手，便是他死！

    那時的他，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才能狠得下心呢？

    瑞王閉了閉眼睛，將那股酸澀難受的心情壓在心中。

    他從未想過，原來皇兄多年如一的疼愛，到頭來卻從未想過給烜兒一條活路，皇兄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最后卻是要帶著烜兒一起離開的，要給新帝一個不受制掣的局面，忌憚著烜兒掌握的一切。而他的兒子，為了避開新帝的猜疑，選擇了將兵權(quán)上交。

    瑞王從來不覺得自己傻，可是這回卻覺得自己傻得厲害，心里止不住地疼痛，不由得仰起臉，怕眼淚會不受控制地流下。

    其實，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至少這個他都舍不得傷害的兒子在那場斗爭中好好地活下來。等到春天，兒媳婦和孫子回來后，兒子會振作起來的。

    *****

    衛(wèi)烜從太極殿出來，看向京城陰沉的天空，想著此時的明水城，怕是已經(jīng)下雪了吧。

    等到春天，他會親自去接他們母子倆回來。

    “世子殿下請稍等?！?/br>
    身后傳來了內(nèi)侍特有的尖利的聲音，衛(wèi)烜回首看去，卻見現(xiàn)在已經(jīng)榮升太極殿大總管的徐安抱著一件石青色刻絲鶴氅過來，笑呵呵地遞給他道：“世子，天氣冷了，眼看就要下雪了，這是皇上賞給您的鶴氅，讓您保重身子?！?/br>
    衛(wèi)烜目光微閃，在周圍宮人的注視下，將之接了過來，淡聲道：“有勞皇上惦記了，我這就去謝恩?！闭f罷，大步往太極殿走去。

    等衛(wèi)烜再次從太極殿出來，京城便流傳起了瑞王世子深得皇上信任的話。

    皇后孟妘聽完夏裳說完皇上今兒午時賞賜了瑞王世子一件鶴氅時，沉默片刻，方淡淡地道：“本宮知道了?！?/br>
    夏裳抿嘴一笑，便不再多言。

    ****

    慶豐元年春，天氣回暖時，阿菀辭別了明水城的朱夫人、趙夫人等人，在侍衛(wèi)的護送下，帶著兒子和父母離開了明水城，往京城而去。

    時隔五年，阿菀再次回到了京城。

    當車隊到達京城十里外的遠心亭時，遠遠地便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正坐在母親懷里歡快地啃著包子的長極小朋友聽到外面的動靜，好奇地探頭看向車窗，卻不想車窗被人打開了，然后是馬車旁，一個坐在高頭駿馬的赭色錦袍的男人探手進來，將他們母子倆一起抱到了馬上。

    被母親緊緊抱著的小長極不僅沒有被嚇到，反而哇的一聲叫了起來，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特別是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在了馬上，更是興奮得直接扭身摟住了那男人的脖子，叫道：“長極騎馬馬，棒棒噠~~”

    衛(wèi)烜將他拎起來，父子倆面對面，冷著臉道：“叫爹！”

    長極眨巴著眼睛，然后萌萌地喊了一聲爹，繼續(xù)伸爪子摟著他不放，叫道：“爹爹，騎馬馬，快快的~~”

    衛(wèi)烜不耐煩應(yīng)付這討債的兒子，將他扔給了旁邊旁邊騎坐在馬上的路平，然后一扯韁繩，摟著懷里的人就這么走了。

    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著，阿菀將臉埋在他胸膛上，忍不住捶了他一記，“你干什么?。俊?/br>
    她的聲音消失在風里。

    摟著她的男人只是收緊了臂力，用他身上的披風裹緊了她，讓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他懷里。

    馬上的風很大，刮得她臉頰有些生疼，只好將臉埋在他懷里，雙手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呼吸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縱使在顛簸的馬背上，只要這個人在身邊，依然讓她感覺到一陣安穩(wěn)，緣于一種心靈的穩(wěn)定。

    無論歲月如何變遷，只要他在身邊，她便能變得從容而安定。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聲終于停下來了，她從他懷里探頭，便見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一處廣闊的平原處，從遠處可以看到那延綿不斷的青山、還有山下流過的河流，遠山如黛，河流如匹練，和風吹過，腳下的蘆葦一層層蕩開，有一種“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之感。

    她只看了一眼，便被人捧起臉，然后是那人熟悉的氣息攫取了她的呼吸。

    直到他戀戀不舍地將快要窒息的她放開，依然一遍又一遍地舔吻著她的唇瓣，低首看著她的目光深邃而瘋狂，帶著深沉的悸動，再一次將她緊緊地納入懷里。

    “阿菀……”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事情都過去了，以后不會再讓你擔心了。他……他死了，是我推動的……”

    他的語氣初時有些不穩(wěn)，但到最后時已經(jīng)恢復了堅定。

    縱使為了她，他也要讓自己好好活著。上輩子他們有緣無份，這輩子他定要他們緣定終身。

    阿菀聽得心驚，雖然只是寥寥數(shù)語，但仍是可以想象當初他被困在皇宮的那一個月，是如何的艱險。

    她心里有些難過，忍不住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將臉靠在他懷里，給他無言的安慰。

    衛(wèi)烜沉默了會兒，終于抱著她翻身下馬，然后將馬丟到一旁，牽著她的手，神色柔和地望著她，問道：“阿菀，你要不要去走走。”

    阿菀看他，發(fā)現(xiàn)以往總是不經(jīng)意間浮上他眉稍的陰翳郁氣不知不覺消失了，整個人變得明朗而柔和，雖然看著她的眼神偶爾還是有些異樣的瘋狂感覺，到底比以往好多了，顯而易見，新帝登基后，讓他如同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懸在腦袋上的刀被放下一般。

    阿菀看著也很高興，喜歡他如此明朗輕快的模樣。

    她笑盈盈地道：“我不想走，我們什么時候回去？”然后不免埋怨他一句，“爹娘和長極都在車里呢，你就這么將我?guī)ё吡耍B岳父岳母都不見一面，若是傳出去，未免讓人覺得你行事輕狂?！?/br>
    衛(wèi)烜啞然，他先前見到她時太激動了，以致于腦袋發(fā)熱，直接扛了她就走，還真是將康儀長公主夫妻給忘記了。不過這種話不能說，便一副自信的模樣道：“你放心，周圍沒有其他人，那些護衛(wèi)都是我的人，不會說出去的?！?/br>
    阿菀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這男人總是這樣，“不過還是回去吧，指不定京里的父王也等著呢?！?/br>
    “他才不會管我們，只是等那討債的罷了?！?/br>
    “喂！”阿菀瞪他。

    “好好好，是長極。”他又嘀咕了一句，“那個沒眼色的小鬼，看著依然討厭！”

    阿菀先是瞪他，瞪得他再次改口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衛(wèi)烜是什么性子的，她自小便知道了，既然答應(yīng)了她，便會做好。不是她自夸，長極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很容易招人喜歡，加上他那股黏人勁兒，怕沒有人能拒絕。所以這次回來，她并不擔心長極會如何，只擔心他這當?shù)囊驗槟切┬慕Y(jié)做得太過份，傷了長極的心。

    不過現(xiàn)在見他因為自己生氣而忍氣吞聲，心里變得軟軟的。

    “阿烜，風太大了，我有點冷，回去吧?！卑⑤覔Q了個借口。

    果然，這次衛(wèi)烜沒有再逗留，將她抱到馬背上，自己翻身上馬，將她擁入懷里用披風密密地裹緊后，一拉韁繩，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京城的天空清澈而明亮，而遠處的遠心亭旁的車隊依然等候在那里，并沒有因為某人的親自到來啟程，原因便是小家伙不答應(yīng)，要在這里等他娘親。

    “長極，你爹自己跑去玩了，不聽話，長極可不要學你爹！不如長極先和祖父回去吧，祖父給你準備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不，等娘親！”小家伙堅定地握著拳頭道。

    “長極，你不喜歡祖父么？”

    “喜歡，可是，要等娘親！”

    “長極……”

    “等爹！”

    “……”

    瑞王看著仿佛和兒子一個模樣兒搗鼓出來的孫子，看他古靈精怪又熊熊的樣子，頓時淚流滿面。

    不會又來一個熊孫子吧？

    ☆、第 213 章

    慶豐元年，春。

    春光明媚，皇宮中的御花園里的春花綻放得燦爛，姹紫嫣紅，映襯得晴空之下金碧輝煌的宮殿徒添了幾分湛然明朗，一掃前些日子春雨淅瀝時的陰霾，連經(jīng)過的宮人們腳步也輕快了幾分。

    迎著春光，宮人們忙著將一盆盆花搬進鳳儀宮。

    鳳儀宮內(nèi)的地磚皆為漢白玉石，庭院中也鋪了最堅硬的石板，皆是以安全為主，并無其他植物點綴。不過作為中宮皇后的宮殿，每個季節(jié)內(nèi)務(wù)府都會將花房里精心栽種在花盆里的各色鮮花搬過來裝飾，花團錦簇，顯現(xiàn)出一片繁華之色。

    春光明媚之日，難得一個休沐日，身穿著明黃色、繡著龍紋、翟紋和十二章紋的袞服的慶豐帝攜著孟皇后坐在鳳儀宮的庭院中，賞著百花喝茶，四歲的二皇子衛(wèi)濯仿佛一刻都閑不住，在花道中跑來跑去，一群宮人追在他身后，生怕他不小心摔倒，或者是扎到花叢中，被隱藏在花中的小刺傷著。

    孟妘看了眼過份活潑的小兒子，很快目光便移到了手上端著的茶盅上。

    茶香氤氳，是今春江南上貢的紅茶。

    她記得阿菀喜歡喝紅茶。

    “怎么了？你今天精神不太好?！?/br>
    溫雅的男聲響起，她抬頭望去，便對上一雙溫潤而關(guān)切的眸子，等她拉開視線時，終于恍然發(fā)現(xiàn)昔日的那個人已經(jīng)成為了一位帝王，不怒自威，有著帝王該有的威儀及氣度，唯一不變的是，他看起來依然有些清瘦，顯然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一系例事情及忙碌，讓他好不容易養(yǎng)出來的一些rou又沒了。

    見她不說話，他探手過來，摸了下她的額頭探探溫度，心里琢磨著是不是昨晚她歇息得晚了，方才精神不好。

    這熟悉的舉動，終于讓她清冷的面容上浮現(xiàn)些許笑意，“我沒事，只是在想，不知道壽安他們什么時候抵達京城，很久未見他們了，怪想念的。”

    慶豐帝聞言松了口氣，跟著笑道：“一個月前就讓人捎消息進京了，許就在這幾天吧，聽說這些天烜弟每天都要出京等在遠心亭那兒，只要壽安和康儀姑母回來，便能在第一時間看到?！比缓蟛恢老肫鹗裁?，有些忍俊不禁，“烜弟還是那性子?！?/br>
    見他神色有些異樣，孟妘忍不住道：“他怎么了？”

    太子見桌上的草莓紅艷，拿了一顆喂她吃，方道：“也沒什么，烜弟前些天和小皇叔約去斗鵝，誰知小皇叔斗輸了，烜弟那兩只大白鵝可兇悍得緊。小皇叔輸了他一尊三彩佛陀，那可是小皇叔在西夷那兒尋到的，一直寶貝得緊，卻沒想到被他給得走了?！闭f著，他臉上掩飾不住的笑意，“不過烜弟轉(zhuǎn)身就將那東西讓人送宮里來給朕了，讓朕答應(yīng)給他放幾天假，讓小皇叔氣個半死?！?/br>
    孟妘想起那尊三彩佛陀，確實是件流光溢彩的寶貝，不過也不算得世間難得的寶貝，當年衛(wèi)烜被先太皇太后養(yǎng)在仁壽宮時，宮里什么寶物沒見過？估計也不太稀罕，不過是想讓榮王心疼罷了。

    “還有，昨天，烜兒進宮來，再次同朕提了下兵符的事情?！睉c豐帝見孟妘看向自己，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柔和俊雅，“不過，朕并未應(yīng)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