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每發(fā)現(xiàn)一個人看向自己,她就將手心里的匕首捏緊一分。 小鎮(zhèn)鎮(zhèn)口有個破廟,看起來已經(jīng)荒廢了很久。千花繞了很大一個圈,確定身后無人跟著,才鉆了進去。她也想過還是回到他們暫居的小院里去,可萬一他們正在看她留下的字條呢? ——既然相看兩厭,同行也無甚意思,我走了,后會無期。 原本沒打算留下字條的,可她總歸有些不甘心——分明是他們莫名其妙,卻要指責(zé)她,這口氣怎么也咽不下去。 現(xiàn)在好了,就算偷偷摸回去,臉也沒處擱。要怎么解釋她為什么回來了?狐之琬和狐之琰嘴巴壞起來都壞得沒邊,她才不回去受那份氣。 等天亮吧。天亮了她就走,夜里黑,黑暗中仿佛藏了很多東西,看也看不見,就算有蠱王傍身,她也還是會怕。 破廟里有一尊菩薩像,堆滿了灰,她叫不出名來,然而看著那張威嚴卻又奇異地很柔和的臉,心里慢慢地平靜下來,不似方才那么緊張了。 這里很安全,那張臉是這么告訴她的。 于是她信了。 信不信都要在這里呆一整晚,為什么不相信一下,好讓自己好過一點呢? 屋頂塌了一半,但還有一半是好的,只不過臟了些。千花爬上屋梁,將自己隱沒在黑暗中,聽著此起彼伏、沒有一點兒雜音的蟲鳴,漸漸地生出困倦之意來。 一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伴著木棍敲擊地面的悶響,打破了這樣的寧靜,令得千花猛然清醒了。 她向下看去,只見一個怪異的黑影從沒有遮擋的大門走了進來。她捏緊了匕首,緊張地凝視著那人緩緩地、一點點地靠近。那人走得近了,面目和模樣也漸漸清晰起來。 是個瘦弱的老婆婆,衣著襤褸。她很瘦,衣服過于寬大,駝背得有些厲害,整個人以一種十分奇怪的姿勢扭曲著,步子也顫顫巍巍的。 她右手拄著一根拐杖,左手拿了個破碗,碗里躺著幾枚銅錢一樣的東西。 老婆婆走到破廟里一片空地上,費力地坐了下來,將破碗放到一邊,嘆了一口氣。 是個乞丐,千花想,今天乞討得的錢不多,想是正在發(fā)愁吧。 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令她感覺匪夷所思了——老婆婆摸出了一個火折子,摁在碗里的銅錢上,繼而將火折子收了起來,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閉上了眼睛,爾后再無動靜。 碗里的銅錢看起來也并沒有什么怪異的。 莫不是曾有人拿假銅錢騙過這個可憐的乞丐婆婆?千花百思不得其解。老婆婆不多時便傳出鼾聲來,看來睡得很熟,千花躡手躡腳地跳落在地,著地時踉蹌了一下,險些碰撞到其他東西弄出動靜。她悄悄地蹲在碗邊看——就是幾枚銅錢而已…… 不,不是銅錢,銅錢怎么會塌下去變成灰? 她驚訝地看著其中一枚銅錢,已經(jīng)塌了一半;再看看其他的,也都不是銅錢,只是形狀像銅錢罷了。 那枚銅錢塌得更厲害了,盡管一點兒異樣的味道也沒有,千花心里仍生出一些不祥的預(yù)感來。一個乞丐弄這么奇怪的東西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她悄無聲息地起身,想要先回到屋梁上去,那老婆婆的鼾聲卻突然停止了,雙眼緩緩睜開來。 “你……是人還是鬼……”千花還在琢磨要做些什么,老婆婆就先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很,仿佛樹枝從石頭上劃過去,磨礪出不太動聽的聲響。 她這句話問得奇怪極了,千花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是人如何,是鬼又如何?” “若是鬼……你是來收我這條老命的么……”老婆婆說話很慢,慢得千花都不想聽了?!罢谩掀抛游乙不顗蛄恕?/br> “我是人,哪里看起來像鬼了?”千花出聲打斷她:“我不會收你的命,放心好了。” 哼,老人家老眼昏花,不與她計較。 “你是人……為什么不回家去……要來這里……” 這樣子說話真是太折磨人了,千花心想,不過看來這個老婆婆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只是碗里的東西有些奇怪罷了。 “老婆婆,您這碗里是什么東西?”她指著那只破碗。 “呵呵……”老婆婆一笑起來,千花頓時覺得她說話的聲音非常動聽:“這可是個好東西……” “什么好東西?”千花不解地問。 “……忘記痛苦的好東西……”老婆婆說著,拿過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千花面前:“這可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好東西……” 其中一枚銅錢已經(jīng)徹底成灰了,老婆婆取出火折子,摁向另一枚。 “可是,不是一點兒味道也沒有嗎?怎么會讓人忘記痛苦呢?”千花下意識地離得遠了些。 “……因為……不是要讓人忘記痛苦……而是……要讓它忘記……讓它睡著……”老婆婆舉著碗,直逼到她面前。 “它……?”千花后退幾步。她得離開這里,遠離這個乞丐,然而腳突然變得很沉,當(dāng)她跑動起來時,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輕盈。 “你跑不掉了,它已經(jīng)睡著了……” 千花跑到門口,夜幕之中,許多個黑影緩緩逼近。 “你若下不了手,讓我來吧?!绷颊f:“你們兩個畢竟做了那么久的夫妻,興許會不忍心,我不愿意叫你為難?!?/br> “你從未拿過刀子,如何動手?”狐之琰反問。他看了看千花,拿著刀的手卻仍然沒有動。 “你說過他們盯得緊,萬一突然找過來了呢?若你猶猶豫豫的,不如我來,沒動過刀子,不等于沒見過人動刀子。”柳眉有些不耐:“你是不是后悔了、怕了?或者發(fā)現(xiàn)自己更喜歡她一些?我們沒有退路。她已經(jīng)知道我們兩個的密謀了,若是讓她活下來,我們兩個只怕死無全尸。” “我怎會喜歡她?我只是可憐她……”狐之琰嘆了一口氣:“她心地其實不壞?!?/br> “刀給我!”柳眉對他說的這句話感到不悅,伸出了手。這是一柄小刀,取出蟲子不需要真的將她大卸八塊,只需在她手腕上挑出個小口子,以一種特制的香為引,就能將蟲子引出來。柳眉早已點燃了香,只差給蟲子一個出口了。 “阿眉……”狐之琰輕柔地喚著她,試圖令她平靜些。 “狐之琰,刀給我,我來挑出蟲子?!绷紖s不愿意再讓他猶豫下去:“你平時不會這樣,她已經(jīng)讓你動了惻隱之心,你做不了這件事。我阿爹的病不能等了,我不能讓你害死他、我們兩個乃至柳氏九族?!?/br> 狐之琰,無奈,將刀遞給了她。 柳眉握住刀柄,狐之琰卻并沒有松手,他出其不意地捏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扭轉(zhuǎn)刀刃所向,冰冷的利刃閃著寒光,沒入她胸前。 柳眉睜大了眼睛,眼里滿是驚愕。狐之琰捂住她的嘴,拔出刀子,復(fù)又刺了進去。 “你以為……只有你會利用人么?”狐之琰的聲音同他手中的刀一樣冰冷:“以你爹為借口,真虧你想得出來,你以為我不知是你自己想要蠱王?蠱王離體片刻即死,須得盡快放入另一個人體內(nèi),得了此蠱,就算我在背后暗算你也不怕,你是這么想的吧?以你和她的關(guān)系,大可以推脫說是我得了蠱王,趁我被纏住之時,你便逃之夭夭。阿眉,你太貪心了,即使能夠青春永駐,活那么久又有什么用呢?沒有人能夠陪你活到那么久,看著你所愛的人一個個離去,活著,只是一種折磨。不過除了你自己,你大概也沒有愛過誰,包括你父母,否則你不會做出這種棄他們于不顧的事?!?/br> 柳眉不能出聲,也無力出聲,她眼中的驚愕變?yōu)楹抟?,以及可以讀得出來的詛咒。 “再告訴你一件事好了,”狐之琰淡淡道:“景帝早已知道你別有預(yù)謀,才叫我穩(wěn)住你,好捉拿背后指使你的人。你等的那些人不會來了,柳氏九族只怕要隨著你一起去了?!?/br> ☆、欺君 “阿兄,阿兄,你看到千花了么?”狐之琰等不及狐之琬應(yīng)聲,便一邊大聲叫喊著,一邊用力地拍打著他的房門。 話才落音,門便被使勁地拽開,面色鐵青的狐之琬出現(xiàn)在他面前,披發(fā)赤足。 “她不在房間里?”狐之琬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 狐之琰搖了搖頭,遞上了一張字條,低低地道:“這是在她房間里發(fā)現(xiàn)的。” 狐之琬接過字條看完,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怒道:“這么晚,你去她房間做什么?” “現(xiàn)在不是糾結(jié)這個的時候!”狐之琰紅著眼,看起來并不比狐之琬情緒好多少:“她不見了,我們得快些找到她!她可能會有麻煩!” 他要怎么告訴阿兄,他夢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結(jié)局,千花的,還有他的? 狐之琬胸口急劇地起伏著。他忽地一松手,將狐之琰狠狠一擲;狐之琰險些沒能站得住。 “待我穿戴齊整,與你一起出去尋她。”他的音調(diào)又像平素那般冷靜了。 他并沒有讓狐之琰等太久。兩人先是一道去了千花的房間,查看有無留下任何線索;然而千花已慣于逃脫,并沒有留下任何能讓他們查探到痕跡的東西。 “我們分頭出去找找吧?!焙嶙h道。 “不,我們先去看某個人,也許她已經(jīng)醒了。”狐之琬面色陰沉地說,他轉(zhuǎn)向狐之琰:“你不會阻攔我吧?” 狐之琰苦笑道:“不,我不會阻攔你。” “哦?”狐之琬狐疑地望著他。 狐之琰嘆了一口氣,抬手揉了揉眉間,這才看著狐之琬,說道:“阿兄,關(guān)于千花,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狐之琬矢口否認。 然而狐之琰鮮見地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低而快速:“她是太常寺卿孟炎的女兒,自幼就被景帝選中,在體內(nèi)養(yǎng)了一只蠱,你曾身為景帝寵臣,怎么可能會不知道?” 狐之琬止住話頭,眸光冷冽。 “我夢見她了,她……出事了……”狐之琰艱難地開口,思緒紛雜:“阿兄,她體內(nèi)的蠱王,是真的?” 狐之琬并未回答他,而是冷聲逼問:“你夢見了什么?她出了什么事?用最短的時間告訴我經(jīng)過!” 既長又短的夢,醒來時他已無法分辨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是沒有阿兄的那個么?還是阿兄依然活著的這一個? 夢里的柳眉死了,千花依然昏睡著,他抱著千花出門去,景帝布下的士兵已等在門口。 死去的人怎樣了?他沒有去打聽。京城這一支柳氏從此消失無蹤,打聽一個招致這樁滅門慘案始作俑者的下落,只會陷他于不利;何況人已死,是如何下場,又有什么區(qū)別? 夢里的他自己像極了阿兄,不會感情用事,每一步都百般算計。 再過兩年……只需再等兩年,等千花長到二十歲,到景帝等了許久的那個年歲,一切就該結(jié)束了。 柳眉那碗藥效果太厲害,千花昏睡到深夜,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 “去宮里叫李太醫(yī)過來,快!”他低聲吩咐侍從。 來的不僅是李太醫(yī),還有景帝。 “它還活著么?”景帝臉色前所未有地嚴峻:“若它死了,朕就將你們的頭全砍了!” 李太醫(yī)把著脈的手顫抖起來。 “活著!活著……”他額上也冒出冷汗,看起來實在沒什么說服力:“有圣上的庇佑,它怎么會有事?只是柳氏那碗湯藥太過厲害,才令女郎一直昏睡,最遲……最遲明天!她就會醒了,蠱王也安好?!?/br> “哼!若明日她未醒來……” 景帝瞇了瞇眼,李太醫(yī)立即趴跪在地上,連聲音也發(fā)顫:“一定會醒來的,有圣上福澤庇護,她一定會醒來!” “圣上放心,便是閻王爺親自來,微臣也定為圣上保護好蠱王。”狐之琰面不改色,話音也如往常一般。 景帝見他這般鎮(zhèn)定,情緒也平復(fù)下來——狐之琰是個說到做到的,他既然敢做這樣的保證,孟氏千花必然是無事的。景帝一貫信任狐之琰,否則也不會將這樣重要的事情交給他。 “既然如此,一切就交給你了,朕明日再來?!本暗燮鹕恚畹溃骸袄钐t(yī)留在這里。” 說罷,他嫌棄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發(fā)抖的李太醫(yī),大聲地說給外面的宮人聽:“李太醫(yī),好好醫(yī)治狐愛卿,若他不能醒,朕便取你項上人頭以作告慰。” “微臣定竭盡全力醫(yī)治狐大人!”李太醫(yī)亦大聲回道。 狐之琰跪在地上,為可以低著頭不必看這出可笑的鬧劇而稍感輕松。 他和李太醫(yī)誰也沒合眼。李太醫(yī)小聲而惡毒地抱怨著他的不盡職,狐之琰只坐在床頭閉目凝神,充耳不聞。 “醒……醒了!”在他感覺到被子底下微小的動靜同時,李太醫(yī)也驚喜地叫了起來。 狐之琰睜開雙眼,對上一道陌生的視線。 還是那個人、那張臉,可一眼看過去,卻像是看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眼神、表情,全都不一樣了,一點天真的痕跡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