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他知道,只是不想告訴她!在千花心里,狐之琰是頂壞頂壞的,她固執(zhí)地認為他隱瞞了一部分實情。 千花質(zhì)疑道:“我們家里沒有那樣不講道理的人?!?/br> 即使不知道父兄對她隱瞞了什么,福伯又在其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以至于隨意撿一個官奴婢回家都令他們?nèi)绱司o張;但比起狐之琰,千花還是更愿意信他們一些。 才離去的憤怒又回到了少年眼中。“不信我,何必問我?”因她是小孩子,又救了自己,一葉稍稍控制著情緒,不叫自己將怒火發(fā)泄在無辜的人身上。 她只是個孩子,自然回護著自家的人。 可他盡管已經(jīng)很努力在克制,對千花來說,這話仍舊太重了。 便是孟綸與孟隨,若要拒絕她也會想著法子委婉,就怕惹她不高興。若是別人還好些,偏這人是狐之琰。 千花立即拉長了臉,眼睛瞪得圓圓的。這動作換大人來做自然不好看,可是放在十一歲的孩子身上,卻有一種滑稽的效果。 一葉雖然生氣,但看著這樣的她,又沒有辦法氣了。 “我沒有騙你……”他嘆了一口氣。在那間地牢里遭受的折磨不該叫這么小的小孩知道,她無須知道那些光華背后的陰暗:“我失了記憶,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記得,本已無可依靠。你幫過我,又救了我一命,是我的恩人,我永不會騙你?!彼蚯Щǎ骸盁o論府上的人做了什么,他們一心只是為你好,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與他們有任何隔閡。” 他說得那樣誠懇,眼神也很誠摯,千花很難再懷疑他。 “你什么都不記得了?”她疑惑地問:“什么時候的事?” 難怪她總覺得他這么奇怪,一點也不像她所知的狐之琰。 “在我進京之前,不知為何頭部受了重傷?!彼p描淡寫地帶過。這些話他除了向福伯他們交代過,幾乎不曾告訴別的人,只是自從入了太常寺生活就不曾離了坎坷,時間久了,總歸會攢下一些郁郁的情緒,想要同誰說一說?!八麄冋f我叫狐之琬,我也不知是不是。姓甚名誰,家中有些什么人,他們現(xiàn)在如何了,一概不知。渾身上下只有一塊不值錢的玉是與過去的唯一聯(lián)系,卻也無法想得起從前是什么樣子,有時候挨欺負得狠了,捱不下去,也曾有過一死了之的念頭。若你當時沒有阻止他們,興許現(xiàn)在也沒有我了?!?/br> 他看向千花,歉疚地笑了笑:“這些話對你來說可能有些難懂吧,我隨意說說,你隨意聽聽便是?!?/br> “你說你叫什么名字?”千花怕錯過了什么,不好打斷他,直到他停頓下來才問出口。 她沒有聽錯吧?他說的那個名字,聽起來并不是狐之琰。 “狐之琬。”一葉重復(fù)道。 “什么?”千花只覺天整個暗了下來:“你再說一遍?” “狐之琬?!?/br> “怎么可能!”她驚叫道:“你不是、你不是……” 她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因為她記起自己才十一歲,應(yīng)當還不知道世上有狐之琰這么個人才對。 一葉卻誤解了她的意思,眸中燃起一絲期待:“莫非女郎認識我?” 千花萬分后悔自己當初沒有好好看他的身份文書。 太常寺是阿爹管著的,以籍沒罪名之大,里頭的人自然不會糊涂到會搞錯人的身份。 那就是她弄錯了?怎么可能?她怎么會認錯狐之琰,她怎么會…… 莫非他當真不是狐之琰? 狐之琬……聽起來與狐之琰怎么這么相似? 千花的思緒頓時紛亂起來。 “你……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她心里再靜不下來,匆匆說完這句話便逃也似的轉(zhuǎn)身跑掉,只留下一葉莫名地看著她的背影。 千花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什么人,撞地有些重,她捂著額頭痛呼了一聲。 “姚大夫,你堵住路做……什么……”她仰起頭,阿兄的臉映入眼簾。 千花心虛地喚了一聲:“阿兄?!?/br> 她做得這么隱蔽,怎會會被阿兄發(fā)現(xiàn)? 這時,她看到了他身后跟著的福伯。 千花立即就不心虛了。想著既然都被發(fā)現(xiàn)了,不如主動出擊,她瞪著圓圓的眼睛質(zhì)問福伯:“福伯,你為什么要騙我?你說一葉逃走了找不到人,可家里的人告訴我,你叫人將他抬去亂葬崗扔掉?!?/br> 她原以為福伯要狡辯,然而福伯卻很痛快地承認了:“欺騙女郎,福伯也不想。但太常寺那么多活得辛苦的人,偏女郎只看到這個叫做狐之琬的少年被欺負,還親自為他起名。女郎心軟,福伯卻不能不擔心他別有圖謀?!?/br> 福伯說的話與狐之琬說得相似,這一回應(yīng)當沒有在騙她。 可他也說一葉本叫“狐之琬”? 那一定不會錯了,她認錯人了……福伯是不會出這種錯的,否則沒有女主人的孟府不會是如今的樣子。 千花這才知道原來罪魁禍首是自己。若他不是長得與狐之琰相像,名字也相似,她才不會注意到他,更不會帶他回家。 他也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 可這些不能告訴任何人。 “一個倒夜香的賤籍,再有圖謀又能如何?是我執(zhí)意帶回來的人,為何不同我說一聲?”千花用質(zhì)問掩藏心底的愧疚。 她認錯人了,還差點害死了人家。 “千花,福伯也是為了你好。你還小,不知許多賤籍為了脫籍,怎樣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來?!泵想S在千花頭頂上揉了揉:“對不起,阿兄也騙了你?!?/br> “那你們怎么能就把人這樣丟了呢?”千花還是生氣。幸好她沒有聽福伯的話等足一個月,否則一葉可就冤死了。 “當時他看著活不了了。他是賤籍,疾病喪葬不同平民,我們也做不了別的。女郎為他做的一切,也萬萬不可叫旁人知曉?!备2翢o愧色:“女郎年歲還小,不懂這些,可他應(yīng)當懂得。貴女對一個賤籍這樣好,傳出去會毀了女郎的聲名,對女郎一輩子都有害無益?!?/br> ☆、若你還肯信我(捉蟲) “這種事情為什么不在一開始就告訴我?”千花的氣憤并沒有得到緩解:“你可以告訴我這些,而不是騙我說府里的仆婢都需訓(xùn)練一段時日?!?/br> 福伯啞口無言了。女郎一貫溫順,從未這樣生氣地質(zhì)問過他,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你并不需要知道這些,這次只是意外,以后我們不會讓心懷叵測的人接近你。”一旁的孟隨替福伯回答了。 他們一直是這樣,千花無力地想,前世就是。與狐之琰成親以后才發(fā)現(xiàn),昔日在家中她除了玩耍什么也不必想,但與人相處也好,與世道相處也罷,她需要學(xué)會的有很多很多。 當她想要對一個人好時,連該怎樣做都不知道;而當有人心懷惡意,她也根本意識不到。 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像父兄一般毫無節(jié)制地縱容她,離了孟府,他們所能做的也不像從前那么多了。 “阿兄能護得我一輩子么?即便我嫁了人,阿兄也能不叫任何心懷叵測的人靠近我?”千花想起前世不明不白的遭遇,一激動便紅了眼。 孟隨立即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皺眉問她:“誰在你跟前嚼舌頭,說這些不該叫你聽的話?是不是豐界玉?” 千花一驚,暗自懊惱自己控制不住情緒,但她極快作出了反應(yīng):“沒有任何人,是我自己想的。阿嫂嫁到我們家這些日子,起先我很討厭她,老是和她作對,她家中父兄就沒有來幫她。”她說得很是理直氣壯。雖然很想讓害她生病的豐界玉背一背黑鍋,可若是那樣說,對她似乎并不會有幫助。 孟隨的眉頭這才松開了,哭笑不得地看著千花:“倒看不出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懂得這么多了。難怪前幾日她來看你,你沒有同她鬧,原是病了一場,開悟了?!?/br> “我早就是個大人了!”千花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你們老當我是小孩子看,還騙我,討厭得很!你們光想到他可能不是好人,可不管他是好是壞,人都是我要帶回來的,你們卻這樣對他,不是讓我說話不算話么?說話不算話要變小狗的,我才不要變成小狗!你們把他弄成這樣,可發(fā)現(xiàn)他有沒有別的居心了?” 繞了一圈,話題終究還是回到了一葉身上。 阿兄和福伯是為她好,怪不得他們要這樣做,真要怪誰,也只能怪自己行事太莽撞,想坑狐之琰卻錯坑了別人。無論如何,這一回她是要保住一葉了,畢竟人家本來好好的當個音聲人,卻被她害成了現(xiàn)在這樣。 本該已經(jīng)死掉的人沒有死,還被千花發(fā)現(xiàn)了真相,氣氛原本是有點凝重的,因為孟隨和福伯都怕千花哭鬧不休。 可她沒有哭鬧,卻只關(guān)心說話不算數(shù)要變成小狗,前一刻還說自己是大人了,緊接著便又露出孩子心性,孟隨面上忍不住帶了笑意。 橫豎這個叫做狐之琬的少年身世清白,對他用了那樣重的私刑也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任何不軌之心,千花樂意叫他留下,便留下好了。 來這里之前,他本是打定了主意,就算千花同他鬧,也決不許這個少年再踏入孟府半步。可此時他改了主意——千花想要一諾千金,他助她實現(xiàn)便是。 “他確實是清白的,所以他可以繼續(xù)留在孟府。只是為了你的聲名,我會叫他去偏遠些的莊子做事?!泵想S說道:“你不要為此生福伯的氣,福伯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br> 可算是保住他的命了,千花心想。前一世嫁給狐之琰以后,千花略知賤籍的生死俱是無人在意的,便是被人私底下打死,也無人會追究,所以她一聽到一葉會有礙自己的聲名,就很怕阿兄執(zhí)意要打死他。 幸好阿兄還是疼她的! “哪個莊子?我每個月都要去看一回?!鼻Щ]有執(zhí)意要一葉留在自家宅子里,卻提了一個要求。 “你不信阿兄么?”孟隨很傷心,他這位阿妹居然怕他偷偷弄死這個賤籍。 “你們騙過我了?!鼻Щü虉?zhí)地說:“我是大人了,要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任?!?/br> 孟隨很苦惱,千花今天當真是給了他許多驚喜?!柏S界玉對你說的?”他問,心想以后要是再抓到豐界玉靠近千花,就找人偷偷打斷他三條腿。 “是的。”千花懶得再解釋,兼而覺得無關(guān)緊要,便讓豐界玉背了這個黑鍋。 “阿兄答應(yīng)你。”最終孟隨讓步了,誰讓他家里就這個阿妹最寶貝呢。 “我最喜歡阿兄啦!”千花高興地抱住了阿兄的胳膊,親昵地蹭了蹭。繼而她看著福伯,很誠摯地說:“我也喜歡福伯,可是福伯以后不要再騙我啦,也不要只當我是小孩子啦?!?/br> 福伯自然是點頭:“女郎放心,福伯以后一定將女郎當大人看待?!?/br> “那就讓一葉在這里養(yǎng)傷吧。等他傷好了,再讓他去莊子里好了?!鼻Щ⒓催M入了“大人”模式,自行做了安排。 一直在外頭偷聽的姚大夫不干了,跳出來反對她:“小娘子,先前我們說好了,我可是只管救活他的?!?/br> “給你銀子。”千花白了他一眼。 “多少?”這小娘子還挺上道。 “若女郎還肯信我,此事交由我來處理即可?!备2Σ[瞇地插話進來:“這種小事何需女郎掛心?!?/br> 姚大夫本想再坑千花一筆,可福伯那看似隨和實則深不見底的眼神令他心里無故發(fā)寒,便縮了縮脖子,只看著千花。 小娘子,快說你的事自己負責就好了,再讓我宰一筆吧!姚大夫偷偷地覷了千花一眼,在心里偷偷祈禱。千萬別信他!他不是好人!好人哪能把個無辜的賤籍打成這樣? 可千花太讓他失望了。 “好啊,福伯,這件事就交給你啦?!鼻Щㄒ残Σ[瞇的:“我信你。” 姚大夫心里淚流成河,因為他很清楚沒有多余的銀子可以賺了,這位叫做福伯的老人說得很明白了,那人是個賤籍。這樣的好人家是不會在賤籍身上花太多心思的,怕丟人。 從孟隨與福伯進入房間時起,一葉便只靜靜地看著他們,再也沒說一句話,即便千花輕易地將他交給了曾折磨他的福伯,也不過是略略垂了眼眸。 千花同福伯商量好了處置方式,這才轉(zhuǎn)身望向一葉:“你不必擔心,福伯是個很好的人,絕不會食言。” 一葉略略點了點頭,簡短而恭敬地回應(yīng)道:“多謝女郎?!苯z毫沒有與千花做這類爭辯:自己變成如今這樣,便是因為曾相信他是沒有污點的好人。 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狐之琰,且忘掉了以前的事,千花對他也沒什么興趣了。孟隨送她停在門口的馬車上,對她說道:“你在這里等等,我同福伯交代幾句便來?!?/br> 千花便乖乖地等在了車里。 孟隨將福伯叫至一旁,歉疚地對他說道:“委屈你了,福伯,我知道你素來看重千花,這次是我懷疑那個官奴婢有所圖謀才做了這些事,卻全叫你扛下了,實在過意不去?!?/br> 福伯眼圈微微發(fā)紅——因為千花不信任他,等千花一轉(zhuǎn)身,他的眼圈就紅了——饒是如此,他卻并不為背了黑鍋而感到委屈:“公子這說的是什么話,莫非我還能看著女郎對您鬧脾氣么?幸好他并沒有壞心,否則我一定不饒過他!” “千花一貫忘性大,沒準明日就不記得這一樁了,福伯若是憂心她從此不信你,大可憂不必慮若此?!?/br> “我省得?!备2畤@了一口氣:“女郎長大了,不再是只依賴著別人的女郎了,這樣大的事,她竟一聲不吭地做悄悄做了,我真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