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之琬怕她嫌棄自己：“我不會，但小娘子若是給我些時(shí)間，我能很快就學(xué)會?！?/br>
    千花想了想，覺得還是自己的小命重要——要是為了報(bào)復(fù)他，玩丟了自己的命，那可就太得不償失了，遂放棄了要他趕車的想法。

    反正來日方長，有的是時(shí)間收拾他。

    回到孟府，崔錄事對管事福伯說明了來意，福伯還在看狐之琬，發(fā)愁將他安排在哪里，千花便搶著說道：“放在我院子里吧，找些體力活給他做，臟些累些也不要緊?！?/br>
    福伯瞅了瞅狐之琬的小身板，感覺有點(diǎn)兒摒不牢，可女郎既然提出來了，他也只能依著她的吩咐去做。

    “既然來了孟府做奴仆，以前的名姓就不便用了，我會給你起個(gè)名號……”

    福伯提起了，千花才知道下人們到了孟府是要重新起名的，便對福伯說道：“人是我?guī)Щ貋恚阌晌襾砥鸢伞！?/br>
    福伯自然不會違逆她，便應(yīng)了。

    千花想著要給他一個(gè)低賤的名字，叫他永遠(yuǎn)也傲不起來。這時(shí)她看見腳邊有一片落葉——春天本是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落葉并不多見，于是她一拍手：“有了，就叫落葉吧！”

    聽起來就很慘的樣子。

    “這……”福伯犯難了：“小姐，這名字不太吉利……”

    就算只是一個(gè)奴仆，討點(diǎn)彩頭的名字總歸要好些。

    千花想一想，覺得挺有道理——萬一名字太衰，影響到孟府也不好，于是又想了想，道：“那就一葉吧?！边€是一片落葉的意思，但聽起來要好多了。

    福伯雖覺得這名字還是不夠吉利，好在沒有太差，便勉為其難地應(yīng)下了。

    “謝謝女郎賜名?！焙@才放下心來，賜予他名字，便是不會趕他走了。他適時(shí)改了口，從外人稱呼的“小娘子”改成了“女郎”。

    千花心道他果然虛偽，以他的傲性，心里只怕將她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gè)遍，面子上卻還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樣，真叫人惡心。

    但凡新入府的官奴婢，都須得先經(jīng)歷一段時(shí)間的教導(dǎo)，千花這才知道，想要看一葉的洋相，還得等一段時(shí)間。

    家里怎么會有這么多規(guī)矩，她懊惱地想，都跟福伯說了叫他倒夜香也行，她以為倒夜香就不用那么久了，可福伯說孟府里頭就算只是個(gè)倒夜香的也不能丟人。

    教導(dǎo)下人的地方，自然不是高貴的女郎該去的地方，按照福伯的說法，千花至少要一個(gè)月以后才能再見到一葉。

    然后千花就眼睜睜地看著一葉被帶走了。

    夜里孟綸與孟隨回到家里，福伯提起新來的官奴婢將會放在千花的小院里，小姐親自取了名字。原本并未將他放在心上的兩人，頓時(shí)覺得有些微妙，命福伯將一葉帶去見他們。

    照他們原先的想法，隨意丟在某個(gè)莊子里打雜便是，也不礙什么事；放在千花身邊可就大大不同了。

    面對一位一品官及一位七品官，一葉面上只有恭敬，并無拘謹(jǐn)與懼色。

    “他人倒是挺聰明的，教他的規(guī)矩一學(xué)就會，學(xué)得比誰都快。”雖說僅相處了不多的時(shí)辰，福伯對他卻滿意得很。

    孟隨翻完一葉的身份文書，抬眸細(xì)細(xì)打量著他。

    眼前這個(gè)官奴婢相貌端正，儀表堂堂，并無勞苦過的痕跡。被籍沒之前也是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文書上并沒有詳細(xì)寫明他籍沒之前個(gè)人聲名如何，對于罪人的家屬，沒有人會在意這個(gè)。

    這個(gè)原名狐之琬的少年來自外地，父親在外地做官，年前犯了事被斬首，家中還有一位母親與弟弟，皆被發(fā)配去了邊遠(yuǎn)之地，只他因?yàn)榍偎嚭?，才得以入了太常寺?/br>
    音聲人與官奴婢雖說都是賤籍，但音聲人尚可婚同百姓，官奴婢連與百姓通婚的資格也沒有；且若為音聲人，得到賞賜的機(jī)會也多些，本朝許多音聲人在不必上番的半年里，都住著大宅深院，其中有些人甚至連朝中官員也不放在眼里，欺民霸市。官奴婢比起音聲人也有好處，那就是獲得赦免的機(jī)會比音聲人大些。

    但無論官奴婢還是音聲人，獲得赦免的機(jī)會其實(shí)都小得可憐，最近一次赦免賤籍，還是兩百多年前改朝換代之時(shí)，所以基本沒有音聲人愿意去當(dāng)官奴婢。

    在見到他之前，孟隨以為是自家meimei可憐他，一定要帶他回來，他自己是不情愿的；然而看他面色，似乎甘之如飴的樣子。

    “我問你一句話，你須得老實(shí)回答，否則我會教你明白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孟隨冷冷地盯視著他：“你接近我阿妹，有什么企圖？”

    “小的并無企圖?！币蝗~略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小的在太常寺受人欺負(fù)，女郎救了我，所以才甘愿為女郎做奴仆，以報(bào)女郎之恩?！?/br>
    盡管女郎救了他以后，有時(shí)候行事叫人覺得奇怪。

    這么單純？孟隨是不太信的。如果是位小姑娘，他還會信一信，小姑娘養(yǎng)在閨閣之中，性子單純些很常見；少年就不一樣了，尤其像他這種原先家境不錯、突逢變故的人，說不得藏了什么骯臟心思。

    “我不信。”他冷笑道：“我阿妹單純?nèi)菀咨袭?dāng)，我可不。你若老實(shí)交代，尚得善終；若不老實(shí)，別怪我不客氣。我有的是法子叫你說實(shí)話?！?/br>
    “公子明鑒，除了想要報(bào)答女郎，小的確實(shí)有點(diǎn)自己的小心思?！泵鎸@種質(zhì)疑，若對方不肯信，自己無論怎樣辯解都是無用的，一葉雖不記得以前的事了，腦子卻還是很清楚的。他略有些羞愧地道出“小心思”：“在太常寺時(shí)常受人欺負(fù)，小的打不過他們，想著女郎心善，家教那樣好，府中必定管理有度，至少不必每日挨受拳腳?！?/br>
    “公子，我叫人檢查過，他身上確實(shí)有許多淤紫傷痕，一看就是時(shí)常挨打的?！边@時(shí)福伯補(bǔ)充道。福伯年歲大，見的人也多，通常只看一個(gè)人的眼神就能斷定這個(gè)人的脾性如何，眼前的少年人很聰明，但也單純得緊?！八M(jìn)京前大概是受了什么打擊，過去的事情全不記得了，大夫說他腦中有淤血，頭部大概曾受過重傷。”

    福伯在府中多年，對孟氏父子忠心得很，他的話，孟隨是不懷疑的。

    但他仍舊不太放心。

    福伯說他失憶了，那現(xiàn)在無論問什么都是沒用的了，沒必要多浪費(fèi)時(shí)間。

    “叫人帶他去暗房?！泵想S吩咐道：“福伯，我不是不信你，但你也知道我與阿爹最怕千花有事，她身邊的人必不能有絲毫閃失?！?/br>
    “我省得，這就去安排。”福伯應(yīng)道。

    孟隨所說的“暗房”，是大多數(shù)達(dá)官貴人家里私設(shè)的牢獄。得勢的世族不僅有權(quán)私審犯了事的家奴，捉到了入內(nèi)盜竊的賊匪，也有同樣的權(quán)利，因而在他們府上，“暗房”很是常見。

    既是私牢，總歸會有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福伯還挺喜歡這個(gè)少年的，低聲囑咐他：“老爺和公子同女郎一般心善，你只要照實(shí)說，他們絕不會為難你?！?/br>
    “多謝福伯提點(diǎn)。”一葉感激地說道：“我當(dāng)真不敢存別的心思?！?/br>
    其實(shí)對于一葉此人，福伯也問過崔錄事，崔錄事對他有些意見，但福伯認(rèn)為崔錄事畢竟年輕，在看人之前心里已存了偏見，看得并不準(zhǔn)。

    暗房設(shè)在孟府一個(gè)偏僻的院子里，同許多別的人家一樣修在地下，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捉到歹人時(shí)，他們因嚴(yán)刑拷打而發(fā)出的慘呼驚到后院里的女人們。

    平日看守暗房的人就在地上的房間里，有兩個(gè)，俱都很結(jié)實(shí)，一看就知不好惹?？匆姼２蜕倌辏麄兒苁炀毜厝〕隽藘筛辩備D，分別套在少年的手腳上。

    “這孩子年紀(jì)還小，別太為難他?！备２畤诟赖?。在暗房做事的人多少有點(diǎn)心狠手辣，若不打個(gè)招呼，只怕就算公子認(rèn)定他無辜，出來后也非傷即殘?！肮又皇且獑査麕拙湓?，你們手腳輕點(diǎn)?！?/br>
    福伯在孟府的地位僅次于老爺和公子，便是平素最是囂張的暗房的人，對他也存著七分敬畏。那兩人應(yīng)下，打開暗房的門，叫一葉進(jìn)去。

    若是福伯不打招呼，他們通常會一腳將人踹進(jìn)去。從這里進(jìn)入暗房，要走許多層階梯，要是被他們踹得滾下去，說不得還沒開始審問就先折了一條胳膊或者腿。

    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從里頭涌出一股叫人作嘔的味道，除了地下室常有的潮濕的霉味，還摻著血腥的味道。一葉順著暗房的門往里面看，只看到晦暗不明的火光，陰森森的有些嚇人。

    他定了定神，抬腳步上臺階。

    作者有話要說：　　======深井冰的話癆======

    二更來啦，么么噠！

    ☆、血未能相融

    一葉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千花一概不知。福伯說至少要一個(gè)月才能放他出來見人，她便也只能等上一個(gè)月，橫豎人都在孟府里了，逃不掉的。

    何況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阿爹！”千花推開門，蹦蹦跳跳地走到父親案前，雙手背在身后，面有得色。她眼睛瞅了一圈，奇怪地問：“怎么今日阿兄不在？”

    這個(gè)時(shí)辰，阿兄通常會和阿爹商議事情。

    “你阿兄有事忙著。”孟綸含糊地說道，不想告訴她孟隨正在暗房里的事實(shí)：“你手里藏著什么？”

    千花俏皮地抿唇一笑：“阿爹一定猜不到?！?/br>
    孟綸假作凝神冥思：“又捉了小蟲子來逗阿爹？”

    “才不是！”千花抗議道：“阿爹以為我只會頑皮么！”她最受不得激，立即將藏著的東西捧到他面前：“袁mama教我繡了荷包，我給阿爹做了一個(gè)！”

    孟綸甚是驚訝地看著她手里的荷包，贊嘆道：“我們千花的手藝真好！”

    只見千花手里捧著一只青綠色的荷包，針腳歪歪扭扭不說，上面繡了一團(tuán)紅艷艷的物事，也不知道是什么。

    千花毫不謙虛地接受了阿爹的贊美，她開心地繞過案幾，湊到孟綸身邊：“我?guī)桶⒌鶔煸谘??！?/br>
    “阿爹自己來就好?！泵暇]受寵若驚，忙伸手去接那荷包，哪知指尖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意。

    孟綸“咝”地一聲，抽了一口冷氣，接荷包的手松了。他抬起手，只見食指指尖上一抹紅，而千花手中的荷包的邊縫處露出半截明晃晃的針尖。

    “呀！剛做好的，針忘記取下來了！”千花驚叫道。她迅速將荷包藏到身后，心虛地看著父親。

    “我替阿爹吹一吹？”她瞅著孟綸被針刺破的指尖。

    孟綸毫不在意地取出一方帕子捂住手，好笑地看著她：“這么馬馬虎虎，真不知是像誰?！?/br>
    “我第一次做荷包，太激動了嘛?！鼻Щǖ拖骂^去，緊緊盯著綴著珍珠的鞋尖看。每次她犯了錯心虛，就都是這幅姿態(tài)。

    “荷包給阿爹吧，別扎到自己。”針還別在荷包上，危險(xiǎn)得很。

    千花咬著唇，半晌才只手將荷包拿出來，放在孟綸展開的手掌心上：“我把針拔下來了，這次不會扎傷阿爹了?！彼L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忽閃忽閃的。

    “針也給阿爹吧?！泵暇]不放心她拿針。

    千花固執(zhí)地?fù)u了搖頭：“針扎到阿爹了，我要拿去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br>
    說著她轉(zhuǎn)身就跑。

    孟綸喚她，可她不理，無奈地嘆了口氣——每回她做錯了事，總會很固執(zhí)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bǔ)。繼而他看著那只看不清花樣的荷包，開始發(fā)愁是戴著還是不戴。

    千花一口氣跑出老遠(yuǎn)，一直跑到花園深處，沒有別的人看得見了才停下來。

    她伸出手，一只小小的水晶瓶子藏在手心里，里面裝著那根刺傷了孟綸的針。瓶子里事先盛了些水，血滴早已散了開來。千花取下水晶瓶的塞子，微微傾斜瓶口，倒出那根針，咬著牙往自己指尖上也扎了一下，緊接著提起指尖，擠了一滴血到水晶瓶里。

    她坐在假山后的角落里，借著滿月的月光，看見自己的血與阿爹的血始終無法融到一處。

    ——你竟一點(diǎn)也沒有意識到，你根本不是太常寺卿家的女郎么？你同你阿爹與阿兄長得一點(diǎn)也不相似?！?/br>
    柳眉沒有騙她，她不是阿爹的孩子，若是血親，血怎會不相融？

    她本不想懷疑阿爹，可夜里翻來覆去地夢見同一個(gè)場景，夢里柳眉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這句話，若不這樣做，她夜里就無法獲得清靜。

    千花將水晶瓶中含著血滴的水盡數(shù)傾倒在地上，又拾了塊尖石子挖了個(gè)小坑，將針埋了進(jìn)去，毀尸滅跡。

    就算她不是阿爹的孩子，最后害她的還是柳眉和狐之琰，阿爹與阿兄什么也沒做。

    “女郎？”玉和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寧靜：“女郎，您在這里嗎？”

    為了防止她出任何意外，千花出門常有侍女跟著，方才她一氣跑到這里，就是為了甩開今日陪她出來的玉和。千花將水晶瓶子藏好，起身走出假山外，沖玉和招了招手：“玉和，我在這里?！?/br>
    她驗(yàn)了血，可柳眉還不肯放過她，這天夜里又在夢里對她說“別怪我心狠，我只是比他們都更快一步罷了”。

    柳眉說完這句話，便退到一邊，讓出位置給狐之琰。

    狐之琰一臉冷笑，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好大的刀，徑直向她砍下來——

    千花猝然醒來，方覺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重重地喘著氣，側(cè)過頭，隔著床帳看見屏風(fēng)外隱隱約約的人影，這才松了一口氣。

    隔日艷陽高照，千花心里卻煩得很，她不許任何人跟著，獨(dú)自捧著臉坐在后院的石桌上發(fā)呆。

    “千花，千花——”有人在小聲地喊著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