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他忽然聯(lián)想到方才街邊的布裙女人,手掌粗大而皮膚暗淡,但是握著柔軟雪白的帕子,一切都顯得溫暖。 這只好看的手,他不喜歡。 他垂下腦袋,掩蓋住自己小小的心事。 一路牽著他回到了院子中,房門一閉,女人嫌惡地甩掉他的手,慵懶地坐在銅鏡前,有丫鬟垂首上前,細(xì)致地幫她通頭。 另有丫鬟過來,領(lǐng)著他到廂房去午睡。 *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逐漸到了知事的年紀(jì),眉眼也漸漸張開了。 侯夫人不敢再使小時候的伎倆,他現(xiàn)在說話利索了,怕他到侯爺面前告狀,亦怕他記恨著,畢竟他目前的身份仍是嫡長子,萬一侯爺早逝,他襲了爵位,將來會對她有所苛待。 侯夫人有時會盯著他的臉出神,那張臉像極了午夜夢回時,她恨不得撲上去抓花了的女人的臉,她索性去找了侯爺,以少爺已知事,該啟蒙入學(xué)為由,讓他遷到了外院,圖個眼不見心為凈。 他有了自己的院子,雖然有一干小廝和老媽子陪著,但離了侯夫人,他像卸了重?fù)?dān)的小馬,孩子的心性一點點地顯露了出來。 他天生聰穎又肯鉆研,入學(xué)了之后,夫子經(jīng)常對他不吝夸贊,同入學(xué)的基本都是世家貴族,其中不乏欲巴結(jié)靖江侯的。每天見到的都是夫子一成不變的臉,耳邊縈繞著恭維奉承的話,漸漸地,他竟是失了讀書的興致。 然而僅是失了興致,他的生活并沒有發(fā)生改變,真正讓他發(fā)生轉(zhuǎn)變的是姨母帶著表弟來上門做客那回。 他和侯夫人坐在一邊,姨母和小表弟坐在另一邊。 姨母不斷地拿他和表弟作比較,話里話外全是贊揚他的話,侯夫人面帶笑意地聽著,一只手慈祥地?fù)嵘纤氖直场?/br> 他默默地低頭看了眼,不自在地動了動手指。 他印象中娘親從沒有抱過他,私下里更是厭惡得碰都不欲碰一下,但若是在爹或外人面前,她則顯得和自己分外親昵,這份親昵讓他很不適應(yīng)。 姨母忽然注意到自家兒子兩條白嫩的小胳膊上空落落的,問:“你的銀鐲子呢?” 表弟被問傻了,眼神有點害怕地飄忽:“方才我一直和哥哥在池子邊玩,我嫌鐲子麻煩,便取下來放在池塘邊,說不定,說不定……被哥哥拿走了……” 他抬眼,道:“我沒拿?!?/br> 尚帶著稚氣的嗓音,卻意外的堅定。 姨母面色尷尬,輕拍了表弟屁股一下,低聲道:“丟了就丟了,瞎胡說什么,人侯府少爺能稀罕你那塊破鐲子?” “也不見得,”侯夫人一副鐵面無私的模樣,砰地一聲擱下茶盞,佯怒道,“若從小養(yǎng)成這小偷小摸的習(xí)慣,長大那還了得。” “我沒偷?!彼僖淮蔚刂貜?fù),站起身,直直地望著眾人。 侯夫人恍若未聞,對左右丫鬟使了個眼色:“去搜搜小少爺?!?/br> 大庭廣眾之下,他被人摸了個遍。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什么也沒搜到。 侯夫人眼中滑過失望的神色,而姨母不住地賠禮。 七歲的孩童早已有了自尊心,他不似別的孩童會哭會鬧,無論有什么事,都是悶著頭憋在心里。 他回去后,在屋子里反鎖了三天。 自那之后,他變得更寡言了,與所有人都保持著淡漠的距離,并不是身體上的距離,而是心底。 在侯爺眼里,兒子的寡言是老成持重,是乖覺懂事,他越發(fā)滿意,有時遇見還難得地摸了摸他的頭,直夸侯夫人教導(dǎo)得好。 他任他摩挲著自己的發(fā)頂,眼神里沒有絲毫波動。 直到一天,他無意間瞧見了柴房里的一位砍柴的下人背對著門而坐,似是在偷懶,但身體一動不動,只有兩只胳膊在輕微的抖動,他有些好奇地走上前,只見那下人手中握著刻刀,和一根燒柴剩下的粗木棍。 木棍一頭還是原樣,另一頭已被雕刻成惟妙惟肖的人像,是個長發(fā)及腰,含羞帶怯的少女。 “這是什么?”他烏黑的瞳仁里第一次閃動著異彩,仿若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新奇東西。 那下人嚇了一跳,生怕小少爺會去管事那里告狀,以為小少爺對他手中的木雕感興趣,于是連忙把那木雕塞進(jìn)了他手里。 他沒有收,只要來了那把刻刀,把自己關(guān)在了屋子里,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侯爺政務(wù)繁忙,半個月見不了一回面,見著了也就是盤問他功課,鮮少過問生活起居方面的事。而自從搬了宅院后,侯夫人更是一次沒有踏足過。 雖然有時會感到寂寞,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獨處的日子,并未覺得這是件多難過的事。 且有了那把刻刀,他埋頭把自己鎖在了那一方小天地里,空洞的心,被刻刀下蜿蜒的紋路,一點點地被填滿。 黑白的世界有了些許的顏色,他找到了屬于他自己的靈魂歸屬。 * 經(jīng)歲遷延,一瞬十年,小小人兒長成了俊美的少年郎。 每當(dāng)他打開角房門,看到那整整一屋子琳瑯滿目的陳列,都會感到無比的滿足。 他偶爾會借著會友的由頭,上街購置雕刻用的原料,單純的木材早就不能滿足他了,比起軟塌塌的木料,他更喜歡有堅韌質(zhì)感,觸手冰涼細(xì)滑的玉石。 然而侯夫人把控著他的月例銀子,每月到他手中的只會少不會多,他只能上玉石街買些別人不要的垮料“解解饞”。 正值大暑天,天氣燥熱難當(dāng),他站在玉石街東邊一條小巷口的樹蔭處正歇腳,忽見身后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嫗探出頭來。 “小公子渴了么,若不嫌棄我老婆子,進(jìn)去喝口水罷?!?/br> 也許是那日烈日蟬鳴,降低了他的警惕心,也許是那老婦人垂暮的嗓音有著穩(wěn)定人心的力量,他鬼使神差地跟著老婦人走進(jìn)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