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之人往往在修行的過程中，被六欲所迷，五念所惑，這并不是什么少見的事，關鍵在能否把持自我，堅守本心，看破虛妄。

    心魔人人都有，方善水知道也并沒有多看重，只是沒想到在木卿身上，會這么嚴重。

    本來方善水也沒有反應過來，但是看到那撕裂木卿意識海，從外而來的大手，方善水才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就像心魔自己所說，他就是木卿，木卿就是他。

    這心魔既是由木卿命魂執(zhí)念所生，命魂受到本體召喚，心魔自然也會跟隨過去。但是命魂同時又受到黑金的束縛，陷入本體和黑金的爭執(zhí)中，并不會完全回歸本體。可是心魔就沒有這點顧慮了，命魂不回歸，正好給了心魔趁虛而入的機會。

    如今的情況很明顯——木卿的本體，已經被他命魂衍生的心魔霸占了！

    本體七魄猶在，正好成為了滋養(yǎng)心魔的溫床，讓它變得更加完整，更加獨立，甚至可以將命魂壓迫在意識海深處，不能接掌身體的主控權。

    也因此，木卿命魂盡管被本體召喚了多次，卻始終沒有接掌身體清醒，而是懵懵懂懂地一直在潛意識中做夢，因為他的身體已經被鳩占鵲巢。

    方善水完全可以想象現在的事態(tài)有多糟糕，一時怔愣著，想不出什么辦法。他眼看著上方那遮天巨手向自己伸過來，來不及躲閃，就被其一把抓住。

    在方善水身邊的命魂木卿，追上來想要將方善水搶回來，卻被那巨手一揮掃開。

    雖然對木卿很粗暴，巨手抓住方善水的動作卻很輕柔，將方善水穩(wěn)穩(wěn)地托在掌心，只是禁錮了他逃走的可能。

    方善水掌中的鎮(zhèn)魂印對巨手沒有絲毫影響，這手根本就是木卿本體的手，是真人rou身，竟直接撕破了意識夢境和現實之間的膈膜！簡直聞所未聞。

    鳩占鵲巢的心魔明顯已經適應良好，方善水那些卻邪清心的小咒語根本奈何他不得，就算想下重手，如今靈魂狀態(tài)無比脆弱的方善水，也沒有什么辦法。

    方善水現在就像進了如來佛掌心的孫猴子，跳不出去也跑不了，能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小黑傘撐好。

    方善水看著自己被托在巨人木卿掌心，緩緩升高，看著下面意識海中波瀾狂起，各種意識群場景顛倒浮沉，命魂木卿所在之處，如同一葉扁舟，在其中飄搖不定，離方善水越來越遠。

    沉淪在下方的木卿，目光一直緊緊地盯著抓著方善水的手，如狼一般兇惡。

    上方的巨人木卿卻看著這一幕，微微一笑，好像還嫌刺激他不夠，還在說：

    【善水只有一個，自然是歸我。】

    方善水覺得現在的情況真的是非常詭異，腦海中忍不住胡思亂想，感覺他就好像玩具一樣，處在兩個愛好相同的雙胞胎之間，而后吃的胖點的那個把自己搶走了，被搶的嬌小瘦子傷心欲絕。

    不過至于么，就一個玩具。

    還有，心魔這種妖魔化的東西，出現的第一個動作竟然是來搶他！太不科學了。

    ·

    元沛和熙佳待在隔壁房間，仔細地監(jiān)控著方善水和木卿的情況。

    尤其現在臨到黎明，更是不敢有絲毫疏忽。

    不過眼見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方善水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元沛和熙佳開始有點擔心了。

    元沛扭頭問熙佳：“時間就要過了，水水還沒醒，是不是該叫魂了？”

    熙佳想起剛剛方善水交代時也沒說叫魂的壞處，正要贊同，就看到監(jiān)控畫面里出現了變化。

    閉著眼睛的方善水，手突然動了，他握住了手邊放著的攝魂鈴搖了兩下，那顆串在紅繩上的鈴鐺隨即跟著無風自動，鈴鈴鈴地自己響了起來。

    紅繩在收縮，緊繃，纏繞在方善水和木卿指間，隱隱勒出了紅痕。

    見到方善水終于有動靜了，元沛松了口氣：“終于醒了。”

    熙佳卻仍一臉嚴肅地盯著監(jiān)控畫面，否定道：“沒有，從水水的呼吸脈動上看，仍然是處在睡眠狀態(tài)?！?/br>
    元沛奇怪：“那他剛剛怎么自己動了?！?/br>
    熙佳斷言道：“可能出事了。走，去叫魂?！?/br>
    元沛一聽，趕緊跟上。

    ☆、第九章 紅繩斷

    意識海上巨大的裂口連通了兩個世界，被大手拖著離裂口越來越近的方善水，甚至遠遠看到了裂口外的場景，一個很有科幻風格的銀白色議事大廳。木卿的身邊似乎有很多人，正圍著木卿在匯報著什么，木卿漫不經心地聽著，目光卻正看著在他手中的自己，而他眼睛中，也一直泛著入魔的紅光，顯得非常妖異。

    木卿身周那堆畢恭畢敬的屬下，大都半低著頭，可能也正是因為如此，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木卿此時的心不在焉，他撕裂自己意識海的行為，仿佛只是隨手在紙張上畫了個橫線，未引起絲毫注意。

    也不曾有人發(fā)現，木卿手中突然多了一個不經易出現的靈魂。

    眼看著就要跨越那裂口，方善水手指上原本消失的紅繩，突然冒了出來，并將他的手指緊緊拴住，勒緊，往回扯！

    遠遠的，有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似乎經歷了空氣和水的過濾，似曾相識的聲音變得呼嚕呼嚕的含糊，不過隱約還是能聽到叫聲中的人名。

    方善水……

    方善水……

    每喚一聲，紅繩就會出現一次震動，上面還有鈴鐺嗡嗡輕響，似乎在附和那遠來的呼喚。

    聽到這叫他名字的聲音，方善水因為出竅太久有些困乏迷糊的靈魂，陡然一激靈！

    手指間的紅繩隨著這呼喚，拉扯的越來越緊，勒得人手指發(fā)疼，這倒也讓方善水更加清醒。方善水想起了自己入夢前對元沛和熙佳的交代，知道現在已經是博卡奇那邊的黎明了，回去的時間緊迫，就快要來不及了。

    方善水這是第一次入夢，他也不知道如果在天明前沒有回到自己的身體，會發(fā)生什么事，但這既然被列為禁忌，那最好不要輕易嘗試。

    方善水掙扎著從那巨掌中站起，但巨掌卻立時合起握住，眼看著自己要被嚴絲合縫地攥在其中，方善水趕緊舉起胳膊抵住那巨大的手指。

    “放開，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方善水吃力地想將壓下來的手指推開，根本就推不動。

    巨人木卿閃爍紅光的眼睛，略帶溫柔地望著方善水，【留下來，不要走?！?/br>
    他的聲音似乎帶著股催眠的魔力，讓方善水原本就困倦的靈魂更加的昏昏欲睡，開始泛迷糊。

    方善水……

    又是一聲呼喚。

    “嘶?！彪S著那呼喚聲，方善水指間的紅繩也越收越緊，如今似乎已經勒進了骨頭里，把方善水的手指紅繩勒出了幾道深深的血印。

    這指間的疼痛好像是直接出現在大腦深處，連著心帶著骨，方善水也無法忽視。

    血滴滴答答地順著紅繩淌下，將這從虛無中伸出，仿佛只有一丈的紅繩，越滴越長，滴成了一條貫穿混沌的血路。

    巨人木卿看著那條侵了方善水血的紅繩，血光閃爍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不滿，他伸出手去拽那紅繩，似乎想要將之扯斷。

    方善水本來以為巨人木卿的行為時徒勞，必經這紅繩是rou身摸不到的，就算是靈魂，也應該只有他和木卿的命魂能夠碰觸。

    但很快，方善水就不敢這么鐵齒了，眼看著木卿的手指在紅繩附近劃了幾下，紅繩從無動于衷變得好像在避讓躲閃，方善水大有不妙預感，果然，他眼皮剛跳了沒兩下，就見到顫動的紅繩被巨人木卿一指勾住了，然后捏緊。

    因為木卿的干涉，方善水的手指倒是不疼了，心口開始有點疼了，眼看著兔子眼的木卿微笑著要將自己回去的安全帶扯斷，方善水不止心口疼了，簡直五臟六腑都疼了起來。

    “別！”方善水一邊出口阻止，一邊整個人撲了上去，他本想要趁勢跳出巨人木卿的手掌心，但很不幸，哪怕被方善水突如其來的動作轉移了一下注意力，以木卿的優(yōu)秀反射神經，也很快就將方善水穩(wěn)穩(wěn)地撈回了手心。

    巨人木卿笑的仿佛壁上的神佛石刻，【扯斷你就回不去了，多好?！?/br>
    方善水感覺很心累，逃跑未果，抬頭望著木卿那張熟悉到日夜相對的臉，想要上綱上線地敵視都難，只能下意識地試圖講道理。

    方善水：“我現在只是靈魂狀態(tài)，我的rou身還在遠處?！?/br>
    【我知道?！磕厩淠抗馍钌畹乜粗缴扑?，【本來我也是想等到殺光了叛徒再去找你，可如今你出現在我面前，我才發(fā)現我一刻也不想放你走。怎么辦呢？我忍不住?！?/br>
    方善水頭皮發(fā)麻，聽這個心魔木卿的口氣，他似乎已經清醒很久了，并早就蓄謀去博卡奇找自己和他的命魂，這真是個壞消息。

    在和心魔木卿說話的當口，方善水幾次三番想找到他疏忽的空隙跳手，但無論在說什么，對方的目光卻始終不離自己左右。哪怕木卿身后的一群屬下，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向他匯報工作，等待他批示，方善水也沒能從他分心二用的時候，找到一絲機會逃離，悄悄動了幾次都被輕拿輕放地擺正胳膊腿。

    方善水只能再次試圖說服木卿：“回不去我應該會死，死了照樣會離開。你不覺得讓我活著更好些么？”

    心魔木卿樂呵呵地看著方善水，似乎只是看著方善水就讓他開心似的。當方善水以為他會妥協(xié)，他卻漠然道：【死亡并不能將我們分開，沒人能帶走你的靈魂?！?/br>
    “嘣——”紅繩被扯斷。

    方善水的心頓時一涼。

    下方混沌一片的意識海忽然翻起大浪，將無盡地黑暗掀了上來，被心魔放逐到意識海片段里的木卿命魂，此時早已看不到蹤跡。

    那斷裂的紅繩兩邊回縮，在空中翻了兩番，方善水發(fā)現，無論是纏在自己指間的，還是另一邊虛空中的繩子，上面的紅色都在慢慢變淡，發(fā)白，逐漸透明，似乎就要消失不見。

    一時間，天地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小伙伴們遠遠的呼喚也聽不見了。

    這下涼拌了。

    方善水有些發(fā)愣，開始想著自己算是現在已經死了，還是等會才死的問題。

    突然，方善水感到從一片沉寂中聽到了熟悉又久遠的回憶，仿佛錯覺一般，像是從心底深處響起，卻又那么清醒，方善水耳朵立刻豎了豎。

    只聽那聲音道：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心魔木卿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直放在方善水身上的視線，終于轉向了別處——那斷裂紅繩的盡頭。

    ……所以不能者，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

    方善水喃喃道：“師父的聲音?！?/br>
    這種熟悉感，方善水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每日清早，方元清會帶著方善水起床做早課，在山上，晨珠露霧漸散，陽光漸升，云海亭中觀云打坐，祭祀廟中詠誦《清靜經》。

    心魔木卿的眼神顯得有些陰沉，目中紅光時閃時停，甚至隱隱露出一絲黑色，眉頭微皺著，似乎身體也開始不舒服，握著方善水的手，竟有點微顫和吃力。

    那冥冥中，不知哪里傳來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

    聽著師父熟悉的聲音，方善水剛剛升起的一點茫然消失無蹤，心緒也變得平靜無波起來，下意識地跟著那聲音一起吟誦道：“……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靜矣?！?/br>
    巨人木卿的手仿佛徹底無力了，徒然垂下，眼睜睜地看著方善水從他手中掉了出去。

    這時，在虛空中斷裂的那根紅繩，攸地躥出，向方善水手中的半根斷線纏來，一經纏上，驀然收緊，方善水都來不及做什么，就被那驟然收縮的繩子猛往黑暗深處中拽。

    方善水想起木卿的命魂，趕忙掏出剛剛在那舞會門前拾起的鈴鐺，將手中的紅繩線頭扯出一截，往鈴鐺上一纏，紅繩被扯出的一截立刻自動伸長，方善水猛地將其向著下面的一片混沌的意識海丟出去。

    “木卿——”一邊丟，方善水一邊大喊一聲。

    方善水這一喊，同時引來了上頭心魔木卿，和沉淪在意識海中的命魂木卿的注意，兩者一齊望向了方善水。

    命魂木卿被那帶著鈴鐺的紅繩發(fā)現，紅繩立刻纏向了他，并一下將其從無窮的意識碎片中撈了出來。

    “走！”方善水扯住紅繩，拉上木卿的命魂，立刻就要撤退。

    在《清靜經》的影響下有些無力和恍惚的心魔木卿，發(fā)現方善水剛剛叫的不是自己，清醒過來勃然大怒。

    眼見方善水和另一個他，正被一根紅繩拉著急速飛撤，遠離自己，心魔木卿沉下了臉，遮天的大手從裂縫中伸進去，以更快的速度向逃走的兩人抓去。

    ☆、第十章 閉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