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卑微的母親，鄧安聽得出她的聲音里不是沒有埋怨，可是她不敢埋怨，因為她知道她沒有權(quán)利，也因為她見識過鄧安的冷淡——她曾經(jīng)想倚恃身份探詢鄧安的往事，觸及鄧安的雷區(qū)，鄧安便三個月不曾踏足她家。

    想必她也清楚明白，鄧安對她、對鄧躍仁至義盡。但是，他不是她的兒子，他一直，也是以晚輩身份待她而已。

    一個自信強大堅持底線的人，總是會讓別人情不自禁地尊重或者——有所忌憚。

    鄧安溫和地說好的，并沒有就這事發(fā)表意見，鄧躍母親嚅嚅一會兒，便掛了電話。

    鄧安其實并不覺得鄧躍會想不開，但是那是他的兄弟，沖擊肯定是大的，他馬上打電話給鄧躍，鄧躍沉默了一會兒，約好了在鄧安家里喝酒。

    鄧躍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鄧安早知真相卻沒有告訴他的怨怪，他只是進門的時候問了一句：“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鄧安說：“和你第一次見面之前。”

    鄧躍怔了一怔，那么遙遠，他完全不記得，大部分嬰兒的記憶從三歲開始，他并非早慧兒。在鄧躍的記憶里，鄧安和他仿佛從他生下來便在一起了。

    鄧安安撫地看著他：“你那時才兩歲?！?/br>
    鄧躍不由說：“你一直待我如親兄弟?！?/br>
    鄧安不以為然：“我向來不覺得血緣有什么舉足輕重的地位。你當(dāng)然是我的兄弟，在法律上，在感情上，這還不足夠嗎？”

    鄧躍身為一個大男人，沒辦法去泣血憂傷自己的身世，但是心里怎么可能沒有別扭和失望，特別是，他隱隱約約也從母親的敘述中知道生父之不堪——他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小時候從來不去外婆家，因為母親是假婚逃離鄉(xiāng)土。

    鄧安也知道鄧躍母親不可能把他生父的惡行一一說出來，他也不打算?？墒窍氲筋佔诱娈?dāng)時誤會之后的隱忍和難受，想到顏子真母親因為此人遭受的極大痛苦，不禁嘆了口氣。

    鄧躍也長長地嘆了口氣，由衷地說：“鄧安，謝謝你。”

    鄧安想了一想，提醒他：“你還有一個姑姑，在上海一家公司當(dāng)副總裁，很想讓你認祖歸宗。這件事我不知道你mama跟你說過沒有，不過我覺得你應(yīng)該知道?！?/br>
    鄧躍毫不猶豫：“我永遠姓鄧?！?/br>
    他想過為什么鄧叢恩沒有選擇一直瞞著他的身世，可是他很快就找回理智，冷靜地明白，自己已經(jīng)是成年人，應(yīng)該被告知真相。

    但是，他永遠會記得鄧家對他的愛。鄧叢恩、鄧安、鄧叢恩的meimei……他們從來沒有表示過他不是他們的家人，就像鄧安記得的一樣，他也記得當(dāng)年去美國姑姑家，鄧安把她的一套骨瓷餐具打破，姑姑懶洋洋地笑：莫不是弄錯了吧，鄧躍才像哥哥啊，來鄧安，叫哥哥。牽著他的手追著窘迫的十一歲鄧安：來來來，叫哥哥。全屋子的人都笑翻。

    細細回憶，一點破綻也無，一點不同也無。

    他想起這些年對鄧叢恩的誤會和怨恨，心中羞愧無比。

    鄧安倒了一杯酒給他：“你別想這么多，鄧叢恩心里是真當(dāng)你是他小兒子，他也是真喜歡你?！?/br>
    鄧躍笑：“我知道。”

    鄧叢恩還在江城，鄧躍說：“鄧安，我們一起陪爸爸吃個飯吧?！?/br>
    鄧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好。”

    顏子真是在鄧叢恩走后才聽鄧安說鄧躍知道了身世。她當(dāng)然也見了鄧叢恩。剛開始她有點尷尬，鄧叢恩卻一直心滿意足地看著她，還笑嘻嘻地說：“鄧安，她現(xiàn)在還那樣捉弄你嗎？”

    不等鄧安回答，馬上又跟她說：“別停止?！?/br>
    鄧安閑閑地說：“我樂意?！?/br>
    鄧叢恩大笑，然后一臉惆悵和向往：“能找到一個擅長捉弄人的活潑有趣美麗女朋友，真是叫人羨慕呢?！?/br>
    顏子真簡直只能笑哭。

    送走鄧叢恩后，鄧安才對顏子真說了鄧叢恩回江城的目的。

    顏子真幾乎馬上就明白了鄧安的用意。她按捺住心中的洶涌，拉住鄧安的手，一語不發(fā)。

    半天，才說：“其實……”

    鄧安握緊她的手，笑：“有一句話呢，叫做女友如手足，兄弟如衣裳?！?/br>
    他滿眼里都是戲謔，顏子真當(dāng)然知道不會如此，她從不試練旁人，因知道人性經(jīng)不起試練，但由此意外地知道鄧安的用心，格外感動。

    她看著他，笑：“現(xiàn)在男色時代，你這么說也沒錯。”

    鄧安敲敲她的額頭：“想這么多?！?/br>
    顏子真笑瞇瞇：“這種事嘛，我通常會想很多，很多，很多?！?/br>
    鄧安一手握住顏子真的手，懶懶地仰靠在沙發(fā)上，另一手托著后腦，輕描淡寫地說：“這是身為一個作家必須具備的工作需求，還未必是天賦。”

    見顏子真瞪著他，補充一句：“天賦的意思是，你會想得更多。”

    顏子真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茶杯，還有半杯紅茶，心癢癢地想：潑上去吧潑上去吧潑上去吧。

    鄧安笑：“你家的位置很不錯，樓下就是商業(yè)圈，待會兒陪我下去買幾件衣服吧？”

    顏子真知道不能接口，可是不由自主圓圓的眼睛出賣了好奇的心思。

    鄧安善解人意地解釋：“紅茶潑在身上的話茶漬不容易清理，我會需要換衣服，當(dāng)然，不換也可以，我一點也不介意在這里過夜?！?/br>
    這下子顏子真連茶杯都想扔過去了。

    鄧安哈哈大笑。

    他站起來，把顏子真手上的茶杯拿過來放在茶幾上，一手輕輕按住她的背，微微使力便把顏子真輕輕擁在懷里，顏子真的頭抵在他的肩胛，那里有一個頸窩，她不由自主抬手按在那里，聽到鄧安說：“對不起啊?！?/br>
    對不起啊，那時候?qū)δ阏f拒絕的話，其實說完了就后悔。

    顏子真輕輕笑著，往前微傾靠在他身上，這一刻如此溫柔繾綣，幸福得不忍出聲，只怕打擾了時光。

    她說：“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干什么？”

    鄧安沒有理會她，只閉著眼，手掌處是女孩子纖秾合度的腰和薄薄的背，她纖長的身子微微放軟了倚在自己身前，發(fā)絲在下巴和脖子處拂動，說話呼吸間氣息暖暖地吹到頸窩里，偏偏她一支涼涼的手指又按在那里無意識地轉(zhuǎn)動，十分曖昧，可是又十分舒服。

    鄧安想，原來這就是幸福。

    ☆、119|05|22|

    衛(wèi)音希這些天覺得有些奇怪，她是那種走在路上完全心無旁騖的人，就是這樣也能感覺到仿佛有人對著她指指點點，茫然地回頭時，能看到有人裝作無事轉(zhuǎn)過頭，有人卻毫不在乎地看著她笑，笑容曖昧不清——都是她不認識的校園里的同學(xué)，叫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次數(shù)多了，她心生疑惑，后來連班上有些同學(xué)都會嬉笑著看著她小聲說話，等她走近了便停止，那些同學(xué)都是和她不大熟的——她和班上的同學(xué)也是一半熟一半不大熟。她又不好意思去問相熟的同學(xué)。

    終于有一次和卓謙一起看書時，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問他：“你有沒有覺得，最近，有些怪？”

    卓謙呆了一下，在這一點上衛(wèi)音希是很敏感的，馬上就明白卓謙知道些什么，追問：“什么事？”

    卓謙是聽到一些傳言，有些為難，衛(wèi)音希盯著他，頂了一會兒，頂不住，卓謙嘆了口氣：“是有些關(guān)于你的謠言。”

    衛(wèi)音希睜大眼睛，十分震驚：“我的謠言？什么謠言？”她在學(xué)校里幾乎沒有太多的朋友，一向來與世無爭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能有什么謠言？而這謠言竟然傳得滿校皆知，她幾乎完全無法相信。

    卓謙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我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衛(wèi)音希第一次粗暴地打斷他：“什么謠言？我要知道?！?/br>
    卓謙想了一想，坦然說：“我其實也想著告訴你比較好，只是比較難聽。”他又停頓了一會，才說：“謠言說，你和你的姐夫在一起；還說，你……以前不交男朋友是因為你是性向問題?！?/br>
    衛(wèi)音希完全傻住了，過了一會兒，心中的怒火和屈辱騰然而起，她跳起來，憤怒地問：“這是誰說的？這是誰說的？！”

    卓謙從沒見過這樣的衛(wèi)音希，憤怒和屈辱使得她雪白的小臉變得通紅，一雙眼中的怒火簡直要蓬然燒將出來，她緊繃著身子，咬緊了牙關(guān)，瞪著自己，似一頭受到攻擊的小獸，豎起全身的毛。

    卓謙捉住她的肩膀，有力地說；“你知道這是謠言，我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我們、我們班上你認識的人都知道這是謠言！”

    衛(wèi)音希僵著身子，許久，她顫著聲音說：“謠言總有個源頭?！?/br>
    卓謙猶豫了一下：“我和兄弟們都在找，可是學(xué)校里人太多，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同我們合作的，你又從來沒得罪過人，就算是你拒絕過的男生，他們也都否認了。而且，學(xué)校里沒有什么人知道顏子真是你jiejie。”

    所以，就算有人以為衛(wèi)音希和鄧躍比較親近，也不會說鄧躍是她的姐夫，因為衛(wèi)音希根本不會同任何人說鄧躍是她姐夫——在衛(wèi)音希和顏子真姐妹相認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分手了。

    衛(wèi)音希就算在極度憤怒之中，腦子也異常清晰，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看著卓謙：“你是說……”

    卓謙沒有說話，衛(wèi)音希卻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是她們?！?/br>
    知道顏子真是她jiejie的，只有三個室友。

    如果說這個謠言對衛(wèi)音希是個太大的打擊，那么，謠言由身邊摯友傳出，才是致命的。

    衛(wèi)音希轉(zhuǎn)身就走。走了一半，回過身，說：“謠言是胡說八道，也許只是胡亂說的，說和姐夫什么的……”

    卓謙隔了幾米的距離看著她，神情里帶著十分的憐惜，衛(wèi)音希說不下去，謠言其實并非無根，衛(wèi)音希沒有兄弟姐妹，連堂表兄弟姐妹都無，若不是知道顏子真和她的關(guān)系，要傳，也不會傳這樣的謠言。

    而且，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謠言針對她？為什么室友統(tǒng)統(tǒng)瞞著她？比謠言更可怕的，是孤立。

    衛(wèi)音希站在原地，瘦長的身影看上去凄惶無依。卓謙忍不住拔腳跑過去，卻見她抿了抿嘴，臉上現(xiàn)出倔強的表情，驀地里轉(zhuǎn)身大步往宿舍樓走。

    宿舍里只有曾慧永在電腦前繪圖。

    衛(wèi)音希站在那里良久，曾慧永紋絲不動，以往她總會抬頭瞪她一眼。

    衛(wèi)音希恍然覺得，好像已經(jīng)有不少日子，曾慧永不再和她親昵地一起玩耍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竟不記得。

    許久之后，衛(wèi)音希啞著聲音說：“慧永?！?/br>
    曾慧永抬頭，看見衛(wèi)音希慘白的臉，默不作聲地低頭，小心地把電腦中的圖畫一筆一筆描完，保存。

    才站起來，看著衛(wèi)音希。

    衛(wèi)音希看著她做完這些動作，她的心慢慢地又冷又熱，她張了張嘴，卻出不了聲。只是看著曾慧永。

    曾慧永等著她說話，很耐心。

    衛(wèi)音希終于出了聲，卻說：“你……你這個系列，還沒做完嗎？”

    曾慧永沒有說話，只淡淡地看著她，衛(wèi)音希的手緊抓住桌角，纖細的手指泛白。

    曾慧永忽然笑了：“是，是我?！?/br>
    衛(wèi)音希的手指松下來，心中一片冰涼，無處逃避，呆呆地看著曾慧永，輕聲問：“為什么？”

    曾慧永沉默，然后關(guān)電腦，聽到電腦輕輕一聲“嗒”停止運轉(zhuǎn)，她才說：“你真的想知道為什么？衛(wèi)音希，你真的想知道？”語氣里有說不出的諷刺。

    衛(wèi)音希咬了咬唇，為這陌生的語氣難受，卻依然揚著頭，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的好友。

    曾慧永并不閃躲，說：“衛(wèi)音希，因為我看錯了你。我一直拿你當(dāng)好朋友，你剛進校的時候，什么都不懂，我?guī)阗I繪畫本，教你分辨品質(zhì)最好的繪本，介紹各種流派給你，找到好的技法都和你一起分享，認識前幾屆優(yōu)秀的同學(xué)和你一起去學(xué)習(xí)，發(fā)現(xiàn)有特點的老師從來和你一起去請教，鄧躍的計算機繪圖軟件教得好，我央求你幾百遍你也不肯選修，我就自己學(xué)會了再教你基礎(chǔ)軟件……”她打斷衛(wèi)音希想要的反駁，繼續(xù)說：“不，我不是要你感恩，我說過我當(dāng)你是好朋友，我愿意這樣做，我覺得和好朋友分享一切是應(yīng)該的?？墒悄隳?？”

    曾慧永淡淡地說：“你認識了溫公子，那是因為鄧躍，我也沒想過要沾光，可是這一年多來你一直跟溫公子學(xué)習(xí)，讓他送你的習(xí)作四處參賽，但是你從來沒想過我也許也想要學(xué)習(xí)想要提高，我等了一年，你沒有提過一句讓我也認識溫公子。好，我不沾光。但是鄧躍呢？我問過你，鄧躍和顏子真分手了，我可不可以去追求他，有沒有其它問題，你說沒有。好的，我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他，你知道我喜歡了他多長時間，但是你竟然不告訴我他喜歡的是你，是因為喜歡你才和顏子真分手的。我再次告訴自己你應(yīng)該不知道這件事的，你應(yīng)該不知道的……”她抬起頭，冷冷地說：“可是你原來是知道的。衛(wèi)音希，你竟然是這樣的人。”我的自尊我的驕傲全被你踩在腳下，你從來也沒把我當(dāng)成朋友。

    衛(wèi)音希怔住，她張大嘴，想說話，卻不知道怎么說。

    曾慧永看著她，目光凌厲，神情倔強，仍有一絲憤恨。

    衛(wèi)音希找到自己的聲音，啞聲說：“不是，我不知道鄧躍，你為什么會說鄧躍喜歡我？”

    曾慧永驀地發(fā)出一聲冷笑：“你不知道？我但愿我相信你不知道。你也是一個女孩，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得相信你真是蕾絲邊了?！彼S刺地看著曾經(jīng)的好友，“鄧躍忽然當(dāng)了我們班的輔導(dǎo)員，還一反常態(tài)搞這么多各種各樣的活動，我還那么高興，覺得有了機會接近他，是啊，我是接近了她，卻是他用來了解你的工具，他和我說話，目光總是看向你，你后來不去參加活動，他的目光也總是流連在我們坐的這一角，我去迎他的目光，卻總是落空，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看的是你最常坐的位子，然后神情是那么失望。你知道我當(dāng)時的心情嗎？”

    “后來去爬山，你還記得嗎？你從山上滑下去，我是故意讓你走在滑腳的臺階邊上，然后不讓你抓到我的手臂的。你果然滑了下去，然后我看到鄧躍比任何人更快地跑過來，一刻也等不得地爬下去救你，背著你下山——天知道那里根本沒什么危險?？墒撬谋砬椤铱吹剿谋砬榫褪裁炊济靼琢耍?，我猜到的是真的?！?/br>
    “還有，那份那么厚的留學(xué)資料?！痹塾佬Τ雎晛恚切β曔B衛(wèi)音希都覺得難受，“那天上課，我在道路邊，看著你們從教研樓往教學(xué)樓走，并肩笑談，你笑得像朵花兒一樣。然后你給我看那份資料，那全是你以前和我們說過的內(nèi)容，全部是你想去的地方、你想要接受的風(fēng)格、你想要的老師……我想，你和你jiejie、鄧躍在一起時，談起來的也是這些內(nèi)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