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jié)
兄弟反目,手足相殘,這在帝王家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他以為自己做得足夠好,可惜最后還是被這個弟弟反將一軍,他以為他還是多年前那個從宮外帶回來的小少年,其實他早就長大了,長成他不可控制的樣子。他替他鏟除異己,最后成了他最大的敵人,讓他寢食難安,說來也真是可笑。 嚴裕哦一聲,不為所動,“那么今日,究竟是我死還是二哥死?” 太子府已經(jīng)被安王爺?shù)娜税鼑?,太子府外面看著風平浪靜,其實里面早已暗藏洶涌。嚴裕有足夠的底氣和能力可以一刀殺了他,第二天登基大典他不出現(xiàn),大臣們即便想追究,也會被嚴裕的人打壓下去。到那時候,他怎么死的,什么時候死的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皇位換了人坐,他不過是奪嫡之爭中的一個失敗者。 思及此,嚴韜后背一身冷汗。 他抬眼看向院外,估計自己的人早就被控制住了,否則不會在他被人舉刀威脅的時候也不出面。今日怕是難逃一死,他索性閉上眼道:“是我能力不夠,你殺了我吧?!?/br> 他表情平靜,不像將要死去的人,反而有種超脫的釋然。 他當了十幾年的太子,每日都要活在勾心斗角中,算計來算計去,生怕哪一天被人從背后捅了一刀,委實有些累。以前是跟大皇子斗,大皇子死了,他便開始猜忌起嚴裕來,其實現(xiàn)在想想,嚴裕確實沒做過什么讓他懷疑的事。嚴裕一直都很淡薄,對皇權不太熱衷,大概是從小生長在民間的緣故,比起權勢,更向往共挽鹿車的生活。其實跟心愛之人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也沒什么不好,起碼能兒女繞膝,含飴弄孫…… 唯一遺憾的是有些對不起嚴槿,他是真心喜歡那個粉團子一樣的小丫頭,若是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個這么可愛的女兒。從宮宴上她抓住他的手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柔軟了一塊,所以乳母把她從安王府抱回來后,他讓人好好地照顧她,怕下人疏忽,還讓太子妃親自看著。 ……說什么都晚了,嚴裕要殺他,他沒有反抗的余地。 等了很久也沒等到疼痛,嚴韜睜開眼,看向面前面無表情的嚴裕,“為何不動手?” 嚴裕一揮手把長刀扔到地上,語氣冷淡:“我殺了你,明日誰去登基?” 他怔住,錯愕地看向他。 * 嚴裕不怕嚴韜起身反擊,就算不舉著刀威脅他,他也一樣逃不出去。 扔開刀,不過是為了方便與他談條件而已。 嚴裕讓吳澤去拿來筆墨紙硯,俯身在八仙桌上寫下一紙契約,遞到嚴韜面前:“我早就說過不會跟你爭那個位子,但是既然二哥不相信我,那我便不能坐以待斃。玉璽在你手上么?蓋個章吧,我總要為自己留一條退路?!?/br> 嚴韜接過那張紙看了一遍,上面寫著嚴裕的條件,他仍舊做他的安王爺,手中掌握二十萬兵,安居京城一隅,不問朝中之事。嚴韜也不能動他的妻子孫兒,世世代代都以親王之位優(yōu)待,不得以謀逆之名誣陷之,若有違背,他或者他的后人便可手持這張契約起兵攻打京城,坐實了這造反的名聲。反正手里有嚴韜親自蓋的龍印和手印,道理在他們那一邊,別人即便想挑刺也挑不出來。 嚴韜看了兩遍,牽出一抹苦澀的弧度:“玉璽在宮里,不在我身邊?!?/br> 嚴裕也不著急,讓他先蓋個手印。 居然連印泥都準備好了,想來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想好了一切,剛才的舉動只是為了逼他就范。 嚴韜蓋上手印,他卻道:“我隨二哥一起到宮里,只有蓋上玉璽,我才能放心?!?/br> 是他親手把嚴裕越推越遠的,這時候不被他信任,也沒什么好抱怨的。嚴韜起身,“那就走吧。” 月亮越升越高,這時候已經(jīng)是寅時了,明日一早便要準備登基大典,這時候入宮并不會引人懷疑,甚至還會被夸贊一句勤于政務。可是誰都不知道,他如今的性命掌握在嚴裕手中,自由也受制于他。 臨走前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謝蓁,眼神一低,落在襁褓里的嚴槿臉上。小家伙是醒著的,剛才醒來沒有看見娘親,哭了好大一會兒才消停,如今眼睛紅紅的,雖不哭了,瞧著仍舊有些可憐。 他停住,想摸摸她,手抬在半空中又落了回去。罷了,有什么資格呢? * 宣室殿內(nèi),嚴韜在契約上重重蓋上一印,看向嚴裕:“這樣六弟可以放心了么?” 嚴裕抽回紙,看都不看便疊好放入袖中,最后瞥了嚴韜一眼,“這話應該我問二哥吧?” 他一愣,旋即笑了一下,沒有再問。 他確實可以放心了,被逼到這樣的地步,嚴裕居然還能放棄到手的皇權,把他送上皇位,可見他確實對這個位子沒有多大興趣。 這么說來,一直都是他一個人杞人憂天。 天邊漸漸亮起來,晨曦沖破云朵,第一縷陽光照在宣室殿琉璃瓦上,早晨要來了。宮人魚貫而入,跪在他面前聽候他的差遣。宮婢上前為他穿上冕服,戴上冕冠,透過面前的十二旒,他看到嚴裕站在宣室殿門口,身后是越來越灼眼的晨曦,映得他面容不大清晰,但是聲音卻很清楚:“今日是二哥登基的日子,然而阿蓁受了驚嚇,我便不出面了,請二哥替我向文武百官解釋一句。” 嚴韜靜了靜,頷首道:“回去吧。” 他不客氣地轉(zhuǎn)身就走,剛才說那番話不是為了得到嚴韜的允許,而是需要一句話,堵住其他言官的悠悠眾口。 看著嚴裕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丹陛上,嚴韜苦惱地捏了捏眉心。古往今來,估計還沒有一位帝王當?shù)米约哼@樣窩囊,太子府上還有嚴裕的兵,天明才會撤去。 嚴裕就是他喉嚨里的一根刺,可是這根刺注定要永遠卡在那里,拔不出來。因為這個皇位是嚴裕不要的,讓給他的。 * 從宮廷出來,嚴裕本欲騎馬回去,卻看到城外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外面站著一個身姿單薄的姑娘,她前面有兩個人,一個是吳澤一個是吳濱。 天氣很冷,剛下過雪,她披著狐貍毛滾邊斗篷,一張雪白的小臉凍得通紅,看到他的時候長長松了一口氣。 嚴裕牽馬上前,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到她身上,“你怎么來了?站在這里冷不冷?” 謝蓁搖晃兩個腦袋,鼻子紅紅的,臉上卻帶著笑,“我擔心你,所以就叫吳澤吳濱帶我來了?!?/br> 那時的情況委實有些驚險,好在嚴韜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最后關頭還留著一點良知,沒有讓人失望透頂。 外面太冷,嚴裕和她坐進馬車里。馬車里燒著爐子,四周暖融融的,嚴槿躺在榻上已經(jīng)睡熟了,這一天想必累得不輕,回到阿娘身邊后便睡得死沉死沉,小小的鼻子一下下翕動,長長的睫毛垂在眼瞼下,像兩排小扇子。 嚴裕碰碰她的臉,少頃從袖子里取出那張蓋有玉璽的紙,“你回去把這張紙收起來,嚴韜應當不會出爾反爾?!?/br> 謝蓁展開看了看,上面除了龍印外,還有嚴韜的手印。 先不說嚴韜的人品值不值得信任,只要有了這個,便是他們的退路和底牌,不必再擔心嚴韜再做出今天這樣的事。 回到安王府,管事在門口等了一整晚,見他們?nèi)毴驳鼗貋恚€帶回了小郡主,不禁放下心來,忙將二人迎入府中。謝蓁擔驚受怕一整夜,這會兒一切風平浪靜倒,有些扛不住了,回到瞻月院倒頭就睡。 心里終歸有些后怕,沒敢再離開兩個孩子,把嚴槿放在床頭,母女倆一起睡了過去。 乳母把嚴肅從廳房抱過來,嚴肅也睡著呢,兩個孩子緊緊挨在謝蓁身邊。三張極其相似的臉,嚴裕站著看了一會兒,脫鞋上床,緊挨著他們躺下。 長臂一伸,把他們都攬入懷中。 ☆、嫉妒 仲尚統(tǒng)共有四個親jiejie,三個堂姐,兩個表妹,還有三姑六婆……因為家中實在女人太多,以至于他對女人一直沒有多大興趣。他認為女人不過是一種玩意兒,閑來無事打發(fā)時間,用來消遣的樂趣。 再加上父親和叔父都是將軍的緣故,家里的女人都很兇悍,小事動口,大事動手,以至于誰都不敢招惹。就比如他嫁出去的三個jiejie,每一個都把姐夫管教得服服帖帖,三個姐夫在她們面前,那是一點說話的地位都沒有……至于沒嫁出去的四姐,就更不用說了,換上軍裝就是個男人,打起架來比他都厲害。 這叫女人么?女人都這樣粗魯么? 十二三歲的時候,他才慢慢懂得男女之別,發(fā)現(xiàn)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跟自家里的那幾位一樣。女人合該是溫婉多情、細膩柔媚的,而不是整日想著打打殺殺。 有一段時間,他喜歡看女人撫琴彈箏,繡花唱曲兒,認為這才是女人該有的常態(tài)。后來漸漸地又覺得太矯情,柔弱的女人動不動就哭,看多了心煩,還不如他家里的jiejie來得順眼。 到后來寧愿跟一群紈绔公子哥兒喝酒,也不愿意去秦樓楚館,招惹女人。 當然,這一切都是在遇見謝蕁以前。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倒沒多大的悸動,只是覺得這小姑娘可愛,泉水一樣干凈,說起話來軟軟甜甜,聽起來很舒服。那時候以為她是高洵看上的人,所以就沒敢招惹,匆匆一眼看過去,有一個大致的印象。 后來才知道自己搞了個烏龍,她和高洵是清白的,高洵喜歡的是她的jiejie。 那一瞬間,也不知道為何松一口氣。 再后來家中設宴,她不甚掉進水里,聽說是四姐救了她。初春的水很冰涼,她當場就發(fā)起熱來。姑娘家么,總是比男人要嬌氣,發(fā)燒是在所難免的。他以為她一定會忍不住哭起來,最起碼撒撒嬌也行,沒想到她就算燒得迷迷糊糊了,也只是在嬤嬤背上偷偷抹了抹眼淚,不想讓父母擔心,所以一句話抱怨的話都沒說。 真是讓他刮目相看。 她好像跟別的姑娘都不一樣,別的姑娘喜歡打扮,喜歡衣裳首飾,唯有她獨獨喜歡吃。四姐叫他去街上買點心,他估計端到她面前逗她,那眼巴巴望過來的渴望的眼神,真是像極了小饞貓。 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都說謝家五姑娘和七姑娘生得美,尤其五姑娘天香國色,嬌美如花。他卻覺得謝蕁比謝蓁更順眼,每當她用一雙水潤清澈的眼神看過來時,他都忍不住想欺負她。 他以為他們的關系足夠好了,他把她當成小兔子,就像那天從明秋湖旁撿回來的兔子一樣。卻忘了兔子也是有脾氣的,也是會發(fā)火的,所以當她生氣地說“我討厭仲尚哥哥”的時候,他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要哄嗎?該怎么哄? 他沒哄過女人,本以為讓她自己靜一靜,過兩天就好了。沒想到兩天之后,居然傳出她要和顧翊定親的消息! * 那時候起,他才明白過來自己對這小姑娘的感情不簡單。 那天夜里他做了以前最不屑的事,闖了她的閨房,迫不及待地想從她嘴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知道事情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不由得長長舒一口氣。 他握住她的肩膀,燈光下她的臉蛋光潔,玲瓏剔透,看得他心癢癢,忍不住在她臉頰上啄了一下:“不許跟他定親。” 謝蕁小姑娘被嚇壞了,連被他親了一下臉頰都沒反應。反應過來后連忙把他推開,“你快走,會被人看到的!” 盡管舍不得,仲尚還是依依不舍地走了。 從那以后謝蕁便開始躲著他,對他的邀請視而不見,就連他要去蘭陵出征,她也沒有讓人稍一句話。最后還是他忍不住了來找她,她才勉勉強強出來見他的。 好在小姑娘有良心,臨走前給他送了一個平安符。他貼身佩戴,也許是平安符起了作用,他好幾次從刀下死里逃生,鬼門關下走了幾遭,回到京城后分外想念她。高洵走了,他太過悲傷,忘了給她買蘭陵的特產(chǎn),回去后只能用奶油松穰卷酥代替,可惜還沒說幾句話,便被她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 他認真思考了幾天,重新來到定國公府拜訪,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說辭。沒想到最后關頭被謝蓁逼上絕路,脫口而出要娶謝蕁。 ……原來他心里一直這么想的,想娶謝蕁,想把她領回家,夜里怎么親親摸摸都不用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想給她吃天底下所有的好吃的,想把她養(yǎng)得白白胖胖。 他想得倒美,只要定國公府的人不同意,他就別想跟謝蕁有一絲一毫的牽扯。 冷氏和謝立青都中意顧翊,就快到了合八字的地步,他再不趕快討岳父岳母歡心,以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蕁嫁給別人了。 可惜縱然仲尚使出十二分的力氣,冷氏也對他沒什么好感。 那顧翊有什么好的? 仲尚兩條腿搭在翹頭案上,想著謝蓁稱贊顧翊“學識淵博,彬彬有禮”的那些話。不就是個書生么?他又不是沒見過,關鍵時候,女人還是喜歡他這樣的莽夫! 仲尚決定去會一會顧翊。 他沒有騎馬,而是乘坐馬車來到顧大學士府門口,正好看到顧翊牽著一匹棗紅駿馬準備出門。仲尚坐在馬車里,用一柄玉扇挑起窗簾一角,斜眼看向身穿寶藍符文直裰的顧翊,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想跟他搶媳婦兒?還早了八百年呢! 仲尚毫無預兆地從馬車上走下來,正好擋住顧翊的去路,他抱拳一笑,“顧兄是要去哪?” 顧翊猝不及防,后退一步站定,回以一禮笑道:“原來是崇遠兄弟。” 崇遠是仲尚的表字,平常很少有人這么叫他,因為他生在軍營里,大伙兒都喜歡叫他小將軍。所以猛地聽到這么一聲,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仲尚歪著嘴皮笑rou不笑,玉扇在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一指大學士府門口:“你要出去?真不巧,我正打算去府上拜訪。” 顧翊這時候當然要問一句,“不知崇遠找我何事?” 他哦一聲,不以為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聽說顧兄畫中了得,想向你請教請教?!闭f罷彎唇,笑容忽然變得曖昧,“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想做一幅畫討她歡心?!?/br> 他那天擅闖謝蕁閨房,看到了她墻上掛著的那幅畫,正是顧翊所作。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兒都有,更多的是嫉妒。明明都妒火中燒了,還要在謝蕁面前保持風度,強忍著才沒有把那幅畫撕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