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jié)
“顧……香生?”崔氏幾近困難地吐出這個名字,表情還處于恍惚之中?!盎茨贤蹂??” 她如何會不知道淮南王妃?非但知道,當時聽說她早亡的消息,崔氏還很為她唏噓了一陣。 同為正室元配,身份出身也差不多,崔氏對顧氏有著幾乎天然的親近感,魏臨被廢太子時,顧氏嫁為正妃,當他登基時,顧氏卻已經(jīng)去世了,可以說陪丈夫吃盡了苦頭,卻沒有享過一天的福分,當女人當?shù)竭@份上,也的確是夠倒霉的。 但崔氏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倒霉鬼”,如今就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還跟自己吃過飯,說過話。 淮南王妃顧氏,排行第四,人稱四娘子,大名香生,小名阿隱,改頭換面之后,便成了焦芫。 這真是活見鬼了。 青芫的吃驚不下于她:“為什么,淮南王妃當?shù)煤煤玫?,卻要詐死跑到這里來呢?” 崔氏皺著眉,想到對方與徐澈的曖昧不清,再多的同情也不翼而飛了:“難道對徐郎念念不忘,趁機詐死過來見他?” 青芫搖搖頭,人家好端端的淮南王妃,甚至是未來皇后不做,為何要跑到這里來作妾身未明,受人指指點點的寡婦? 再說徐澈能出任邵州刺史,那也不是他說了算的,而是朝廷的決定,顧氏再神通廣大,總也不可能事先就得知消息,知道要來這里找人吧? 這其中必然有她們所不知道的原因。 崔氏說完那句話,也覺得不太妥當:“無論如何,她既然選擇隱姓埋名,肯定就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人知曉,我們可以將消息傳回魏國那邊,讓魏國派人來抓她……” 青芫:“婢子以為,這樣不妥?!?/br> 崔氏:“嗯?” 青芫:“魏國人人皆知,淮南王妃亡故,皇帝也立了新后,如今再冒出一個顧氏來,只要魏國死不承認,顧氏就永遠是焦芫,若魏國天子派人來找,那反倒是間接承認了顧氏的身份呢!所以就算魏國人知道,想必也會裝聾作啞,故作不知的。” 崔氏不由得有點煩躁起來:“這樣一來,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又如何,我們豈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青芫溫聲勸慰:“娘子別急,我們先好好想想,從長計議罷?!?/br> …… 葉子打著旋兒輕飄飄落在地上,滿地秋黃。 秋雨之后,一日涼過一日,很容易就讓人感覺到冬天的來臨。 魏國近來形勢不錯,確切地說,是魏臨這邊的形勢不錯。 齊國那邊忙著應付回鶻,沒空來攪混水摸魚,北面的壓力得以減輕,天子得以全力對付魏善。 朝廷大軍的實力終究還是要更勝一籌,魏臨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魏善卻打從一開始就顯得力不從心,先前朝廷還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應對齊國的挑釁,如今齊軍那邊的壓力消失,魏臨立馬就命令嚴遵全力平叛,叛王魏善逐漸被逼得走投無路,地盤急劇縮水,現(xiàn)在只剩下江州及附近那一塊。 消滅叛軍統(tǒng)一大魏,已經(jīng)是指日可待了。 兩年前,皇后嚴氏誕下一女,雖然不是皇子,但也是皇帝的頭一個女兒,天子大悅,免除國內(nèi)三年稅賦,詔令一下,人人歡喜,這意味著天子登基幾年之后,權(quán)力正在逐步穩(wěn)固,威望也在逐漸上升。 一切正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然而今日帝王的心情卻似乎并不明朗,以致于服侍的宮人無不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莫名其妙就被降罪。 大政殿內(nèi),一名宮人將已經(jīng)冷掉的綠豆飲端了出來,冷不防一人低頭匆匆走來,二者差點撞上,幸而宮人反應得快,連忙側(cè)身一避,將瓷盅護在懷里,背部卻撞上門上的雕花木欞,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氣。 差點撞上她的人卻連看也沒看一眼,就直接跨步入內(nèi)了。 對方身上穿著官服,宮人自然也不敢上前理論,只能在肚子里暗暗罵上一句“趕著投胎啊”。 卻說李忱進了大政殿,腳步和呼吸就下意識放緩了。 “朕看見你遞上來的消息了?!蔽号R從案牘中抬起頭,“孔道周如今還在邵州修史?” 天子自登基之后,當年的溫和無害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莊重,俊美自然還是俊美的,只是如今若有人敢直視打量皇帝,首先注意到的,必然不會是他的俊美容貌,而是屬于天子的威嚴。 “臣依陛下的命令,本想派人找到孔公,勸說他回朝效力,卻得知孔公已在不久前離開邵州了?!?/br> 魏臨微微蹙眉:“那他去哪兒了?” 李忱:“據(jù)說仿佛是受齊君之邀,前往齊國講學了。” 皇帝雖然沒有說話,李忱卻能感覺到他肯定是不高興了,也沒敢說話。 魏臨還是太子時,孔道周便在東宮講學,師生情分非同一般,后來孔道周被先帝驅(qū)逐出魏國,那會兒魏臨自身難保,當然也不敢去找老師回來,登基之后,瑣事纏身,就一直拖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能力掌控朝局,自然希望老師能夠回來為自己效力,卻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近來的流言,你可聽說了?”半晌的靜默之后,皇帝提起另一個話題。 李忱松了口氣之余,連忙開動腦筋,思忖皇帝口中的“流言”到底指什么。 “陛下所指,是與已故淮南王妃有關(guān)的那則流言?”他試探地問。 魏臨微微嗯了一聲。 李忱:“臣也聽說了,不過這天底下唯恐不亂,喜歡以訛傳訛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淮南王妃已死,這是無可動搖的確鑿事實,那些妄圖利用這層身份造謠生事的小人,陛下大可不必理會。” 他自覺這番話并無不妥之處,但魏臨聽罷半天沒有說話,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個看法,難免惴惴不安,心說總不會想讓人去查個究竟吧,但淮南王妃早已下葬,連陵園都建了幾年了,查了又有什么意義? 魏臨:“你私下讓人去打聽打聽,不必聲張。” 只是打聽打聽,那沒什么難的,李忱松了口氣,連忙答應下來。 關(guān)于當年的事情,他其實也知道一些內(nèi)情,王妃下葬時,那口棺材分明是空棺,所謂的墓xue,其實也僅僅是個衣冠冢,然而那又如何,“人死”不能復生,照他看來,如無意外的話,顧氏即使還活著,這輩子也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離開大政殿的時候,李忱看見顧經(jīng)在外面求見,心里微哂一聲,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定國公府如今的傾頹之勢已經(jīng)難以挽回了,焦太夫人的死如同宣告一個黃金時代的結(jié)束,顧家自己不爭氣,二三代都沒能出一個人才,唯一可以依靠的淮南王妃也不復存在,皇帝對顧家的那一點點舊情,也僅止于保全他們的爵位,讓他們平安度日而已,什么東山再起,權(quán)勢煊赫,就想都不用想了。 顧經(jīng)在外面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才等來帝王的召見。 他抹了抹額頭上的薄汗,抬步踏入殿內(nèi),卻沒有計算好高度,腳尖絆住門檻,人往前踉蹌了好幾步,差點沒直接撲倒在地,甭提多狼狽了。 “臣顧經(jīng),拜見陛下?!?/br> “免禮?!?/br> 寥寥兩句對話,將兩人之間寡淡的關(guān)系暴露無遺。 顧經(jīng)自然不敢對皇帝擺什么前國丈的譜,他反過來還得擔心皇帝要追究自己的罪責。 “臣此番求見,特為請罪而來?!睕]等皇帝發(fā)問,他便主動道。 “卿何罪之有?”魏臨淡淡問。 “是,是顧氏的事情?!鳖櫧?jīng)看了周遭一眼,發(fā)現(xiàn)殿內(nèi)的宮人兀自站著不動,皇帝也沒有屏退他們,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巴饷嬷{言四起,都說顧氏在邵州,在邵州鬧出了些動靜,臣當年沒有管教好女兒,致死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但這次的謠言,卻并非臣等散布出去的,還請陛下明鑒!” 顧香生未死,且在邵州投靠了徐澈的消息一經(jīng)傳來,顧家人就先嚇了個半死,不管外頭如何揣測,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們自然再清楚不過:顧香生沒有死,這“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但顧經(jīng)更怕魏臨以為這些謠言是他們散布出去的,所以就忙不迭進宮來辯白了。 魏臨的沉默讓他很是忐忑,忍不住抬頭偷瞄了皇帝一眼,卻發(fā)現(xiàn)后者正盯著旁邊高幾上的一幅茶花圖發(fā)呆。 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計較還是不計較? 顧經(jīng)咽了下口水,輕聲提醒:“陛下?” 魏臨回過神,將厭惡不著痕跡地掩藏過去,溫聲道:“朕又不是昏君,自然知道此事與你們無關(guān),不必掛懷?!?/br> 顧經(jīng)受寵若驚,自打顧香生“死”后,他已經(jīng)很少聽過皇帝用這樣溫和的口吻和自己說話了。 “陛下圣明,臣感激涕零,不知所言!”他連忙伏地叩首。 顧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了下去,那頭楊谷又進來了。 “皇后派人來問,陛下午膳可要在落梅軒用,大公主也在。” 魏臨幾乎不用想,就知道皇后為什么會派人過來請他。 嚴氏無非也聽說了那些消息,所以拐彎抹角來探話。 “不去了?!蔽号R道。 楊谷欲言又止,卻終究什么也沒說,安靜退下。 他服侍魏臨多年,對對方的性子再了解不過,這位陛下看著溫和又好說話,實際上心腸比誰都要冷硬如鐵,既是說不去,那就一定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這種時候多勸解兩句,反而會惹來反感。 楊谷一走,魏臨也沒了批閱奏折的興致。 臨近午膳,他卻沒有傳膳,反而出了大政殿,循著廊下漫步。 今日沒出太陽,天氣顯得陰涼,風還大些,宮人忙忙拿來披風想為魏臨披上,卻被他拒絕了。 伴隨著冬天逐漸臨近,萬物凋零,但南方比北方溫暖濕潤些,雖有落葉,正在盛開的花樹也有不少。 魏臨沒有特定的目標,一路信步游走,自從登基之后,他難得有這樣偷得浮生半日閑的空隙,越發(fā)有意放慢了腳步。 他已經(jīng)不大記得,上次像這樣富有閑情逸致地散步,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記憶之中,似乎曾有人偷偷在他頭發(fā)后面簪上一枝花,是顧氏,還是嚴氏,抑或別人?他也記不分明了。 “陛下,再往前,可就是年久失修的宮室了?!睂m人小聲提醒。 魏臨本不欲搭理,腳下卻是一頓:“朕記得,前面應該是長秋殿?” 宮人答道:“正是長秋殿?!?/br> 魏臨抿了抿唇,這幾年他有意無意地略過長秋殿,頭一年宮室修葺呈上來的名單里還有它,但魏臨并未通過,下面的人察覺帝王心思,往后每年再呈上來的名單上就已經(jīng)沒有長秋殿這三個字了。 對他而言,在長秋殿的那段日子,并不是一段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因為那時候他剛被廢了太子,處境極其尷尬,可先帝偏偏還不讓他出宮立府,非將他扣在宮里,這座長秋殿,實際上就相當于一座恥辱的牢籠,見證了他最為難堪的歲月。 就連那里唯一稍稍還能讓他感覺到溫暖的人,也已經(jīng)不在了。 宮人上前推開斑駁大門,立時就有股陳腐蕭肅的氣息撲面而來。 魏臨一看,臉色當即就陰沉下來。 “這些樹木怎么都快死光了?” 幾名宮人面面相覷,連忙跪下,膽子大點的囁嚅道:“您沒讓修葺……” 魏臨冷笑:“朕沒讓修葺宮室,卻沒有讓你們連這里的樹木也不管!” 他這一冷笑,便連誰都不敢吱聲了,眾人慌忙磕頭請罪,即便這與他們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 看著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魏臨忽然有些意興闌珊,也不想搭理他們,徑自入內(nèi),沿著那些已然枯萎發(fā)黃的樹木慢慢走著。 樹木疏于打理,好一些的還活著,只是樹葉枯黃,應和著這瑟瑟秋色,看著凄涼得很,脆弱一些的,則直接就枯死了。 一眼望去,不復生機。 不知怎的,魏臨忽然想起一句話。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正所謂覆水難收,潑出去的水,不可能再回到盆里,以后無論盆里盛滿多少水,那也不是原來的水了。 然而韶華易逝,破鏡難圓,明知如此,又能如何呢,難道重來一遍,就可以避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