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那自己帶著這支府兵又能去哪里呢?于蒙想,去京城是肯定不可能的,府兵非上命調(diào)動不得擅自離開屬地,再說他也厭煩了京城那些勾心斗角,寧愿在邵州這里安安生生地練兵。造反就更不可能了,單憑自己這支幾萬人的兵力就想造反,那是天大的笑話,于蒙也沒這個膽子。 維持現(xiàn)狀好像也很難,這年頭的刺史權(quán)力很大,行政軍事一把抓,只要不是個傻子,都不會愿意自己治下的軍隊不聽調(diào)令,掌握在別人手里,徐澈遲早都會向于蒙伸手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單是徐澈一個人,還不足為懼,于蒙其實不太愿意承認,他更忌憚的是顧香生,那個比自己見過的女人都漂亮,騎射又厲害得不行的女人,說話慢聲細語,卻不動神色就借刀殺人,解決了本該最難解決的沈南呂。 這份謀略,誰不忌憚? 他與宋暝商量了許久,兩人決定先去找徐澈,放低姿態(tài),誠懇道歉,看看對方反應(yīng)如何。 如果徐澈一味強勢,要收走他手中的兵權(quán),那他就假意拖延,等朝廷那邊的旨意下來,如果朝廷要對沈南呂的死追究到底,那就好辦了,他也用不著搭理徐澈的命令,如果朝廷那邊不予追究,那他和宋暝再從長計議也不遲。 定計之后,二人去刺史府拜訪徐澈,卻被告知徐澈和焦先生登高去了,今日傍晚才會回來。 于蒙與宋暝面面相覷,前者問:“哪個焦先生?我怎么沒聽說使君府上來了位先生?” 不會是他想的那位吧? 刺史府下人道:“便是焦娘子,使君尊她為先生,讓我們也要改稱呼,不能再喚焦娘子了?!?/br> 先生二字,可以用于學(xué)識品行超乎尋常之人,不唯獨稱呼男子,可古往今來,幾時見過堂堂一州刺史,稱呼一個女人為先生的? 于蒙和宋暝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又有些可笑,然而想想顧香生那些手段,他們又笑不出來了。 “兩位若是要求見使君,還請明日再來罷?!毕氯艘娝麄儼l(fā)呆,便提醒道。 “敢問使君去的是哪座山?”宋暝問。 “云霧山?!?/br> 云霧山是邵州當?shù)刈钣忻囊蛔剑糠觋幱曛畷r,山上云霧繚繞,故得此名,不少文人墨客來了邵州,肯定是要去一去此山的。 被對方一提醒,于蒙宋暝才想起來,今日已經(jīng)是九月初七了,再過兩日便是重陽節(jié),重陽登高,素來是傳統(tǒng)。往年邵州附庸風(fēng)雅,總要弄些什么重陽詩會,不過沈南呂又不愛讀書,更不愛作詩,這種詩會最后只會變成吹捧大會,質(zhì)量可見一斑。 于蒙是個粗人,對詩會這些東西從來沒興趣,宋暝卻是文官出身,曾興起去湊過一回熱鬧,結(jié)果不過半個時辰就回來了,從此再也沒參加過。 他聞言便笑道:“使君在魏國素有文名,聽說回南平之后也有不少名篇問世,我本還以為今年他會趁機廣邀邵州文人辦重陽詩會的?!?/br> 于蒙有點不耐煩:“甭管什么詩會了,現(xiàn)在怎么辦,我們要等明天再過來嗎,萬一他明天又找借口不見我們呢?” 宋暝看了他一眼,這位老友明顯還沒有搞清楚狀況,他們現(xiàn)在要去找刺史和解,當然要先表現(xiàn)出誠意。 “那人方才說了,使君要傍晚才回來,現(xiàn)在想必還在半山腰流連于風(fēng)景,我們追上去,說不定還來得及?!?/br> 于蒙一愣:“要上山啊?” 宋暝:“不然呢?” 于蒙帶著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我是沒問題,你行么?” 宋暝氣結(jié):“我怎么就不行了,老子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了?” 于蒙:“行行行,那就快走罷,你先想好見了人要說什么!” 宋暝:“憑什么要我想……” …… 就在兩人邊吵嘴邊上山的時候,那頭徐澈與顧香生二人早已登頂,正在山頂上的涼亭里燒水沏茶,坐望云霧。 云霧山本來就不算很高,他們天剛亮?xí)r就過來,眼下將近中午,行程剛剛好。 碧霄和徐厚也跟著來了,他們從旁邊寺廟里買來齋菜,一份份地端過來,擺上桌。 那寺廟的住持先前聽說刺史駕到,還親自出來打了招呼,不過兩人在寺廟里逛了一圈,上了柱香,卻都覺得還是外頭風(fēng)景好,寧愿選擇在這里用飯。 山下還很悶熱,這里卻清涼得很,山風(fēng)灌入薄衫,揚起袍袖,頗有點遺世獨立,飄然成仙之意。 云霧中送來淡淡的草木之香,遠處山巒起伏,若隱若現(xiàn),令人不由得想拋下塵世一切煩惱,在此隱居到老。 再看徐澈,果真已經(jīng)一臉陶然忘我,魂兒似乎都已經(jīng)穿過重重山云,直入那虛無縹緲的仙境了。 顧香生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徐澈回過神,摸摸鼻子:“若是能讓我在這里住上三個月,給我個刺史我也不想當?!?/br> “若是放在太平盛世,你這個愿望定然可以實現(xiàn)?!鳖櫹闵Φ馈?/br> 現(xiàn)在嘛,自然是不可能的,亂世離人不如狗,就算是徐澈這樣錦衣玉食的宗室子弟,哪天南平亂起來,他同樣難以置身事外。 徐澈自己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嘆了口氣,“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天下太平,只愿我在有生之年,還能看見這一幅光景!” 顧香生想了想:“齊君如何,我沒見過,也不好評價。先說南平,國小力微是其一;主少國疑、外戚秉政是其二;各州府如今離心離德,是其三,長此以往,難免要重蹈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的覆轍。單是這三樣,壓得南平不堪重負,數(shù)十年內(nèi)難有改觀,即便將來有朝一日會有明主統(tǒng)一天下,只怕南平機會也很小?!?/br> 徐澈來了點興趣,也參與討論:“吳越已滅,大理雖然不小,卻偏安一隅,沒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如此說來,有資格問鼎天下的,便剩齊、魏兩國了?!?/br> 顧香生點點頭:“齊國北有回鶻為患,魏國內(nèi)憂未平,大家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時半會還沒法看出贏家,不過不管誰贏,南平依傍著大國,自身卻太弱小,這是很危險的苗頭。兩虎相爭,說不定哪天其中一只老虎轉(zhuǎn)頭看見旁邊還有南平這么一塊肥rou,掉轉(zhuǎn)頭打起南平的主意,那就不妙了?!?/br> 徐澈嘆道:“不錯,吳越大南平三倍,尚且被滅,何況是南平這種撮爾小國了!” 顧香生夾起一塊米糕送入口中,這寺廟的齋菜做得很是不錯,災(zāi)荒之年,寺廟里的米也不多,這米糕還是因為徐澈他們到來,寺里才現(xiàn)做的,里頭夾雜了桂花和芝麻,不黏不膩,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流淌,讓人吃出平淡幸福的感覺。 “其實現(xiàn)在說這些還言之過早,局勢千變?nèi)f化,魏齊之爭,勝負難定,他們未必會有精力注意到我們,就算注意到了,邵州毗鄰魏國,反而是南平境內(nèi)離齊國最遠的,到時候要打肯定不會先打我們,若實在無法,大不了你收拾收拾包袱,隨我一道去逃難了便是!” 這純粹就是玩笑話了,徐澈苦笑搖頭。 “阿隱,有件事想與你商量?!?/br> 顧香生停下手頭的動作,嘴巴里被米糕填滿了,這使得她必須鼓起兩頰望住徐澈,看起來更像只松鼠。 徐澈忍笑扭過頭,虛咳一聲,方才又轉(zhuǎn)回來:“我想給你一個名分,你看如何?” 顧香生剛咽下米糕,喝了口桂花茶,聽見這話,手上的動作便是一停。 一看她的表情,徐澈就知道她是誤會了,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如今我雖然交代了府中上下,對你以先生相稱,免得有些不長眼的沖撞了你,但外頭許多人尚不知道這次扳倒沈南呂,你從中居功至偉,單是當刺史幕僚,我覺得還是屈就了你。張思雖為長史,但他目中無人,不將我放在眼里,我翻閱了他過去幾年的履歷,此人除了與沈南呂互相勾搭,狼狽為jian之外,別無建樹,我遲早也要將他罷職。屆時長史一職出缺,我便上書朝廷,由你充任,如何?” 對方如此盡心盡力為自己打算,顧香生如何不感動,但感動之余,她依舊理智地拒絕了。 “這樣不妥?!?/br> “為何?” “一來,女人為官,少之又少,未免驚世駭俗。二來,我也不想引人注意,雖說用了化名,可魏臨若想查,不一定查不到?!鳖櫹闵α诵?,“春陽,我留在這里,非為名非為利,只是想幫你,僅此而已?!?/br> 徐澈柔聲道:“我知道,正因為知道,所以才不想委屈你。論能力,你不遜于那些長史司馬,于我更助益良多,然而他們僅僅因為是男子,便能為官,你卻因為是女子,而必須退隱幕后,這對你不公?!?/br> 顧香生撲哧一笑,沒想到徐澈一個古人,居然還有男女平等的思想萌芽,即便這由頭是為自己抱不平,也彌足可貴了。 “的確,這世間對女人的種種禁錮限制,不過是男人擔心女人會超越自己,方才設(shè)下的規(guī)范。不過你身為男子,卻能說出這樣的話,我該代全天下的女子向徐使君道謝才是!” 顧香生先是起身行禮,自己倒忍不住抱著肚子笑了半天,方才在徐澈略顯尷尬的神色中停住笑聲,回歸正題:“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以后再說罷,其實現(xiàn)在也挺好的。我更想知道,你對邵州刺史這個位置,究竟是什么樣一個想法?” 徐澈:“你指的是什么?” 顧香生:“你在邵州還有三年,這三年內(nèi),天下局勢很可能會有變化,旁的不說,如南平現(xiàn)在,主弱臣強,州縣不聽指揮,難保會有一兩個出頭自立,屆時若朝廷征召各州討伐叛逆,你要如何做?” 徐澈一愣,繼而緩緩皺起眉頭。 這些事情,他的確從來沒有考慮過。 “愿聞其詳?!?/br> 顧香生:“之前我說收拾包袱逃跑,那肯定是說笑的,你既為刺史,轄下一州百姓,都仰賴于你,戰(zhàn)亂若起,總不能將他們丟給亂兵。求人不如求己,最好的法子,還是自己強大起來,否則柿子挑軟的捏,誰都可以來欺負一下,即便咱們沒有逐鹿天下的雄心,也得讓人不可小覷才行?!?/br> 她頓了頓:“逐鹿天下的話我就不說了,你不是那樣的人,別人追逐名利是樂事,但于你卻是苦差。但即便不為了爭霸,自強也沒有壞處,起碼將來若是得遇明主,還可以把自己賣個好價格,得個善始善終?!?/br> 徐澈若有所悟,陷入沉思。 在這之前,他覺得擺平了沈南呂,也想了法子應(yīng)付朝廷那邊可能會有的刁難,自己應(yīng)該可以就此安生,只要愛惜百姓,公正廉明,就能當好一任父母官,在邵州太太平平地度過這幾年,那些強國爭霸,問鼎中原的軼事,他的興趣并不大。 然而顧香生的話為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依你看,我該如何做起?”他虛心求教。 徐澈最大的好處,是聽得進人言,無論說話的人是男是女,只要有道理,他就樂意聽從,他固然沒有野心,卻有起碼的良心和責任心,知道自己要為治下百姓負責,所以愿意仔細去思考顧香生說的這些。 顧香生笑道:“說曹cao,曹cao便到。有兵才有權(quán),有權(quán)才能細論其它。你看,這不就有人送上門來了?” 徐澈循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頓時也笑了。 從他們所站的這個角度,正好瞧見林木掩映中,在蜿蜒的山道上,有兩人正一步一步地爬上山。 不是于蒙宋暝又是誰? …… 等于蒙和宋暝二人氣喘吁吁終于爬上山頂,便瞧見徐澈二人正坐在涼亭里,好整以暇地沖著自己笑。 他娘的,老子累得像條狗,你們倒是好生閑情逸致! 于蒙在心里暗罵,依舊得老老實實過去行禮:“使君安好?!?/br> 他有意無意,沒去看旁邊的顧香生。 宋暝:“使君安好,焦先生安好?!?/br> 于蒙:“……” 就你會拆我的臺!他氣得要命,只得道:“焦先生安好?!?/br> 看他不情不愿的樣子,顧香生笑得肚子都快疼了,還得裝出面無表情的嚴肅來。 徐澈也覺得好笑,他功力沒顧香生那么好,便只得借著袖子的掩飾輕咳幾聲,方問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兩位也是趁著重陽佳節(jié)來臨,上山來登高望遠的?” 宋暝還想說什么,于蒙心想這次再不能讓你搶先了,便直接道:“我們是來負荊請罪的!” 一聽這話,宋暝簡直想掐死他,自己倒還想繞一下彎子,探聽探聽對方的態(tài)度和底細呢,這蠢貨倒好,直接一上來就交底了! 宋暝的臉色忽青忽白,跟打翻了染料似的十分精彩,于蒙站在前面背對著他沒有瞧見,顧香生和徐澈卻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再也忍不住,笑得肩膀都發(fā)抖了。 ☆、第96章 宋暝見于蒙面色漲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大發(fā)慈悲地幫忙解圍:“先時我們見使君初來乍到,多有怠慢,又因沈南呂在一旁虎視眈眈,是以不敢與使君頻繁來往。如今您如今扳倒沈南呂,又將邵州吏治上下滌蕩為之一清,其雷霆手段,實在令人欽佩不已,我等心中有愧,故特地前來,向使君請罪,還請使君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我等計較?!?/br> 說罷深深一揖。 于蒙張了張嘴,自己要說的話都讓宋暝給說完了,他只好也跟著行禮。 徐澈一笑,抬手將兩人虛扶了一下,沒有起身:“二位不必如此,俗話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當時沈南呂勢大,誰也想不到他會瞬間傾頹,你們能保持中立,而非投靠他,已經(jīng)殊為難得了?!?/br> 宋暝:“使君這話真是折煞我等,愧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