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轟隆一聲,一個響雷打過,伴隨著席二郎拔高了嗓子的哭喊:“阿翁——!” 不知何時,老村長永遠閉上了眼睛。 豆大的雨點從天上落下,越來越密集,很快就變成一場瓢潑大雨。 這是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持續(xù)將近三個月的干旱,終于在今晚得到了緩解。 ☆、第86章 雨足足下了三天。 久旱逢甘霖,這本該是人生大喜之一,可因為老村長的死,這份喜悅就沖淡了不少。 不光是老村長,除了那三個山賊之外,那天晚上還死傷了幾個村民,不過死的都是勾結山賊當了叛徒的人,他們的家眷也因此在村中抬不起頭,但村民們擔心他們將崖鹽的秘密外泄,又無法將他們趕走。 事情陷入一個兩難的境地。 原本能給村民們帶來巨大收益的崖鹽,轉眼卻成了一個禍端。 財帛固然動人心,可村民們也在想,那地方說不定是受過什么詛咒的,山賊們因此倒霉,現(xiàn)在輪到席家村了。 顧香生自然沒有這些想法,但她也覺得,是該好好梳理一下村子以后的問題了。 她讓席大郎和席二郎將村民們召集起來。 自從老村長死后,席大郎整個人就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成熟起來,而且很有了兄長的影子,cao辦喪事,照顧祖母和弟弟,一切做得有條不紊,甚至對顧香生,也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經(jīng)過村民和山賊勾結這件事,席家村暴露了一個問題,之前贊同老村長,堅決站在顧香生這邊的,要么姓席,要么是跟顧香生有淵源的,譬如陳弗他們家。席家村雖然姓席,可它并不全都是席家人,還有其它姓氏的,這就導致席姓族人跟外姓村民之間隔著一層距離,平時也許不顯,遇到利益攸關的事情,矛盾就出來了。 席姓族人可以團結在老村長周圍,但別的姓氏卻未必能做到。 顧香生看著在場的村民,幾乎每一戶都來了人,那些死了男丁家長的,也會有女眷出席,屋子不夠坐了,眾人都坐在之前小孩兒們上課的棚子里,乍看上去像是顧香生要給他們上課,頗有些滑稽。 她一開口,不是給眾人出主意,而是先說明自己的情況:“我雖受老村長臨終之托,但自家知道自家事,我畢竟是外姓人,也沒有在席家村長久安居的打算,咱們這些日子同甘共苦,也算有了些情分,但我不會以為自己真就能當上村長,對你們指手畫腳,亂出主意?!?/br> “焦娘子,您說這話,是折煞我們了!劉大郎那些人不懂事,我們卻是明白的,您是真心待我們好的!” “是啊,焦娘子……” 眾人七嘴八舌說了一陣,見顧香生作了個手勢,又趕緊安靜下來。 “我既然答應了老村長,就不會食言,但我想聽聽你們的想法,對那個鹽洞,你們是怎么看的?” 眾人面面相覷,一人鼓起勇氣道:“焦娘子,你放心罷,我們都想明白了,那鹽洞再好,也是老天爺?shù)?,不是我們的,那些山賊和劉大郎就是因為貪圖自己不該有的東西,才會惹來這些禍端,害了老村長,我們想著,要不將那鹽洞給封了?” 其他人聽他這樣說,也都沒露出什么不滿之色,反倒紛紛點頭。 顧香生啼笑皆非,雖說不貪婪是件好事,可這些村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完全矯枉過正了! “鹽洞本身沒有害人之心,能害人的只有人自己,那些鹽若是用好了,同樣也可以造福席家村。我這幾天想了想,心里倒是有些主意,只是還要與你們商量過方可?!?/br> 眾人忙道:“焦娘子,您有話只管說好了,老村長不在,我們就都聽您的,您說什么,我們就干什么?”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顧香生一直注意觀察所有人的表情,見他們所說的確出自真心,心下微微欣慰,想起老村長的死,又有些酸楚。 “如今雖然下了雨,但經(jīng)過旱季,田地荒蕪,要重新播種耕種,也要出外買糧以備過冬,樣樣都需要錢,鹽洞乃天賜之物,正可派上用場,不過你們又不是山賊,不可能靠把持鹽洞來過日子,也沒有跟官府作對的打算,經(jīng)過昨夜的事情,你們應該也知道,若當真有官兵過來,這村子里的人,根本不可能抵抗?!?/br> 眾人聽她所說,隱約有了點方向,但聽起來還是模模糊糊的,禁不住就問:“焦娘子能否說得更明白些?” 顧香生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趁著官府還沒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之前,你們可以拿一部分鹽去賣,換取生活所需,但村子的出路不能靠這個,還得另外找活計?!?/br> 席二郎年紀雖小,人卻很機靈,此時聽見顧香生一口一個你們,就明白她沒有長久留在村子里的打算,心里開始暗暗盤算起來。 有人就道:“焦娘子有所不知,這席家村窮鄉(xiāng)僻壤,雖然靠山吃山,得個溫飽,可因為通往鎮(zhèn)上遠不如走另外的路來得方便,只有迷路走岔道的人才會從這里經(jīng)過,想找活計,難?。 ?/br> 顧香生:“以往是難,現(xiàn)在卻有個契機,就是這旱災。旱情持續(xù)這么久,席家村人少,大家又有水源,不至于走投無路,但外頭卻不同,久旱成災,災后便有瘟疫,有瘟疫就需要藥,村子緊挨著的那座山上,不就有不少草藥么,屆時只要拿到州府上去賣,定能賣上個好價錢,若是能找到長期合作的藥商,定期供貨,席家村以后就有額外的生計了?!?/br> 眾人一聽也有道理,但許多人半輩子連鎮(zhèn)上都沒聽過,更不要說州府了,打心底就有股發(fā)虛:“可是您說的藥商要怎么找,聽說無jian不商,那些商賈都卯足了勁要坑錢的……” 顧香生:“所以我要親自去州府一趟,打探情況。不過在那之前,先要將鹽拿出一部分來賣,這樣你們才有錢買種子和新農具。過陣子,等大家的生計都能安頓下來之后,我建議還是將鹽洞的事情告知官府,由官府來處理,這樣方可避禍,當然,你們若不想交,我也不會勉強,這件事最終還是得由你們來決定。老村長所托,我會盡力幫忙,但不會越俎代庖?!?/br> 席三牛道:“焦娘子,您這么為我們著想,我們雖然魯鈍些,卻不是狼心狗肺,您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是絕無二話的!” 眾人紛紛應是,又有人問道:“可既然官府禁止販賣私鹽,咱們這鹽又要怎么賣呢?” 顧香生笑了笑:“拿到魏國試試罷,席家村隸屬南平,魏國管不著,如今魏國忙著鎮(zhèn)壓內亂和對付外敵,更何況你們要賣的量肯定不多,官府懶得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的。” 她樣樣都考慮齊全了,村民們自是感恩戴德。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賣鹽之事,顧香生決意不插手,但村民對魏國不熟,她仍是派了林泰跟著席大郎他們一同去,也不叫林泰干涉賣鹽的具體事宜,只提了幾點建議:一是販賣的量,可小不可大,不要貪心帶太多,頂多兩擔,能賣出去再說,如果發(fā)現(xiàn)不妥,把鹽舍出去也無妨。二是不要讓人知道席家村有鹽洞,否則別人起了貪念,肯定會像劉大郎和山賊那樣。三是賣鹽的價格,不用抬得太高,有利潤賺即可,也不要一次性賣給同一個人,要分批分量賣,這樣才不容易惹人起疑。 經(jīng)過劉大郎的事情之后,席大郎成長了不少,對顧香生的話也肯聽從了,其他村民更不會自作聰明,更何況還有林泰在,這一行想必能夠順利。 安排好一切,顧香生則帶著人,前往邵州城。 邵州城的規(guī)模不大,在魏國頂多算個中府,但在南平這種小國,卻已經(jīng)可以稱為上府了。 不過這上府現(xiàn)在卻稱不上繁華,店鋪蕭條,行人委頓,一眼望去,好像每個人都無精打采。 “怎么這邵州城還比不上咱們那會兒過來的玉潭鎮(zhèn)?”碧霄掀起車簾子往外頭探看,一邊評頭論足。 “你忘了,先前不是說邵州城出了個慣會斂錢的刺史,把百姓的血都吸光了么,現(xiàn)在又遇上旱災,肯定一時半會還未能恢復過來?!痹娗榈?。 柴曠在外頭趕車,席二郎也死皮賴臉跟來了,這會兒正跟柴曠坐在車頭,兩人聊天的聲音透過車簾子傳進來,說的約莫也是這個話題。 顧香生這次來邵州城,不僅僅是為了給村民們搭橋牽線,找一條適合的生計,她也準備暫時先在邵州城安頓下來,住上幾個月,再作打算。 碧霄回過頭,見顧香生靠在車璧上閉目養(yǎng)神,忍不住湊過去,拉著她的袖子:“娘子,您為什么忽然想在邵州城住下來?” 顧香生睜開眼睛:“此處離蜀中尚遠,現(xiàn)在趕路的話,去到那里肯定已經(jīng)是冬天了,那里濕寒,很是難熬,咱們又人生地不熟的,還不如現(xiàn)在這里待到明年春天再啟程。席家村那邊,我畢竟受了老村長之托,雖然不想再多摻和,也不好說走就走,這樣的距離,正好幫扶他們一陣,又能過自己的日子,離得遠了,才不會生出太多麻煩?!?/br> 詩情也點頭贊同:“娘子所慮甚是,席家村畢竟偏遠不便,若真想買點什么,還要費上老大工夫,邵州城總歸是個大城,眼下雖然蕭條些,宅子肯定也因此便宜,咱們想找個地方住,反而方便呢!” 碧霄高興起來:“那起碼要買個兩進的,不,三進的,這樣院子也大一些,娘子喜歡栽花種草,到時候咱們要在院子里都種滿了!” 詩情生怕主人想起傷心往事,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沒聽娘子說么,咱們住一陣就要走的,浪費那些工夫作甚!” 碧霄噘起嘴:“住一陣也是住啊,屋子得用心布置了,住得才舒心呢!” 顧香生攬住她們安慰:“好啦好啦,碧霄到時候愛怎么擺弄就怎么擺弄,住到明年開春呢,也不短了,不過咱們現(xiàn)在又沒有進項,宅子不用大,夠住就行了,雖然暫時不愁錢,也要省著點,有備無患?!?/br> 說話間,馬車在牙行面前停下。 這年頭買賣房子有牙行專門負責,就跟后世的房產(chǎn)中介一樣,顧香生他們來邵州之前做了功課,挑的這塊地方距離邵州官府比較近,算是邵州城的黃金地段,鬧中帶靜,因為旱災的緣故,先前有幾戶人家賣了宅子搬去南平京城投奔親戚了,牙行伙計效率很快,聽了他們的要求,便帶著他們到附近轉了一圈,將符合條件的宅子都看一遍。 顧香生看中了一處宅第,朝向好,采光好,隔壁過兩條街就是采買的集市和商鋪,只是跟她先前計劃的還有些區(qū)別,這宅子是三進,對他們五個人來說,稍大了些,就算再加兩個可能會常來常往的弟子,也過于寬敞了。 不過其它都合適,單單因為大小而推卻,為免可惜,顧香生仔細盤算了一下,他們帶來的錢,尋常用度,無須節(jié)儉,也不過分揮霍的話,三五年還是不成問題的,便答應下來。 碧霄和詩情都很歡喜,她們繞著宅子里里外外逛了一圈,總也看不夠似的,席二郎跟在后頭,腦袋也跟著轉個不停,他自小生在席家村,只到過一回鎮(zhèn)上,邵州城更是來也沒來過,此時正正就跟鄉(xiāng)巴佬進城一樣,滿臉的新鮮。 牙行伙計見的人多了去了,很看不上席二郎這般大驚小怪的表現(xiàn),不過礙于顧香生等人在旁邊,他沒好表現(xiàn)出來,依舊很有職業(yè)道德地陪在旁邊,給他們介紹宅子各處。 自進宮之后,長秋殿雖然是顧香生作主,但那畢竟只是偌大皇宮的其中一處,許多事情都要看人臉色,瞻前顧后,到了淮南王府,詩情碧霄雖然有頭有臉,卻也不能在王府里大喇喇地頤指氣使,及至見了這宅子,想想往后自由自在的日子,禁不住就舒心起來,這些日子的種種不愉快和驚心動魄,仿佛也跟著不翼而飛。 “灶房還挺大的,娘子好些日子沒喝湯了,到時候這邊用來熬湯,那邊用來蒸煮……” “我方才看了,廊下寬敞得很呢,到時候養(yǎng)上幾盆花,再弄只鳥兒如何?” “還是養(yǎng)只貓兒罷,以前在顧家的那只沒能跟著咱們一道進宮,可惜呢……” 兩人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連以往更穩(wěn)重一些的詩情,臉上也洋溢著難以錯認的喜悅。 她們畢竟沒有在外面生存過,少了些閱歷,沒談妥價格之前,就貿然表現(xiàn)出對宅子的喜歡,賣家肯定是要坐地抬價的,但看見二人這樣高興,顧香生心頭也跟著歡喜起來,不忍心去打斷她們,只讓柴曠和牙行伙計談價格,談好了就直接買下來。 她自己則帶著席二郎往外走,在城中各處閑逛,一邊尋找藥鋪打聽情況。 藥材的情況很容易打聽,現(xiàn)在旱季剛過,邵州城還算好,周邊有幾個縣鎮(zhèn)都出現(xiàn)旱情和饑荒,其中兩個縣還有瘟疫的跡象,現(xiàn)在邵州城里的人聽說消息之后,都想多買些防治瘟疫的藥回去以防萬一,城中藥材的價格一下子就提了上來,饒是如此還有不少缺貨斷貨的,像其他生病的患者,需要用到同一味藥的,就會出現(xiàn)供不應求的情況。 席二郎聽了這種情況,初時還很高興,因為藥材價高,就意味著他們從山上摘采下來的藥草不愁沒人買,而且說不定還能賣個好價格。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跟著顧香生一圈轉下來,竟沒找到個合適的賣家。 出來的時候,席二郎背了一小籮筐藥草,都是山上現(xiàn)采的,主要是給賣家看看品相,總不能張嘴就說,這樣誰也不會買。 誰知道他們將藥草擺出來,卻沒有出現(xiàn)對方驚喜交加,趕緊出大價錢把藥材買下的情景。 兩人所到之處,藥鋪都諸多搪塞挑剔,言語之間,很是看不上他們的藥材,要么說現(xiàn)在不是很需要這幾種藥材,要么又說品相不好,到最后就算松了口,也把價格壓得很低。 顧香生自然不可能接受。 于是他們逛了城中三四間藥鋪,卻發(fā)現(xiàn)自己帶來的藥草根本就賣不出去。 席二郎有些氣憤:“他們不是缺藥么,怎么我們送藥上門,他們反而不要了?” 顧香生也覺得蹊蹺,但她沒說什么,只道:“前面還有一家,先去看看再說?!?/br> 但凡藥鋪,賭館,當鋪,食肆一類經(jīng)營目的明確的商鋪,都會在門口一側掛上望子,寫一個字,讓人遠遠就能瞧見。 二人走入藥鋪,顧香生抬頭看了一眼。 春秋堂。 這名字倒挺有氣魄的。 可惜內里有些陳舊了。 有個坐堂大夫在,跟別的藥鋪不同,這里的病人很少,才小貓兩三只。 藥鋪伙計看見他們走進來,原本還趴在矮幾上打盹的,一下子精神了,趕緊迎上來:“兩位還請這邊等等,還有三位便輪到你們了,不過我們這兒藥材不齊,等會兒若是沒有你們需要的藥材,可能就要麻煩你們去別的地方抓藥了?!?/br> 顧香生笑道:“我們不是來看病的,是來賣藥的?!?/br> 賣藥? 伙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旋即又滅了,搖搖頭:“我們不買藥材?!?/br> 一個缺少藥材的藥鋪,卻不買藥材,這是什么怪地方? 顧香生道:“你們東家可在,我想見一見他,買不買藥材,也該由他來定才是。” 藥鋪伙計道:“實在抱歉,我們東家和掌柜這會兒都不在……啊,回來了!” 他徑自繞過顧香生二人,迎了上去行禮。 顧香生和席二郎轉身,便見幾人從外頭走進來,為首的是個年輕女子,眉清目秀,年紀跟顧香生應該差不多,想必應該就是這春秋堂的東家了。 “藥鋪今日如何?”她問的是藥鋪伙計。 “還好還好,一切安好!”伙計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