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今日，怎么如此傷春悲秋？”

    “老啦……”古賁搖了搖頭：“老啦，總想看你美美滿滿，有真情人相伴吶……”

    第118章

    送走了古賁，看著老父被人攙扶著遠(yuǎn)去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盡頭了，古驁闔上門，繼續(xù)看起公文來。耳中鳥鳴婉轉(zhuǎn)，日光從窗間灑入，在案幾上籠上一層淡色的金輝，古驁想到什么般，提筆給虞君樊寫了一首情意綿綿的詩，又附上一封噓寒問暖的信，言及昨日酒酣，好好休息之類……在裝信箋的竹筒中親自封好了，古驁立即召人來送了過去。

    這時有人在門外報說：“懷公子來了?！?/br>
    古驁?zhí)康溃骸罢埶M(jìn)來。”

    與那送信的使者擦身而過，懷歆一步邁入了古驁書房。清晨的輝色灑在他的身周，卻并沒有柔和那一身素黑的寂寥輪廓。懷歆看起來睡得并不好，更襯得面色如青玉，他心事重重地走到古驁身邊，古驁仰面問道：“吃了么？一起吃點東西罷?！?/br>
    懷歆聞言點了點頭，在古驁對面坐下了。

    古驁讓人多拿了一副碗筷，兩人便一道用起早膳來。古驁道：“這幾日真是辛苦你了，是我不周，讓你來回奔波。”

    懷歆喝了一口涼粥，輕聲道：“……倒沒什么?！?/br>
    古驁伸手給懷歆布菜：“多吃些菜，看著你，總覺得瘦了?！?/br>
    懷歆瞟了一眼古驁案上堆積的公文，問道：“你昨夜沒睡么？”

    古驁笑道：“一大早的，也睡不著，就想等著你起了，一起商量漢中軍改制的事。”

    懷歆放下碗筷，道：“我昨夜也想了一夜。”

    古驁一愣，隨即溫言道：“你先吃飯，吃完了飯，我們好好談?！?/br>
    懷歆點了點頭，再次拾起了碗筷：“嗯?！?/br>
    懷歆的目光落在了古驁腰間，古驁感覺到了那道視線，解釋說：“令尊送我的這柄雕花端劍，我一直帶著?！?/br>
    懷歆點了點頭，移開了眼。他吃了幾樣菜，便擦了擦嘴巴，道：“我吃飽了?！?/br>
    古驁看了看懷歆杯盞中的殘食：“……才吃這么些，怎么就吃飽了呢？以前在書院的時候，不見你吃這么少?！?/br>
    懷歆道：“心中有事，便吃不了許多?！?/br>
    古驁定定地看著懷歆一會兒，道：“我聽人說，昨夜你半席便離開了……本來邀你來，也是想讓你透透氣，沒想到仍是讓你這般cao心……”

    懷歆笑了一下：“你多吃些，我已吃夠了?！?/br>
    古驁也笑了起來，道：“其實我想說，此時能得懷兄相助，夫復(fù)何求？”

    懷歆道：“助你，便是助我自己。”

    “此乃懷兄謙言也。若無你在身旁，千頭萬緒，我何能理出個頭？”

    “你不是要談?wù)拢吭趺幢M夸我了？”懷歆失笑。

    古驁召來仆役端走了杯盞，上了溫茶與冷茶，這才在懷歆對面正襟危坐道：“漢中軍改制的事，懷兄心中定已有了思量，愿聞其詳?！?/br>
    懷歆捧起冷茶輕啜，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風(fēng)向變了呢……之前雍馳如何不可一世，竟挾著‘平晉’之勁風(fēng)，受封了攝政王，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朝中說一不二，乾綱獨斷?！?/br>
    古驁點了點頭，道：“正是。如今四海大勢此消彼長，我聽說不僅僅是御史，便是世家清流，也都開始以攝政王之事諷諫朝廷。自從漢中為天下呼，抗戎之聲日益旺壯，此番已不是雍馳一人能左右得了的了。”

    懷歆道：“正是如此，抗戎乃是天下人心所向。只是這般人心，該和漢中之利結(jié)合，方才能有席卷之勢。”

    古驁連連頷首，道：“不錯。漢中郡內(nèi)，昨日送來軍旗以糧草犒軍的，是那些大族；對伐北有意見的，是漢中軍舊部。百姓雖然都盼著征戎，但若是我們策略實施不當(dāng)，此戰(zhàn)便成了無米之炊，無源之水……”

    懷歆點了點頭，道：“之所以會分歧如此，乃是因為漢中軍無‘利’牽涉在征戎之中。之前曾言道，漢中軍改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綱舉目張，‘利義’結(jié)合，此乃首綱，此綱若是能張細(xì)目，便可讓‘抗戎’二字，與漢中境內(nèi)兵民之利，息息相關(guān)，不愁沒有戰(zhàn)志?！?/br>
    古驁前傾了身子，道：“既然此為首綱，愿聞余下幾綱。”

    懷歆道：“次綱，便是抗戎一事，雖和漢中利害相關(guān)，可也是天下人都矚目之事，亦扛著天下大義之旗，得對天下人有個交代。對于一切愿抗戎的義士，不可以世庶之別分之。比如江衢王與攝政王不合，江衢王若是名義上支持抗戎，便不應(yīng)有別，立即結(jié)盟，若是有世家子來漢中，也不可以漢中文科舉、武立功二事拘了他們。他們?nèi)羰亲詭П鴣?，便讓他們統(tǒng)兵，若是他們只身前來，便該結(jié)其家族?！?/br>
    古驁沉默不語，懷歆在旁道：“大義在前，若還拘泥于世庶之別，就落了下乘?！?/br>
    古驁道：“我是在想，今后若是世家子來漢中做義軍的多，出了戎地，我如何才能統(tǒng)帥他們的軍隊？”

    懷歆道：“北出天水，遇敵會不會有戰(zhàn)損？部隊需不需要補充？”

    古驁?zhí)裘迹骸皯研值囊馑际恰?/br>
    “一旦遭遇戎人，戰(zhàn)時瞬息萬變，北地氣候殘酷，世家又多是南人，戰(zhàn)場講究刀頭舔血，危難之下，不難整合世家軍隊為己所用。運糧道在你手里，還怕控制不了軍隊？”

    古驁釋然而笑：“懷兄說的是。”

    懷歆道：“此兩綱，一內(nèi)，一外。內(nèi)對漢中，義利結(jié)合；外對世家，竭盡拉攏?！?/br>
    古驁擊掌道：“好，懷兄說得好！只是這一內(nèi)一外，細(xì)目又該如何？”

    懷歆道：“你心中已有忖度，又何必問我？”

    古驁挽起袖子，給懷歆加了冷茶，笑道：“我心中的確已有打算，對內(nèi)，不過是分兵換將、獎勵耕戰(zhàn)、戍邊屯田、許以戎地三事而已，還想聽?wèi)研指咭姟！?/br>
    第119章

    ……古驁與懷歆徹談了三日三夜，其中吃睡都在書房，諸人有事稟報，古驁?zhí)幚硗旰?，便又和懷歆接著商討?/br>
    三日以后，古驁召來所有漢中軍統(tǒng)，北地漁陽、上郡二軍統(tǒng)帥，商量將漢中軍、北軍一齊整編未抗戎義軍之事。

    最后經(jīng)過幾日磋商，眾人終于定議義軍北征戎地的獎懲所循——但凡打下的北地，除仇、懷兩太守之私產(chǎn)以外，勝者得之，北軍二部可立軍令狀為先鋒，凡在戰(zhàn)中所得土地，無論誰先占領(lǐng)，都交由漢王與懷仇二公子組成的中軍大帳統(tǒng)一分配，目前約定，一部分獎勵給立功將士，一部分分給失地的北軍家眷。

    若俘戎人，則可充為仆役；若有世家前往漢中共同抗戎，則根據(jù)其所攜糧草、兵士、是否服從統(tǒng)一指揮等，有不同收容舉措。

    同時，漢中郡內(nèi)廣開科舉，大舉補充軍隊僚臣。

    不久，漢王府亦收到了遠(yuǎn)從上京傳來的皇帝嘉獎之令，漢王領(lǐng)旨。圣旨在前，又有漢王力推抗戎，打出‘替天征北’的旗號，加之亦有利誘，倒是將反戰(zhàn)的聲音壓了下去。

    一時間漢中氣象日新，軍心大振。

    古驁以軍糧擬統(tǒng)一調(diào)配、戍邊屯田所集糧草不可厚此薄彼為名，將原本出龍山的匪軍、攻潁川時收的降軍、漢中葉呂兩舊部等，都按照一軍統(tǒng)配一僚長的軍制混編為義軍。擔(dān)任義軍僚長之人，則多是古驁近衛(wèi)兵，原本千人戰(zhàn)隊中的精兵強將。而田家舊時cao練的，由田家族人組成的親兵，其中成員則由古驁一一甄選，作為隨軍軍需官，或錢谷師父，分配至各義軍。

    虞君樊所在黔中巴蜀等地，連夜趕制鐵甲與武器，補充抗戎義軍所需。軍制會議開完，改制隨之而畢，看著眾軍統(tǒng)各歸軍營，各司其職，古驁這才長嘆出一口氣。

    “……漢王，如此，改制便都成了?！睉鸯ё谝慌裕屑?xì)地又看了一遍新編抗戎義軍的各部名冊，抬頭對古驁說道。

    古驁坐在一邊，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是啊?！?/br>
    “恭喜漢王！”懷歆疲憊的面容上，亦露出笑意。

    古驁道：“不敢貪功，此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br>
    懷歆闔上名冊，道：“那倒也是?！?/br>
    窗外飛雪紛紛，寒風(fēng)漏進(jìn)了一絲凍氣，也帶來了一片冬色。白茫茫的天地間，一只飛鳥停在遠(yuǎn)處的枯木上，縮起脖子，靈動的雙眼左右看了一看，古驁開了窗，它嘩啦一聲展翅飛走了。古驁凝神望去，卻見那鳥兒先前停駐的地方，原來開了一枝梅花。

    懷歆上前一步，見古驁臉上露出微笑，不由得問道：“……怎么了？”

    古驁笑道：“我想起有一次，我去尋虞公子，到了門口，見他正牽著馬伸手折梅，我在背后叫他，他嚇了一跳，忙把那支梅花抱在胸口的模樣，如今想來，十分有趣?！?/br>
    懷歆嘆了口氣，吐出許多白霧，輕聲道：“原來如此?！?/br>
    抬起眼，古驁望向冬日的天空。

    身后的暖爐噼里啪啦地?zé)炕穑瑧鸯髅鞑幌才?，卻仿佛畏寒般，攏了攏袖口，退回屋里坐了，留著古驁一個人在窗邊賞雪。

    心頭放下一件大事，古驁望著飛雪，都覺得那白色的晶瓣攜裹在狂風(fēng)中，如舞姿輕盈的碎花。

    看著雪景，古驁心情愉悅地笑了起來。

    ……其實，他不是沒有想過，若這次漢中軍改制，沒有虞君樊的支持，會怎樣？而自己，又會如何……

    但結(jié)果總算皆大歡喜。

    要說深秋那時，所籌備抗戎一事，所面臨的首要困難是什么——那一定就是如何整合漢中各軍。

    而要整合漢中各軍，那時，他第一個需要直面的，便是虞君樊。

    在懷歆向他提出所謂‘虞公子隱在幕后，換得不過是前臺之人’的隱患之后，古驁又何嘗不是無時無刻地思考，此事究竟該如何應(yīng)對……

    對于漢中軍改制的執(zhí)念愈深，古驁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光，愈來愈焦聚于虞君樊。從前兩人月下彈琴，各抒胸臆時，只感暢快，并不曾如此牽動心緒。

    多少次古驁清夜捫心，他多希望虞君樊能和自己戮力同心。這樣不僅能省去許多互相猜忌的敝處，亦能讓漢中黔中乃至巴蜀，形成一股合力……在許多古驁尚未察覺又或忘卻的夢境中，每當(dāng)虞君樊答應(yīng)自己的時候，哪怕尚在沉睡，他的臉上都會露出笑顏。

    他太在乎抗戎一事的成敗……因此他太在乎漢中軍改制的順利與否，繼而在每一次夢醒的時分，漸漸化為了一種對于虞君樊的期盼。

    因此那日登山，當(dāng)虞君樊說出那句：“我不會放手?！惫膨堉桓杏X到一股心流，仿佛隨著虞君樊話語的熱度，流淌到了全身四肢百骸，最后匯聚于胸口……那溫暖的感覺，仿佛灌滿了他的身軀。

    等他回過神，他已經(jīng)緊緊握住了虞君樊的手，攬住了他的肩，將他束縛在了自己懷中。那安心又觸動心扉的感覺，將所有過去的藩籬都沖破……

    得到了虞君樊的支持，再對漢中各部山頭曉之以義，誘之以利，有人想征戎，有人不想，逐一分化，進(jìn)而通過統(tǒng)一的獎懲整合……一點一點，自己都做到了。

    一個冬天，他身為漢王，好似蟄伏在漢中，不如上京那般風(fēng)雨幾許，可他卻有了實實在在的收獲。

    如今，他終于得到了一支整裝待發(fā)的抗戎義軍。

    以前的他，是漢中各山頭所立的共主；現(xiàn)在的他，有了這支軍隊，只要出戎地在戰(zhàn)時以血洗禮，他就能消弭各部的界限，成為他們名至實歸的統(tǒng)帥。

    且但凡抗戎之事有所收獲，不僅僅是漢中，他還會受到天下人的敬仰。到了那時，他除了身為漢王，更是抗戎御侮無可爭辯的領(lǐng)袖。

    路，就在腳下。

    “漢王，虞太守來訪?！?/br>
    古驁聞言，忙起身去迎接：“君樊……”

    虞君樊面帶寒色，一身雪白貂裘，幾步便夸入了屋內(nèi)，笑道：“漢王”。

    虞君樊將手套脫下，古驁親自給虞君樊解了披風(fēng)，仆役上前，收好披風(fēng)與手套后退下，古驁握住虞君樊的手，捂在自己胸口，問道：“冷么？”

    虞君樊溫柔地道：“不冷。”說著他轉(zhuǎn)頭望向懷歆，問道：“……懷公子也在啊。”

    懷歆頷首示意，起身道：“……不過馬上要回去了。”

    古驁挽留道：“這么大的雪，吃了中膳再走也不遲?！?/br>
    懷歆笑了笑：“典小女那丫頭，說要堆雪人給我看，我這要回去看呢，否則她可又要鬧了?！?/br>
    古驁亦笑道：“懷兄真是憐香惜玉?！?/br>
    懷歆故作正色道：“漢王莫要打趣，我不過是把她看做meimei，漢王此言，小心典將軍羞惱。”

    古驁哈哈大笑：“那行，既然有人等，你便快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