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古驁只感到小腹中一團(tuán)火焰倏然躥高,脊背上一陣戰(zhàn)栗酥麻,有什么東西纏繞住了他的心。 虞君樊卻推開古驁站起了身,道:“……今天也晚了,秋高露重,這火焰也快熄了,不如下山吧?!?/br> 古驁好不容易平復(fù)了胸口的起伏,終于道:“……好?!?/br> ———— 當(dāng)夜古驁帶著侍從與虞君樊告別,一路趁著月色,回到了漢王府,剛進(jìn)了門內(nèi),卻有門人匆匆報說:“懷公子等在堂上,等了很久了?!?/br> 古驁將馬鞭與韁繩交給下人,問道:“……這么晚了?怎么不讓他先回去歇著,明日再來?” 那人道:“懷公子問漢王出門何事,有人答說是送虞太守,懷公子說既然是送人,一會兒便能回,就等著了。后來晚膳的時候,漢王還沒回,懷公子說,既然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不如再等一等,漢王定然快回了;這便一直等到了現(xiàn)在。” 古驁嘆了口氣,不由得道:“……唉,你們怎么招待客人的?日后不準(zhǔn)這樣怠慢懷公子,這都多晚了……” “是,是?!?/br> 解下了披風(fēng),古驁快步穿過月色荷塘,來到廳中,只見其中幾秉明燭照耀,明暗隱約搖曳。 懷歆正站在門邊,手上捧著一杯冷茶,遙望著夜空,形容說不出的孤寂,只有燭光勾勒出他纖長的影。 見到古驁來了,懷歆并沒有收回目光,只是輕輕地道:“……云公子去了,我今日才知……陳江說漏了嘴,說廖去疾給你來信,想在云山上給云公子立碑,你不允,他倒是想討好你,討好到了痛處。如今在京城,雍廖兩家激戰(zhàn)正酣,還是漢王這里閑情逸致?!?/br> 古驁聽出懷歆語中的諷意,只好上前一步,歉然道:“懷兄……” “為什么不告訴我?” “當(dāng)日……”古驁苦笑,想起懷歆那天思念父母而枯槁憔悴的模樣,道:“那時你身體不好,我怕與你說了以后……” 懷歆低下了頭,古驁發(fā)現(xiàn)他眼底又布滿青影,懷歆垂目看著自己的布鞋,道:“我今日知道了,來尋你,你卻不在?!?/br> 古驁感到滿心的愧疚,道:“懷兄……外面風(fēng)涼,里面坐吧。” 懷歆搖了搖頭,月光灑下,落在他身上,輝色青白,更顯了寥落,沉默了半晌,懷歆又道:“我上次向漢王諫言,說到虞太守的事,漢王當(dāng)時說,容再議,如今漢王想好了么?” 古驁道:“那件事我心中已有定議,你莫要憂心了?!?/br> 懷歆忽然笑了起來:“……原來漢王倒是找了這么個法子,與虞太守交心,只是當(dāng)年云公子苦戀了你那么多年,你卻絲毫不假辭色。之前我還見云公子送給漢王的腰帶,你系在腰上,如今換了虞太守送你的王服,倒是再也看不見腰帶了?!?/br> 第110章 “懷兄……”古驁有些難過地道:“你說得這些,我又何嘗不知?我至今不敢忘記恩師山云子的教誨,他曾托我以承遠(yuǎn)殿中眾先人遺志,我可曾一日忘懷?……云公子贈我那縷腰帶,乃是書院古錦所制,其中意蘊(yùn),也正合了山云子他老人家對我之殷切所托所期。如今我這身王服,難道不是為了伸天下之志?我愿北上抗戎,揚(yáng)名四海,難道不是為了云公子能死得其所?” “你醉了,一身酒氣……”懷歆凄然道,“一派胡言亂語?!?/br> 古驁道:“我哪里胡言亂語了?我若是一直守衛(wèi)在山云書院,斷不會讓云公子發(fā)生那樣的事……”說著,古驁嘴角亦蔓延出一絲苦笑:“可我,終究離了云山,游歷天下。” “我知道,是我無能,沒能護(hù)著恩師與云公子,方才使他們一人臥病而去,一人早夭而亡。我已出山,事到如今,若是我尚不能承天立命,繼承山云書院先賢遺志,如何對得起被我拋下的恩師,和一直守衛(wèi)在書院的云公子?這襲王服,乃是今后漫漫征途的門階,是我所主張、我所愿景實現(xiàn)的踏板,正是穿上了它,才不枉恩師與云公子在天之靈。” 懷歆幽幽地道:“這么說,你如此,倒還是對了?” 古驁面色懇切:“……沒告訴你云公子的事,是我不好。你怪我,也是應(yīng)該的?!?/br> 懷歆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再說話。古驁見懷歆難過得有些不自抑,不禁想到,自己在梅雋離開的時候也曾如遭重?fù)簦髞砬》隄h中多事,那最難押的幾日,竟在牢中生生度了過去,那時內(nèi)外交困,實在無法抽出一絲空閑兒女情長,思及日后種種,這才令他重振旗鼓。如今古驁擔(dān)心懷歆傷心又及肺腑,便打算給他尋些事做,沖散那愁思。 古驁靠近了一步,在懷歆耳旁道:“……進(jìn)屋吧,我也有話,想和你說。” 懷歆抬起眼:“你要說什么?” 古驁嘆了口氣:“今天我不周,讓你等了這么久。但既然你來了,有些事,我們也該有打算。” 懷歆這才離開了倚靠的門扉,跟著古驁進(jìn)了房間,古驁反身關(guān)好了門,又親自給懷歆倒了冷茶。懷歆接在手中,古驁緩聲道:“這些日子,可累著你了,坐。” 懷歆在椅中坐下了,古驁道:“你沒來漢中的時候,有些事情,全是我一人勉力支撐,后來你來了,那次呂公子囚我于囹圄間,我才僥幸脫身,多虧了懷兄你從中周旋……” 懷歆捧著茶,看著杯中映出壁上燈火,輕聲道:“漢王有什么事,但說無妨。” 古驁道:“前些日子我親自在軍中給諸位有功之人授爵封官,軍旅中的情形,我也看了,有些事,整軍背上出戎之前,一定要解決?!?/br> “是什么事讓漢王如此憂心?”懷歆這才收了傷懷神態(tài),面色認(rèn)真地問道。 古驁見懷歆斂容,心下一寬,道:“之前我等追隨呂太守出漢中,在潁川兵敗而歸,軍心大震。不僅是逃兵日多,就連我的妻子,和我妻弟,都因此番變故種種而離我而去,推而及之,可見中下層軍官中,又有多少人離心離德……多虧那千人戰(zhàn)隊與僚長眾人為我收攏軍心,否則哪里等得到后來反敗為勝?當(dāng)下都只怕要潰散而去……這些日子,我潛思默想,這軍心二字,乃是我等北出戎地重中之重,不亞于糧草。我等于戎地要面對的難題,可不比從前在中原遇到的少啊……” 聽聞‘北出戎地’四字,懷歆面露鄭重之色,道:“漢王準(zhǔn)備如何?” 古驁道:“現(xiàn)在漢中守軍,分好幾類。我手下之軍,有原出龍山的匪軍;有后來出漢中攻潁川時收的降軍;還有沿途參軍的流民。而漢中舊部,又分為郡丞葉雄關(guān)所執(zhí)掌的漢中軍,多是虞家宿老;還有義父在時,開科舉提拔的文官,在郡城一部分曾是呂德權(quán)的親信;一部分在地方縣城的,倒是為政為民,尚無派系。北上出戎之前,我必須將這幾部人馬全都統(tǒng)在麾下,否則北地天寒嚴(yán)酷,戎人驍勇善戰(zhàn),我們自己各自為政,哪里有立身之本?” 懷歆道:“……那漢王的意思是?” 古驁道:“之前我不過是按功犒賞諸部,你對我說過虞太守之事,我也一直未曾妄動,今日虞太守已答應(yīng)我,再過幾日,諸部將領(lǐng),包括黔中、巴蜀之地的大族,都來漢中相聚議事,此番就要定計,出戎糧草、軍備、武庫幾事,你之前都與我報備,還有什么尚缺,你盡管與我商討。既然我等戮力克北,就要做出一番事業(yè)才好。史書上都說,歷代武皇帝,難下戎地,我就不信了!此番我等抗戎,決不能負(fù)了北地玉碎那七萬將士的英魂?!?/br> 懷歆見古驁如此籌謀萬策,不禁有些動容道:“我知道了……我去準(zhǔn)備?!?/br> 古驁面露微笑:“今日你也累了,我讓人給你安排個房間,歇息一宿,明日我來找你再細(xì)談,如何?” 懷歆點(diǎn)了點(diǎn)頭。古驁轉(zhuǎn)身開了門叫來仆役,給懷歆打掃一間屋子,將懷歆送到了住處,又吩咐了幾人服侍,古驁道:“今夜晚了,在這兒委屈一下。明早多睡會兒,醒了在著人來找我就是,我都在府中的。” “嗯……”懷歆點(diǎn)了點(diǎn)頭。 “前人流血甚多,我知道你難過,不過無論如何,我們總要做出事業(yè),才對得起他們?!闭f罷,古驁準(zhǔn)備離去,懷歆卻抬頭喚道:“驁兄……” 古驁停住了腳步。 “今日,是我失態(tài)了”,懷歆顰眉嘆了口氣,道。 古驁看著懷歆,心知是他迭失父母,又忽聞云卬故去,以為自己不念舊誼,心生悲涼,方至如此,便道:“你放心,北上之時,就是我等報國仇之日,睡吧?!?/br> “嗯,”懷歆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我明日再找你?!?/br> 第111章 看著古驁離去的背影,懷歆一時間恍然自失。夜晚的清光從窗棱漏了進(jìn)來,等他回神的時候,古驁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其實他今日問古驁,問的分明是‘情’,古驁回答他,卻回答的是‘義’,又語及抗戎之事,他心頭一震,已然凜容,可適才古驁離開,他方發(fā)覺此事被古驁巧妙地轉(zhuǎn)換了話題。云公子的苦戀,還有那份藏在自己心里卻無法言之于口的情愫,也許再也無法重見天日了。 可古驁是故意的么……他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了呢? 懷歆不知道,他想,許是他做了漢王;人,總是會變的。可懷歆又不愿相信,那所謂的‘人’,也包括古驁。他竭力憶及古驁在山云書院中,每每來竹林中尋他讀書的模樣,兩人常常嬉笑怒罵,仿佛四海之事,千古英雄,都不過在言語之瞬息間,可事到如今,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瀟灑……卻漸漸模糊了。 古驁清晰的輪廓在腦海中明顯起來……那是自己從戎地逃出時,古驁兵敗卻傾力來迎接時,那關(guān)切的模樣…… 還有許多次自己心神憔悴,古驁在他身旁陪伴,支撐著他的倚靠;原本平等相敬的友情也許在那時便已蛻變…… 懷歆嘆了一口氣,自己自從來了漢中,為何心中徒有了這么許多傷春悲秋,從前,自己從不會如此的。 只有古驁在身旁的陪伴讓他感到溫暖,猶如杳無人跡的驚濤駭浪中,只有一柄浮木可以擁抱,望向那遠(yuǎn)方的燈塔。那柄浮木無疑是古驁,而支撐著他向前游去的希望之光,則是古驁抗戎的承諾。 命懸一線,患得患失。懷歆自嘲地笑了笑,他問古驁云卬的事,其實何嘗問的不是自己;古驁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卻給了再次的承諾,和絕不相背的希望。 懷歆闔衣,爬上床榻睡去了,在那遙遠(yuǎn)的夢中,有一個觸不可及的心愿,在迷蒙的洪流里,被席卷得不知去向。 第二日,古驁清晨即起,梳洗換了衣衫,問道:“懷公子起了么?” “門還畢著,怕是尚未?!庇腥朔A道,“倒是典將軍一早來了,說要拜見漢王?!?/br> “請他進(jìn)來?!?/br> 那人傳話下去了,果然不過一會兒,典不識的大嗓門兒就在門口響起:“大哥!”說著典不識又對左右道:“你們看,這是誰?” 古驁一抬眼,只見典不識身如鐵塔般地一步就進(jìn)了房,他左手抱著一個少年,右手抱著一個少女,兩人年紀(jì)已不是幼小孩童,卻都虎頭虎腦地坐在典不識遒勁的雙臂上。古驁微微一怔,隨即笑道:“這不是典小男和典小女么?什么時候接過來的?” 典不識哈哈一笑:“昨晚剛到的!”說著他一彎腰,便將兩個孩子放在了地上,卻見兩人穿著一樣的衣裳,長著相似的臉蛋,只有發(fā)髻分辨出男女,兩人如畫上的散財童子一般一左一右地給古驁做了個揖,模樣十分可愛,嘴里還喚道:“漢王!典家兄妹參見?!?/br> 古驁哈哈一笑,忍俊不禁道:“誰教你們的?” 典小女把手指朝典不識一指:“他教的!” 典不識一把捏住典小女的手指,皺眉道:“說了多少次,不準(zhǔn)拿手指人?!?/br> 典小女吐了吐舌頭,忽然拽起典小男就跑了出去,叫道:“我們?nèi)ピ鹤永锿胬玻 惫膨埫辛巳说溃骸澳沁呌袀€荷塘,看著他們,仔細(xì)些,別失足落了水。” “是?!?/br> 那人領(lǐng)命去了,古驁這才帶著典不識入了堂內(nèi):“坐,”古驁笑道:“倆孩子接過來也好,倒沒了后顧之憂?!?/br> 典不識笑道:“嘿,我還不是看著陳江他們,把老父老母都接來了,我也蹭個東風(fēng)么……之前那姓廖的跟咱們關(guān)系不好,通關(guān)銘文什么都拿不到,又不像田家,有錢有盤纏,路上金銀能通神,倒是一直耽擱下來了。直到大哥做了漢王,跟那江衢王平了頭,他們這才把陳伯他們禮送出境……否則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古驁道:“……陳伯也來了?陳江怎么也不說一聲,我該去見見他老人家?!?/br> 典不識道:“陳伯他們,也是昨晚才到的。大哥現(xiàn)在是漢王,陳伯說怕擾了你,日后再說?!?/br> 古驁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今晚擺宴,讓大伙兒都來,吃個團(tuán)圓飯?!?/br> 典不識笑道:“好!那大哥得多準(zhǔn)備些酒?!?/br> 古驁笑道:“這個自然?!鳖D了一頓,古驁又道:“你一直在營中練兵,懷公子前些日子教你的那些對付戎人的戰(zhàn)法,練得如何了?” 典不識道:“還在練呢,唉,咱們的馬匹,的確不行!” 古驁道:“這件事你要請教仇公子。他這些日子客居漢中,一直悶在廢丘的北軍營中,戰(zhàn)馬的事多詢他一二,漁陽郡以前與戎通商的多。” “那不如今日把他叫來一起喝酒罷!”典不識盡釋前嫌地道:“我之前在漁陽的時候,看他腦子怕是有病,這次伏擊那姓雍的小子,他倒大節(jié)不虧,我敬他是條漢子!” 古驁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把北軍的諸將兄弟們都喊過來,一道喝酒,你們一起打過仗,互相認(rèn)得,不如你去請?!?/br> 典不識道:“這個好說!我這就去!” “行,我讓人多準(zhǔn)備些酒,今夜保你們喝個夠?!闭f著,古驁又召來人等,道:“今日既然夜宴,不如辦個盛大的,去將葉郡丞與諸軍統(tǒng)一并請來罷,大家熱鬧熱鬧!懷公子那邊,我去跟他說。” 古驁之前不知虞君樊心意,對于漢中舊部不愿妄動,如今既然得了虞君樊許意,古驁便準(zhǔn)備大刀闊斧給漢中軍改革了,改革之前,大家當(dāng)然要一起喝個酒。之前古驁一直命田榕訓(xùn)練一只田家莊族人組成的親兵,如今既要諸相更新,倒是能派上用場。 這時懷歆已經(jīng)醒來,在房中梳洗畢了,剛一出門,就看見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女,正坐在小院門檻處眨了眨眼睛看著他。見懷歆發(fā)現(xiàn)了她,她帶著三分憨氣咯咯一笑,露出兩只對稱的虎牙。懷歆怔了一下,卻見她穿著花布衣,扎著兩條牛角小辮,心道:“王府之中,有哪個姑娘是這個年紀(jì)的?” 他看著眼前的少女忽覺眼熟,隨即靈光一現(xiàn):“是了!這不就是典不識的meimei么?” 懷歆走上前去,試探地叫道:“典姑娘,你怎么在這兒?” 典小女咬著唇捂嘴笑了起來,笑得腰都彎下,那模樣如一只蜷縮的蝦米,十分滑稽,她抬起臉眨了眨眼睛,看著懷歆道:“你還認(rèn)得我呀!你從前抱過我的,你還記不記得?” “我自然記得……”懷歆一怔,道:“那么小時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典小女撅起了嘴:“阿兄從小就天天跟我說啦,說我那天搶了你的命鎖。我不想記得都難?!?/br> 懷歆道:“你阿兄帶你來的?” 典小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的命鎖還在么?” 懷歆道:“不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