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整個大堂中安安靜靜,寂然無聲,卻又空空落落,清冷十分。只有一個人側(cè)倚在椅中,看不清面目,唯有明燭照耀,給他的身軀籠出長長的陰影。古驁一步一步走近,腳步聲在堂中回響,虞君樊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古驁,古驁問道:“呂公子呢?我聽說他兵敗方歸?!?/br> 虞君樊的指尖敲打著扶手,目光看著前方,他輕聲道:“我適才,已見了呂公子?!?/br> 古驁不由得沉了聲音:“他人呢?” 虞君樊這才抬起眸子,望著古驁:“……我從年少時,就認(rèn)得他,可惜,一直說不上什么話,語不投機,但我究竟是認(rèn)他這個朋友的?!闭f著,虞君樊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到古驁身邊:“我知道,他自從呂太守故去后,便一直想著報仇……適才他重傷歸來,氣急敗壞,我告訴他說,追逐他入內(nèi)的,正是雍馳所部,既然要報仇,何不再沖殺回去?聽了我的話,他提著劍,又帶了些人,就走了。” 虞君樊的目光安靜,古驁微微有些怔忡地看著眼前的人,虞君樊面上露出一絲苦笑:“這時,前方怕是已經(jīng)傳回,呂公子玉碎的戰(zhàn)報了?!?/br> 話音剛落,只聽門外一聲——“報——”一名虞家部曲快步入內(nèi),干凈利落地掏出竹筒內(nèi)書,呈給虞君樊,虞君樊只掃了一眼,便對古驁輕嘆了一聲:“求仁而得仁,焉得怨?” 那虞家部曲已經(jīng)退了下去,虞君樊擊掌兩聲,這時從兩側(cè)走出幾位侍者,小心翼翼地將大堂正中的柜子打開,古驁一時間睜大了眼睛,只見其中掛著一席王服 ——黑鍛銀紋,七龍逐日,蛟紋滾邊,蟬衫麟帶, 在堂如如此明亮的燭光下,顯得貴重非凡,傲氣天成。 古驁一時間怔忡。 他如何看不出…… 這王服,根本就與呂德權(quán)的身材不合,高矮卻剛好與自己身材相適! 古驁尚未回神,幾位侍女便來到古驁身旁,跪在他腳邊,熟練地解開了他所穿的馬靴,而另一些侍女則上前解開古驁的腰帶,為古驁拖下外甲,另一些則奉著那席王袍,小心翼翼地端至虞君樊面前。 虞君樊雙手執(zhí)起王袍,一抖而垂,他來到古驁身后,親自將那王袍為古驁披上。 古驁低頭,看著虞君樊伸手輕輕地為自己整理了衣襟,系上了腰帶,捋了捋下擺,肌膚偶然相觸,虞君樊抬眸看了古驁一眼。 古驁問道:“虞公子,籌謀多久了?” 虞君樊的目光在明燭之下,略發(fā)令人捉摸不透,如霧般清淺,又如夜般深邃,他看了看古驁前胸繡起的滾龍蛟紋,抬手為古驁理了理項領(lǐng),又撩起古驁散落的發(fā),古驁握住了虞君樊的手,看著他:“我問你話呢。” “……與你一樣久?!币姽膨埐]有放開手,虞君樊又笑了笑:“也許比你還要久?!?/br> 這時有人捧出金冠,虞君樊親自為古驁戴上,如此身體相近,胸口相貼,聞到了虞君樊身上的氣息,古驁心道:‘他也是一個男人,可為什么卻令人如此琢磨不透呢?’虞君樊地為古驁系上冠帽,微笑:“漢王殿,您不去外面,看看你的臣屬么?” 第100章 古驁看了虞君樊一眼:“那你呢?” “我會在你身邊?!?/br> 門在身后被仆役恭敬地打開,灌入呼呼寒風(fēng),古驁轉(zhuǎn)身出了內(nèi)堂,白露凝霜,夜風(fēng)仍然涼意徹骨,可那來時風(fēng)刀霜劍,如今卻化成了一股股催人前行之冽冽號角。 虞君樊帶著人,跟隨在古驁身后。他們穿過一個個靜默無聲的亭臺樓閣,那原本在靜夜下陰滲的叢叢綠蔭,如今卻顯得姣挺而可人,散發(fā)出一陣夜的清幽。塘中片荷在風(fēng)下微微搖晃,圈圈漣漪似乎在響應(yīng)著他們的步伐,在那原本平靜的塘面中蕩漾開去。 大門仍是緊閉,隔開了郡府外層層圍繞的嘈雜兵甲,外面支支火把燃起的沖天火光似乎侵入了府門之內(nèi)的夜空,顯出一陣帶著白暈的澄亮。他們喧囂著、等待著;他們焦急著、踟躕著;他們等待著他們的命運,憂心著兵臨城下的漢中何去何從。 大門再一次響起暗啞,沉凝如嗞嗟,熊熊火光映著夜空,立即映入了古驁的雙眸,在他的眼中跳動。 刀刃之間帶的血色,一瞬之間,撲面而來! 那是厲兵秣馬、蠢蠢欲動的狂躁。 在那開啟的大門中,古驁看見,一支一支的火把,火紅了光暈,照耀著每一個甲士的面容。 他們原本嘈雜,原本不安的等待,都在看到古驁身披王服出現(xiàn)在萬眾矚目之中而漸漸收斂了聲息。 外面的人群漸漸靜了下來。 黑鍛銀紋,七龍逐日。 ——細(xì)繡的花紋在火光中亮出光澤,更襯出穿著之人的龍行虎步、雄姿英朗。 古驁長身挺立,他的目光掃視著眾人,眾人的目光,此時亦凝聚于古驁。 蛟紋滾邊,蟬衫麟帶 ——可再精致,也無法掩蓋那再也無需掩飾的龍虎颯姿。 這時有一人高聲喊道:“是漢王!” “……漢王?” “——是漢王!” “漢王!” 那聲音原本只是零稀,可漸漸地,它凝聚成一道洪流,一道激涌,隨著喊聲的此起彼伏,火把躍動了起來,刀鋒白刃上反射出道道飛焰的閃動火光! 如此寒夜下,它們將夜空烘托得溫暖而熱烈! 那聲音漸漸聚集,成為雷霆般整齊劃一的呼喝——正是人心所歸,寒門所盼,那道聲音是:“漢王!漢王!漢王!” 它直直地沖入天際,在這樣一個危難關(guān)頭,強敵環(huán)伺的險境中,一時間響徹了云端,響徹了漢中大地!那火把的明耀,驅(qū)散了漢中平原原本的霧靄,照亮了每一個寒門將士的心懷! 夜盡了,古驁舉目而望,只見黎明破曉 ——那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漸漸露出了曙光! 那是一輪朝日,它帶著勃發(fā)的英姿,在四海危云中,一點一點露出了崢嶸頭角! 它沖破了云霧,照亮聚集在郡府前的五萬將士,那寒夜的黑暗中等待已久的面龐! 古驁朗聲,朝諸將士道:“孤承太守遺志,為寒門張目,言猶在耳,忠豈忘心?”說著古驁跨上戰(zhàn)馬,舉劍振臂呼道:“劍鋒所向,同指山河!諸位,隨本王前陣破敵!” 一時間臺下應(yīng)聲雷動,班師令下北風(fēng)即起,刀光沖天南斗即平。一時間人人前進(jìn),馬馬相接。山岳崩頹,風(fēng)云變色,這五萬人受了漢王的檢閱,立即便奔赴戰(zhàn)場——戰(zhàn)場,就在前方!漢中門戶已開,聯(lián)軍眈眈虎視,一郡之存亡,頃刻危在旦夕之間。但有死志,方能一救…… 如今,古驁與他們,結(jié)成了血盟;他帶領(lǐng)著他們,奔赴前方的死地! 所謂置之于死地,然后方現(xiàn)生機! 各部兵甲,在古驁的率領(lǐng)之下,如潮水般地涌出了郡城,朝呂德權(quán)戰(zhàn)死的上庸古道疾行而去! 那輪雄起的朝日,照耀著這叢出征的金戈鐵馬! 如橫空出世, 盡蒼莽…… 三竿日上,陽光普照,這五萬人馬,正在漢中門戶之古道上,遭遇了前部虎賁精銳! 死志、死志,還是死志!這里沒有人能逃脫,亦沒有人能僥幸,狹路相逢,勇者勝! 軍旗揮舞,鼓聲響起,那是拼殺的號角。 與此同時,劍閣關(guān)中的左路守軍亦向聯(lián)軍發(fā)動了猛烈的攻擊。 兵士既行,前仆后繼,漢中軍統(tǒng)齊聚在古驁麾下,他們引著刀,帶著人馬,沖將過去,殺入敵陣! 只見其中一名漢中軍統(tǒng)抖擻精神,迎戰(zhàn)迎面而來的奮武軍將領(lǐng),連戰(zhàn)三十回合,那奮武軍將領(lǐng)虛刺一槍,那漢中軍統(tǒng)急閃,那奮武軍將趁機縱馬擦身而去,回身一個回馬槍,眼看就要挑落那漢中軍統(tǒng)于馬下。 這時一直觀戰(zhàn)的虞君樊拍馬從古驁身側(cè)沖出,疾馳赤駒上前,一柄銀色畫戟輕挑疾刺,便斜插入了戰(zhàn)局,堪堪救下那軍統(tǒng),那漢中軍統(tǒng)敗回陣來。 虞君樊手起戟落,那奮武軍將眼見不敵,曳兵而走。一時間漢中陣內(nèi)喊聲大震,眾兵甲隨將掩殺…… 一方鬼哭陣陣,一方怒氣沖霄。 漢中之軍,沒有奮武軍精致的鎧甲,沒有虎賁之將高貴的出身,只有一股雖九死其尤未悔氣勢! 原本大開的漢中門戶,被如此沖殺,生生扼住了咽喉。 而就在上庸而來的這路兵馬兩廂廝殺,打得難舍難分之際,在聯(lián)軍中奮武軍之虎賁精銳,皆由此吸引過去之時,一路輕騎兵卻在典不識的率領(lǐng)下,以左軍暗度陳倉而出,一路飛馳,又疾行強渡了沔水。 典不識勒住馬,只見終于出了環(huán)繞漢中的山區(qū)丘陵,眼前一馬平川,不禁吐出一口濁氣,他揚起鞭子,指問身旁跟隨之陳家子笑道:“七弟,那邊,便是廢丘了罷!” 那陳家子聞聲,亦勒馬上前幾步,從懷中攤開絹布,低頭仔細(xì)看了看那副古驁親繪的地圖,點了點頭,道:“正是!” 典不識策馬揮鞭:“走!” 典不識在左路依古驁之計出了奇兵,然古驁的正面戰(zhàn)場卻尤為慘烈,那是刀鋒對準(zhǔn)刀鋒,鮮血交換鮮血,性命相博——殺聲到了傍晚才熄,雙方鳴金收兵,古驁與虞君樊一道回了大帳,今日戰(zhàn)損過半,但終究沒讓人破了門戶。明日,不知是否還有惡戰(zhàn)! “漢王,田公子有信!”斥候翻山越嶺,一路急馳入了帳中,雙手奉上竹筒。虞君樊快步走去接在手里,拆了封取過信箋交給古驁。古驁低頭掃視了一眼,知曉了大概,喜道:“田榕果然不負(fù)我望?!?/br> 說罷,古驁將信箋遞給虞君樊。 虞君樊抬手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又用汗巾擦了擦手,這才展開了古驁遞來的細(xì)簡。虞君樊如何不記得,古驁破敵之策,離間方是制勝之道。 正在這時,帳中又有人上前躬身道:“虞公子,之前您派遣之密使今日已回。” 虞君樊道:“還不快召來?” 不久那密使匆匆入內(nèi),從懷中取出來信一封,交給虞君樊。虞君樊拆了封,遞給古驁道:“如你所言,我之前亦一直派人與江衢王廖勇接觸。” 古驁接過信看了一眼:“此事可成。” 虞君樊點了點頭,問道:“適才田先生的信,意思是讓漢王親自去?” 古驁負(fù)手來回地踱步:“此乃一險,然不親去,不足以安江衢王之心?!?/br> “這么說,是要去了?” 古驁頷首:“備馬?!?/br> “等等……”虞君樊起身,從懷中解開一只貼身的掛墜,來到古驁身前,親手掛在古驁脖頸上,輕聲道:“我常年貼身帶著,總能辟邪趨吉。” 古驁一怔,他看著眼前的人,亦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道:“多謝?!?/br> 這時懷歆忽然挑帳而入,看見了眼前的景象,不禁愣了一愣。虞君樊忙低下頭,退了一步,古驁道:“懷兄?不是讓你守著郡城,怎么來了?” 懷歆滿面風(fēng)塵,聞言失語了片刻,方才道:“我看見外面?zhèn)漶R,是要出行?” 古驁點了點頭,懷歆道:“果如我們之前定計,江衢王那邊松動了?” 古驁道:“正是?!?/br> 懷歆道:“我與你一道去?!?/br> 古驁笑了笑:“你在此等我,我去便行。” “可……” “我走了。” 帳子在身后落下,懷歆看著古驁離去的方向,微微怔忡,虞君樊端上一盞熱茶,勸道:“路上渴了罷,喝些茶?” 懷歆道:“我喜寒,不喝了?!?/br> 古驁帶著親隨,趁著夜色穿行過了幾道關(guān)卡,田榕在黯淡的黃昏中迎接了古驁:“驁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