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歆微微皺眉，眼中有些擔(dān)憂的神色，輕聲道：“……娘，你別說了?！?/br>
    懷歆的母親忽然紅了眼圈，毫不避諱地對古驁道：“我當(dāng)年懷他的時候，戎人擺了鴻門宴，讓他爹去商討什么戎商事宜，看著就不懷好意，他爹單刀赴會，我又哪里放心？帶了部曲徑追了過去，后來才知道，那時已懷了小歆……”

    說著懷母抽了口氣，又自己倒了一杯燒酒仰頭盡飲：“……古家小子啊……戎人不可信！當(dāng)年說得好，什么君子會友，可最后終究還是以刀兵相迫！要不是憑著部曲殺出重圍，懷家又哪里還有今日？那時他爹重傷不醒，我背著他爹，馬在渡河時亦被射死，我無法，只好在冬日便生生地從易水游回了對岸，當(dāng)時全身無知無覺，可當(dāng)被在對岸接應(yīng)的部曲扶起，我才發(fā)現(xiàn)寒意徹骨……于是便落下了小歆體寒的毛病。”說著懷母又仰頭喝了一口酒，眼中已有了淚光，“……幸好小歆沒事……”

    古驁有些怔忡，當(dāng)年在山云書院求學(xué)時，懷歆曾經(jīng)解釋過自己為何體寒，當(dāng)日不過簡簡單單一句：“我母親在懷我的時候游了易水?！?/br>
    古驁問：“冬日易水？”

    那時，他又哪里知道懷歆這句話背后隱藏了如此多艱辛。

    懷母長出了口氣，望向古驁，道：“我聽說，你從南北上一路而來，你可能從未見過我們上郡這般森嚴(yán)戒備的郡城，你萬莫以之為怪，戎人兇殘，我等加強(qiáng)守備，亦是不得已的事?！?/br>
    古驁道：“懷太守為國守邊疆，忠良無二，乃是天下人的福祉?！?/br>
    懷母聞言冷笑了一聲：“……可惜天下人都不這么看哪。仇家小子為什么是四大公子之一？不就是因為他那性子不清不白，便輕易地放了戎商來漢地做生意么？都說上郡刀兵之地，太守欲以國力報私仇，而漁陽郡乃是邊鄙通商之樂土……

    他們還說，那仇家小子熱愛書畫舞樂，常走戎地，與戎交好，令漢戎一家，乃是北地的功臣；且他亦無整軍備戰(zhàn)之心，令戎人每每都來互通有無……真是豈有此理，如此沽名釣譽(yù)，方得四大公子之高名，又有何可榮可樂？戎人心懷鬼胎，這次廢太子奔戎也蹊蹺，雖然戎人還未與朝廷撕破臉皮，但我看也快了，仇家那小子，是要死在自己這虛名上！”

    “娘……”懷歆皺眉。

    懷母一挑眉：“怎么，他敢做，還不準(zhǔn)我說了？”

    懷歆低頭不語，懷母伸手擦了擦眼角，端著酒盞站起身來，“你們慢吃，我去敬一敬你爹那些老兄弟。”

    第73章

    懷母離開后，古驁不禁又望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這才滿懷欽佩地對懷歆道：“我常聞男子立如松柏,女子附如蔓藤,可令堂令尊并肩而立,真令人唏噓感佩！”

    懷歆問道：“古兄日后娶妻，難道也要一位會武功的女子么？”

    古驁道：“會武功自是更好，然我愿她能有堅毅之力,能無畏立于我左右?！?/br>
    懷歆看著古驁的樣子，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怎么，你不相信么？”古驁問道。

    懷歆勾唇：“到了時候，再說罷?！闭f著，懷歆伸手給古驁與典不識滿上酒,三人相飲而盡。

    懷歆心道：“古兄此愛，雖然想法熱烈，可我卻覺得未必就好。女子堅毅者常強(qiáng)勢，古驁只看見了我父母舉案齊眉的模樣，卻從不知曉我父親放下身段，做低伏小討好我母親的時候。我父親看起來威武赳赳，可他心中沒主意的時候，卻是極為依賴我母親的。

    古兄自小就有主意，又不善于討好于人，不通女子所好，又不喜風(fēng)雅。哪怕真有這樣的女子于前，古兄又如何能與這樣的女子相處得來？

    ……古兄在山云書院中，曾幾經(jīng)風(fēng)浪，都是其性子中的魯直所致，又兼心性有些唯我獨尊，才釀成那番起落。雖然有“堅忍“二字化之，但夫妻相處卻不盡如是，我也曾想過古兄適合哪般女子……當(dāng)時覺得，不外乎深明大義，溫暖體貼，外柔內(nèi)剛之人，如此方可與古兄長期相處。

    ……懷歆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緒一時間飄遠(yuǎn)了，不盡自嘲而笑：我想那么多做什么，這都是沒影的事。

    而古驁此時，腦中亦不知不覺浮現(xiàn)出父母相處的情形……在古驁的印象里，父親古賁似乎總是坐在一旁發(fā)呆，而母親古氏無論想說什么，總是怯怯的有些局促不安。

    古驁小的時候并未察覺，可漸漸長大了，他才從那一幕幕記憶中回出味來……在自己上學(xué)的日子里，回家時看見古賁臉上的笑意，和家中的沉默，其實是古賁心靈的孤獨。

    古驁又何嘗不希望母親古氏，成為父親古賁的解語之人？——可母親古氏對待父親古賁，卻總是恭敬又謹(jǐn)慎，而對待自己，則總是溫柔又不知所云。

    古驁曾一度以為，世上女子皆如此。

    可懷歆母親的出現(xiàn)，卻好像在古驁對于女子的觀感上，開啟了一片絢爛之意。古驁這時不禁欣賞懷母的一舉一動，并下定了決心：若是日后能得如此佳緣，我定會娶那女子為妻。

    古驁此時拋開了心中的陰霾，盡情地享受著上郡的烈酒。

    過了一會兒，只見懷勁松走到古驁這一桌，手上提著一個牛皮的酒袋，笑道：“小子們，吃得如何？”

    古驁起身：“多謝太守款待！”

    懷勁松欣然受敬而飲：“多在這兒留一段時間，陪陪犬子?！?/br>
    “這個自然。”

    懷勁松滿身酒氣地點了點頭，一個轉(zhuǎn)眼又看見了典不識，便問懷歆道：“……這位是？”

    懷歆微微一笑：“這位是古兄的學(xué)生，姓典，名不識，乃是云山下陳家村人，如今陪著古兄游歷天下?！?/br>
    典不識從適才開始，就一直注意著懷勁松，他見懷勁松一臉虬須虎髯，威武之氣逼人，早就不禁心懷敬意，這時見懷歆說到他，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古驁在一邊提醒道：“這位便是上郡懷太守?！?/br>
    典不識回過了神，忙作禮道：“參見懷太守?！?/br>
    懷勁松上下打量了典不識一番，只見眼前青年豹頭虎目，挺胸突肚，全身滿帶一股虎躍龍驤之煞氣，懷勁松自己手下將勇兵雄，自有一番“相將”的尺度，如今仔細(xì)“相”了典不識片刻，胸中一股惜才之意頓起，見典不識身后還背著雙板斧，便問道：“這位典小兄弟，你是使雙斧的？”

    典不識點了點頭，洪聲道：“是！”

    懷勁松又問道：“學(xué)了多久了？”

    典不識答道：“學(xué)了一年！”

    懷勁松頷首道：“你根骨不錯。吃完飯，休憩一會兒，申時來校場找我，我指點你一二！”

    “好！”典不識一口答應(yīng)下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多謝懷太守！”說著典不識自己滿上了酒：“太守大人，小子敬您一杯！”

    懷勁松看著典不識豪邁的模樣心中也甚為喜歡，這時便連連點頭道：“好！”

    兩人一飲而盡，懷勁松伸手拍了拍典不識的肩膀，又示意古驁與懷歆：“都坐，都坐！吃好！”這才又去別桌了。

    古驁見了剛才那一幕，亦不禁對懷歆笑道：“令尊真是豪氣干云，我與典不識走過這么多郡，卻從未見過如此開襟敞懷的太守?！?/br>
    懷歆微笑頷首，并未接話。他看著懷勁松的背影，不知為何，懷歆卻總有這樣一種錯覺……父母如此善待下屬，其實未必不是怕自己身體不好，等他們歸西之后，無法壓制所部將領(lǐng)，所以施恩于前，想令他們感恩戴德……

    ……懷歆心中有了這樣的猜測，因此如今就連懷勁松愿教授典不識，看在懷歆眼中，都有了一股父母為了自己今后，而拉攏古驁的意味在其中。

    “懷兄，你怎么了？”

    “沒什么?！?/br>
    ————

    吃罷飯小憩片刻后，典不識便急吼吼地背著雙斧去了校場，而懷歆和古驁則留在帳中，繼續(xù)琢磨戰(zhàn)陣。

    古驁問道：“在戎人騎兵第一次沖擊戰(zhàn)陣之前，只有弓弩能遠(yuǎn)射戎人騎兵么？”

    懷歆點頭道：“不錯，只有弓弩，而且能射之程不過兩百步之間那么一段，再遠(yuǎn)了射不到，再近了弓箭手撤不回。”

    “我適才吃飯的時候也在想，其實我們?nèi)粢灿序T兵，戰(zhàn)陣之難，倒是能迎刃而解?！?/br>
    “古兄是說……”

    “不錯，漢地騎兵不僅可以互為戰(zhàn)陣兩翼護(hù)衛(wèi)，對于正面沖殺之?dāng)?，還可以迎頭而上，將其打散，這樣散亂之戎騎陷入戰(zhàn)陣，何愁其不被生擒？”

    “……可是既然是騎兵白刃相交，迎頭而上便一定有戰(zhàn)損，適才也說過，上郡戰(zhàn)馬不夠?！?/br>
    “可以在戰(zhàn)陣中再配一名騎手，一旦挑落戎人騎兵于馬下誅殺，那名騎手便直接上戎馬，騎戎馬奔襲?！?/br>
    “如今我們的難處就在于，上郡能戰(zhàn)之馬甚少，比不上戎地?！?/br>
    “我看雍公子之虎賁軍亦有騎兵，他們是如何訓(xùn)練戰(zhàn)馬的？”

    “那些虎賁精銳之馬，都是養(yǎng)在上林苑的?！?/br>
    “懷兄，依我看，上郡廄中之馬亦可多加訓(xùn)練，令其演練沖殺，熟悉作戰(zhàn)，真到了戰(zhàn)場上，便蒙起馬眼；若一戰(zhàn)成捷，就能繳獲大批戎馬……”

    懷歆道：“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也只能姑且如此了；倒也不失為一條解決之法……”

    “對了，懷兄之前提到的戎漢通婚之人，他們也放牧么？”

    懷歆想了想，道：“他們也放牧，但其中還是跑戎商的居多?！?/br>
    “為何不向他們購置戰(zhàn)馬？”

    懷歆苦笑：“上郡從不與戎地通有無，不像漁陽郡那么富庶，此處本就是邊遠(yuǎn)苦寒之地，郡中賦稅又都被用在防御工事上，哪里有錢買馬？”

    古驁嘆了口氣：“也是啊……”

    兩人又討論了一番關(guān)于戰(zhàn)陣的細(xì)物，倒是一直聊到日色向晚。懷母挑帳而入，帶進(jìn)來一身北地的寒氣，對古驁笑道：“古家小子，你帶來的那個典不識，真是天賦極佳，乃是學(xué)武的天才，他爹上了手，倒是教得停不下來?！?/br>
    古驁作禮道：“真是多謝太守勞心?！?/br>
    懷母擺了擺手，道：“無妨，無妨?！?/br>
    懷歆問道：“他們還在校場？”

    懷母點了點頭，道：“你父親好久沒有親自授人武功了，這不，正在興頭上；不管他們，晚上也涼了，你們倆先回府中去?！?/br>
    “好?！?/br>
    古驁與懷歆兩人一起到了校場，遠(yuǎn)遠(yuǎn)便見懷勁松與典不識正在中央，一個教的投入，一個學(xué)得盡心，典不識半晌才發(fā)現(xiàn)古驁，大汗淋漓地走過來：“……大哥？”

    古驁笑道：“你在這兒慢慢練，我先陪懷公子回府?！?/br>
    典不識答應(yīng)了一聲：“好。”

    古驁告別了典不識，與懷歆一道，乘著來的車駕回到郡府。只見車窗外天色漸降，雪已經(jīng)停了，茫茫的大地上，暗夜下一片銀裝素裹。

    回到房中，晚間越來越?jīng)觯膨埍闳〕隽擞菥嗨偷哪酋跗ご笠屡?，懷歆陪著古驁一道在房中，著人上了晚膳，兩人酒后抵足夜談，從古驁一路上所見所聞，談到這些年戎地發(fā)生的事。

    懷歆道：“從前‘戎人但知有母，不知有父’，如今，戎地亦保留一項習(xí)俗，便是子可隨母姓。戎王當(dāng)年將meimei許配于天子，生廢太子，便曾起戎名叫做獾狁；如今廢太子歸戎，立即便被戎王封為左賢王，可這左賢王之位，在戎地卻一般都是為戎太子而留……”

    古驁不禁疑惑道：“……戎王自己有兒子么，為何如此看重廢太子？”

    第74章 （修bug）

    懷歆道：“戎王自己有六子，但戎王妻族曾是戎地轄下最強(qiáng)之戎部,前些年被戎王親自率兵剿滅,幾乎趕盡殺絕……戎太子名叫獾狄,比他堂兄獾狁還小上三歲。長得極為肖母,據(jù)說自從母親死后，常惹戎王不快?！?/br>
    “他為何要如此？”古驁早就聽說，戎地王族和后族常發(fā)生戰(zhàn)爭,可即便如此,戎地通常還是會按照慣例,立后族所出幼子為繼承人。

    “我聽人說，獾狄性格極為優(yōu)柔寡斷，戎王常斥此子難堪大任,另外，撫養(yǎng)他成人的乃是他的保母，此保母曾是前朝被戎人擄去的漢女，據(jù)說從前是孝仁皇后的貼身侍婢。”

    “難道是因為他心向漢化，所以被戎王不喜？”

    懷歆道：“這個倒不知，未曾聽說他有漢化之心。但他母族被滅，定然是令他與戎王不睦的主因?！?/br>
    “那戎王抬舉歸戎的廢太子，難道有更儲之意？戎王再無其他兒子可選么？”

    “戎王其他五子，皆乃女奴所生，據(jù)說戎王后生前跋扈，將戎王看得極緊，各部懼于后族威勢，亦只敢獻(xiàn)出女奴。王后死后，戎王倒是廣納各部之女，可惜戎王年邁，從此再無生育。”

    “原來如此。那戎王抬舉廢太子，先不說戎太子種種過失之處，僅僅從血脈來看，又或許戎王此舉，是對中原有意？”

    “我父親也是這樣擔(dān)心，說戎王若以廢太子為繼承人，便定是想在中原逐鹿天下了?！?/br>
    兩人談著談著，便一道在榻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