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古驁將筆奉上前，在案幾上攤開一絹作為薦信的方布。

    “學(xué)子何名？”

    “姓典，名不識?！?/br>
    “既然他要學(xué)刀馬術(shù)，你可要涉獵一二？”

    古驁苦笑：“也曾有人說我適合練武，可我既致志于學(xué)，便無心于武了?！?/br>
    “唉……還是學(xué)一些防身之術(shù)，你也一道去罷?！?/br>
    “是?！?/br>
    在山云子休息養(yǎng)生的這段時間，古驁抽空來到了陳村，將打算帶著典不識進學(xué)于山云書院之事告知了他。典不識皺眉聽完了古驁的話，又拿起古驁給他的山云子親寫之薦信看了半晌，卻脖子一梗，橫聲橫氣地道：“不去！我憑什么去跟那些公子哥兒一道學(xué)什么刀？爺還跟著他們伺候？沒門！”

    古驁一挑劍眉：“難道你一輩子就想打獵種田為生？還有沒有出息？”

    “呿！誰說要打獵種田為生，我爹說過，我以后是要當(dāng)豪俠的！”

    “呵，既然要當(dāng)豪俠，怎能無一劍傍身？說出去，誰信你是豪俠？”

    典不識粗厚的手掌撓了撓頭：“你說得倒輕巧，那我弟妹誰來照顧？”

    古驁道：“生計上，我倒是可以資助你?！?/br>
    典不識仍是躊躇：“古先生吶……我……”

    古驁打斷道：“反正薦信我放在這里了，你若有意，明日辰時來書院找我?！?/br>
    古驁離去后，典不識看著那著那方方的絹布有些發(fā)愣，這時候典小女追著典小男跑進來，叫道：“看你哪里跑！”手中還拿著上次帶回來的涂色竹劍……典不識忙一揮手：“去去去！外面去玩！別在阿兄面前晃眼，心煩！”

    典小女吐了吐舌頭，和典小男一溜煙兒地跑了。

    典不識不由得從胸中嘆出一口渾氣，這下心里可犯了難。雖說適才古驁剛一開口，自己便一口回絕了，但古驁那句“既然要當(dāng)豪俠，怎能無一劍傍身”，卻悄無聲息地嵌進了他胸口。

    拒絕，是因為覺得丟臉。羞恥的感覺如芒刺在背，即便那個人是古驁?；倚膯蕷獾芈柪四X袋，典不識垂目悄悄地扒開了坐下的茅草，只見里面藏著一柄染滿黑血的大斧。

    這是自己的第一件兵器，雖然尚未沾紅的時候，它在典不識眼中與其他外物并無二致；可自從那夜從山云書院回來，典不識第一次無庸置辯地強烈感受到了‘愛不釋手’四字的含義……

    每天夜里，趁著弟妹都沉入夢境時，他總會到院子里，當(dāng)著月空，掄起斧頭揮上一揮，回想著當(dāng)時守關(guān)的情景……有些后怕，有些惡心，但更多的是一種氣血賁張的豪邁！

    思及此處，典不識咬了咬牙，終是將那薦信收進了懷中，心道：“去就去！誰要敢瞧不起老子，老子先揍他娘的！”

    第二日古驁在書院門前相候，果然見典不識遠(yuǎn)遠(yuǎn)地來了。見他行近，古驁勾唇笑道：“我?guī)湍銌栠^了，如今那教刀馬術(shù)的老師父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學(xué)生，你竟是第一人。世家中學(xué)武的，都有家傳，自在家學(xué)。而不學(xué)武的，卻又看不上這里的刀馬術(shù)老師，只教授基本?！闭f著古驁拍了拍典不識的肩膀：“你倒是該學(xué)學(xué)基本，看，這不是恰巧正合你意？走，我?guī)闳ィ∷彩亲罱艔耐鈿w來……”

    隨著行路漸深，眼前柳暗花明翠色后，漸漸露出半山腰上一座方圓十丈余的校場……不知為什么，典不識忽然感到有些害羞起來，心中怦然而調(diào)，于是他就憋了一張冷臉，甕聲甕氣地道：“是這里？！”

    古驁看他一眼，道：“怎么樣，喜歡吧？”

    典不識一時無言以對，目光卻落在了其間滿滿掛著兵器的木架子上，有些發(fā)癡地走了過去。抬臂伸手剛要觸及，就聽見一聲低沉的笑，典不識轉(zhuǎn)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刀風(fēng)之色的老者，正坐在旁邊的木樁上提著一個葫蘆喝酒，啞聲道：“你就是典不識？”

    典不識微微一怔，見那人雖年邁，初春之日卻只著單衣，又露出的手臂上刀劍之傷層層累累，一時間不由得升起一股欽佩之意，于是破天荒地好脾氣道：“我正是典不識！”

    “哈哈哈……”那人朗笑，對古驁道：“你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果真資質(zhì)不錯！”

    古驁點點頭：“那還有差？”

    第48章

    古驁這邊送到了典不識,因身上還有些未盡之事，便告別而去。簡璞自從過年后歸來了山云書院，古驁一直沒有機會與夫子一談。只因為之前忙碌甚多,而后來山云子病情稍愈后,簡夫子又連日不見,倒是令古驁尋他不著了。這日抽了空，古驁動身便往簡夫子舍中趕去,及到近了，見有小童守在門口,古驁心中一喜,知道今日夫子正在,便幾步跨過了臺階,推開門,那小童為古驁打起簾子，里面?zhèn)鞒龅穆曇魠s略讓古驁微微一怔。

    他還從未聽過簡夫子如此失儀的語調(diào)，只聽簡夫子凜然斥道：

    “廖家籌謀如此，你敢說你不全不知情？初春之日，選得可真是好啊！流寇在山上過了冬，正是沒糧的時候，饑不擇食，最易被人收買蠱惑；且初春之日，亦是院中夫子許多都回鄉(xiāng)過年未歸，只有一些無馬無車的學(xué)子滯留于山，你說流寇難道是長了千里眼還是順風(fēng)耳，能連書院上人多人少都摸得一清二楚？恐怕不是吧！我前幾日奔走，已經(jīng)聯(lián)系幾位大族中的名士，如今我便寫信給宗正，讓他老人家上報朝廷，彈劾廖家！”

    古驁聞言，見又是說得那番事，心下不由得一沉。

    只聽另一個聲音傳來：“你還不懂么？師弟啊……你把筆放下！廢太子入戎，你知道這天下有多少變動？你不知道，可我這次去京城卻是看得一清二楚！貴妃之子不過是幼子，李妃所出的二皇子，林妃所出的三皇子，如今可都已經(jīng)在外面封王建府了……你敢說……日后他們……”

    古驁分辨出來，這說話的正是郡丞荀于生。

    只聽荀于生頓了頓，嘆了一口氣，又放緩了語調(diào)：“……其實，你心里也明白，不過是裝不明白罷了。二王之中，誰不想拉攏廖家？誰會為了山云書院之事，在此時給廖家難堪？就算你奏本上去了，我問你，朝廷里誰會置喙此事？……就算不說二王和李林二家，你也不想，雍家欲保住太子之位，難道不需要虞、廖兩家手握重兵之太守為倚？你以為現(xiàn)在還是秦王兵圍山云書院時那個天下么？當(dāng)年秦王挾利兵之鋒芒，乘天下之勇，又幾欲削減世家，人人都避其鋒芒……可如今還是如此嗎？……不是了啊……天子危病在榻，朝夕難測，如今大家眼睛都盯著京城呢……誰會分心于江衢？”

    這句話聽在古驁耳中，不禁微微皺眉……的確，天下之暗流涌動，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只不過流寇上云山這件事，就如潮水上漲時臨界之處，又如熱水燒沸之點，一過便勃然而發(fā)而已。自己之前潛心于學(xué)，兩耳不聞窗外事，雖然常與懷歆等閑談京城天下，但總有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細(xì)紗相隔……如今白刃入而細(xì)紗破，這才終于捅開了一片短兵相接的亮堂……古驁也第一次觸摸到，這刀鋒，原來便是暗藏著血雨腥風(fēng)的天下之刃。

    而這時簡璞聞言，更是懷怒脫口而出：“怎么不管？如你所說，那林太守還曾在書院求學(xué)過……”

    “求過學(xué)又如何，此事捕風(fēng)捉影，你令他彈劾朝廷命官？……再說就算他依你所言，若下一次真有流寇來怎么辦？守軍還救不救書院？”

    “你……你這個眼中只有富貴的勢利之徒，若是我與你易地而處……”尚未盡言，荀于生就打斷道：“我去京城前，是真不知道，你不相信我也罷了，怎么還拿污言說我？如今木已成舟，我只擔(dān)心你亂動，若老師有辦法，還用得著你去彈劾，難道你比老師還能籌謀……你這是嫌自己腦袋不夠多么？”

    “你自己趨炎附勢，便以為我也與你一般……”簡璞氣急，“我竟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

    荀于生上前一步：“我是什么樣的人，你早就清楚，只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徒費無益之功？”

    古驁聽里面吵了起來，倏然回神，忙咳嗽了一聲，簡璞轉(zhuǎn)過了頭來，這才看見早已站在門邊的古驁，荀于生微微一愣，沒料到古驁在此，不禁一時間倎然，終是閉目長嘆一聲“唉！”便奪門卷袖而去，與古驁擦身而過。

    古驁回首見荀于生消失在蒼徑中了，這才伸手關(guān)好了門，走進了堂內(nèi)，見簡璞還在長吁短嘆地生氣，古驁幾步近前，為給簡璞倒了一杯茶，喚道：“夫子……”

    “他……他……”簡璞用手指著荀于生離去的方向，吹須揚目。

    古驁知道簡璞是氣得狠了，便勸慰道：“夫子，先喝點茶?！闭f著，古驁便將一盞清茶捧至簡璞眼前：“潤潤嗓子。”

    簡璞素來一向?qū)鞯朗跇I(yè)一事看得最為貴重，本就帶了關(guān)心則亂的焦躁，如今一見古驁如此，心中不由得遷怒道：“怎么，你難道也覺得事不關(guān)己么？”

    古驁心下一沉：“不，弟子深以為恥。”

    簡璞看了古驁半晌，這才長嘆一聲：“你是不是看書院從前，那么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挺過來，便忖度這一次亦無大礙？”

    “弟子不敢，這一次與往此不同。” 古驁緩緩道，“……只是，也不是沒有機會，但凡……”

    簡璞看著古驁：“……但凡如何？”

    古驁道：“但凡廖家不自顧身份，或失了自知之明，又或折戟沙場，又或在朝政中走錯一招……此局便有轉(zhuǎn)機之處?！?/br>
    簡璞微微一愣，古驁續(xù)道：“正如山云子老師對我說的一樣——‘蟄伏觀時，以謀待機’?！?/br>
    簡璞聞言，適才亢奮的狀態(tài)這才漸漸一點點沉了下來，他看了古驁一眼，低嘆道：“……好一個‘以謀待機’?？蔀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啊！”說著簡璞接過了古驁奉的茶水，擇榻而坐，終是苦笑：“……讓你看到我失態(tài)了?！?/br>
    “夫子是性情中人，您若不是，當(dāng)初也不會留在田家給我開蒙?！?/br>
    “你長大了啊……我剛?cè)ヌ锛业臅r候，你才這么高……”簡璞似乎想起了往事，臉上的陰郁漸漸散去，面容上逐漸浮出了一絲微笑，說著，簡璞用手比劃了一下；“就只有這么小?！?/br>
    古驁也似乎想起了那時在芒碭山中無憂無慮的日子，嘆道：“沒有夫子，就沒有我的今日。”

    “唉……”簡璞擺了擺手，似乎還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半晌，他終于道：“不說這個了，老師的病好些了么？”

    “云卬在身邊侍奉，我昨日去見，看是要大好了?！?/br>
    簡璞搖了搖頭，嘆道一聲：“唉……我看未必啊……此憂深于心，心病最是難醫(yī)……”

    古驁聞言默然。

    “是我們做學(xué)生的無能，才致老師如此。”

    “是?！?/br>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簡璞問道。

    “有什么打算，也想等山云子老師把身體養(yǎng)好了，否則我于心何安。”古驁答道。

    “也是……對了，我聽說是你率山下村中的少年與書院的仆役，擊退的流寇？”簡璞將茶端著抿了一口，問道。

    “擊退談不上，阻擋一時罷了?！惫膨埖?。

    “如今他們都是于書院有功之人，卻令廖家小子魚貫入書院得了好，真令人不忿……”簡璞放下了茶盞，有些不甘地皺了眉頭。

    古驁微微一怔：“夫子的意思是……”

    簡璞道：“……既然那些村中少年對書院有功，你何不舉薦一些，一齊送入書院就讀？反正如今這云山腳下的門檻，也沒那么高了……”

    古驁忙坐直了身子，道：“一共二十四人，還勞煩夫子寫薦信。”

    簡璞挑眉：“何樂而不為！拿筆來！”

    就這樣，初春之事在一片雷鳴聲中落下了帷幕，它改變了書院，也改變了古驁的生活。古驁從此，再也感受不到書院中蕩漾于空氣中，溫情脈脈的風(fēng)度；而是無時無刻不嗅到，那崢嶸四海飄進鼻端的一絲血腥氣味……它令所有獵手警覺，亦遣蕩著英雄的胸懷。

    如此到了晚秋，一則偶際，卻成了被古驁視之為這五年間發(fā)生的第三件大事。

    如果說前兩件事，不是開禍之端，便是暗室欺心的話，那么第三件事，卻將古驁這五年來的簞食瓢飲、穿壁引光刻苦深研思索，穿針引線，揚清抑濁，終是在這亂世間為古驁找到了頭緒，令他神思一展。

    三件事中，它看似是最小的一件，它沒有引動天下，亦沒有震動江衢，但是，它卻為今后古驁?zhí)と脒@群龍戰(zhàn)野的天下中，灌足了一股拔山蓋世的底氣。就好似在茫茫的黑海上看到了燈塔，又好像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亮光。

    那是從一個響著秋蟬哀鳴的午后開始的。

    第49章

    原來古驁有一日中,來到陳村準(zhǔn)備將日常生計資財交給典不識,剛走到村口,就迎面遇見了陳伯。

    陳伯這幾年花白的頭發(fā)漸漸變成了全白,可那氣色卻越發(fā)神采矍鑠了,只聽老者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道：“先生吶！老叟聽說你把村里的娃子都弄到書院去上學(xué)啦！這可真是功德無量啊！里正說,想擺酒請你去吃哩！陳江的母親,也說想親自謝謝你！”

    古驁微微一怔,頓步道：“無妨的,順手之勞,莫要掛心。是他們爭氣,那次流寇來時,書院中的夫子都念著他們的好。”

    陳伯走近了前，拉住古驁的手，道：“誒！老叟知道他們爭氣！可若不是先生，他們又哪里有爭氣的機會？我們村就在云山腳下，看著書院盡出大人物，所以早就知道讀書的好！你看村里多少人，為了子孫能讀書，傾家之財，外面哪有別的村子能相比？不瞞先生說，我們陳村啊，跟別村還真是不一樣！可惜之前的那些夫子都沒有眼光，不知道我們村里娃子的好！倒是先生你，能慧眼識人，我們大伙兒可都感激你哩！”

    古驁念及自己剛來陳村時的情景，又想到如今，亦欣慰道：“自助者天助，這也是你們努力之功?！?/br>
    “嘿！總之啊，現(xiàn)在村里那些長輩啊，可都高興壞了！”

    古驁聞言，微微一笑：“高興壞了，他們讀了書，可能就要出山闖天下去了，你們父老鄉(xiāng)親能舍得？”

    “怎么舍不得！我們想得開哩！哪有窩在巢里不飛下崖壁的雛鷹？我們愿意讓他們飛哩！”

    古驁道：“嗯，那既然如此，日后若有入仕之機，我?guī)退麄兞粢?。?/br>
    “唉，先生說什么見外的話？”陳伯笑了起來：“我們村里長輩的意思，是說日后先生在哪里，邊讓他們跟著去就是了！我們都看吶，除了先生之外，沒人能看出他們是好樣的，先生教了他們這幾年，懂他們啊！”

    古驁略一思忖，便點了點頭：“我會考慮這件事?！?/br>
    “誒，那先生你還有事，老叟就不拖著你說話了。”說著陳伯便對古驁擺了擺手：“先生有事快去罷！”

    古驁點了點頭，作禮道：“那在下先行一步?！?/br>
    穿過田埂，古驁來到典家茅舍前，遠(yuǎn)遠(yuǎn)地就瞧見典不識正靠在門口院中茅草堆上，低頭看著什么。

    古驁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心下不禁微怔，他極少見典不識看書的模樣。在印象中，典不識通常從書院習(xí)武下了學(xué)，不是帶孩子做活，便是拿著近得的兵器左揮右舞，也不知道怎么今日就看起了書來。

    及到古驁走得近了，典不識仍然專心致志，毫無察覺，只顧著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