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了古驁的應(yīng)聲，又聽見腳步聲恭敬地退了幾步后，回身遠(yuǎn)去，山云子這才側(cè)首看著古驁離開背影，在暗夜中倚杖而立。

    眾人都說，自己自從秦王定天下起，就心灰意懶，他們都以為是秦王兵圍山云書院所致，可其實(shí)并非如此，而是因?yàn)樯皆茣浩贾駜砂儆嗄?，至今卻仍無扶正天下之人！

    自己的老師，亦是上任院首曾對他說過：

    “風(fēng)云際會，百年已過，時(shí)機(jī)將成，在你任上，也該出能安定天下之雄主了！”

    他多少年夙興夜寐，就是為了這樣一句話，就是為了能以自己的智謀，安這紛亂定天下，救國與民，方才苦心孤詣周旋于世家之間……

    如今山云書院被廖家蠶食已久，怕是自己百年之后，這里就要成為郡守的私產(chǎn)，可自己卻還是未能完成老師的托付！

    當(dāng)年自己諄諄教誨，秦王虎狼之豺，于今居然也處處受世家掣肘！

    “欲栽大木柱長天”難道是歷代山云書院院首的一席空話么？！

    山云子年歲將老，越發(fā)憂心如搗……

    直到……

    直到他看到這個古家孩子……

    古驁的出現(xiàn)，讓山云子又生出一絲希冀來……自己又何曾沒有那往昔崢嶸年少？他也曾背著書袋，滿懷著提壺濟(jì)世的情懷，踏入山云書院……

    可惜荏苒光陰，匆匆歲月，幾乎將原本埋在心底的誓言封存殆盡；而如今，在初夏之月的一絲照耀下，它似乎又閃出了一道耀人的光輝……

    古驁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蔥郁的林木中了，山云子這才拄著拐杖，緩緩地回身竹舍。

    第42章

    古驁這幾日埋頭于書,可苦了山下陳村的少年。

    古驁知道自己多日無閑空，便著一位山云書院的仆役向陳村報(bào)口信，說自己可能十日之后才能再去,令大家不要空候。

    古驁?jiān)陉惔迨┙?日復(fù)一日,已經(jīng)連續(xù)了一個月,其間從無中斷之輟,這下少年們得知古驁不來,一時(shí)間都有些不習(xí)慣,更是有人灰心喪氣地道：“難道先生這次又要棄我們而去了？就像以前一樣？”

    當(dāng)時(shí)許多少年都聚在一處，典不識也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旁,這話輕落入他耳中，不禁又喚起了他心底從前屢次被拋下的經(jīng)歷：父親走了，母親走了，之前那些夫子也走了，而陳村的少年把他看做外人……

    原本打算對古驁傾心相待，可如今聽了這句話，典不識心中也忽然沒底起來……

    典不識不能分辨自己深藏不覺的幼年傷痛，只是又沒由來地發(fā)起胸悶，坐在小木樁上眉頭緊鎖，也不知道自己在憤懣什么，眾人一見典不識如此，都離他離得更遠(yuǎn)了。

    這番舉動落在典不識眼中，又令他加倍生氣，他知道自己的脾氣，比如總是控制不住地喜歡大發(fā)雷霆，比如不能忍受他人不接納自己……這時(shí)候聽人說了‘棄我們而去’這一句，正戳到痛處，典不識當(dāng)下便怒目一瞪：“……他敢？他若如此，我就把他從山上書院里面揪下來！”

    說著，典不識露出一副暴戾恣睢的神態(tài)，目光中又帶了一股窮兇極惡，把眾少年遠(yuǎn)遠(yuǎn)地都嚇了一跳，這下越發(fā)覺出典不識與他們的不同，便更疏遠(yuǎn)他了。

    然而適才還籠罩著陳村少年們頭頂?shù)膿?dān)憂氣氛，被典不識這么一鬧，倒是由此轉(zhuǎn)移了注目。如今聽見典不識這么說，眾人縮起脖子不敢言語的同時(shí)，卻又奇妙地感到“他若如此，我就把他從山上書院里面揪下來！”這一句，似乎能給人莫名的安心。

    陳江這時(shí)候便大著膽子，站起身同典不識一道安慰出言道：“大家莫急，古先生還著人送信來，說明沒忘了我們?！?/br>
    典不識甕聲甕氣地接了句口：“哼，若不是這個話！我下次定用拳頭揍他娘的！”

    陳江皺眉：“你怎么亂說一氣，古先生這不是說還要來么！”

    典不識被這么一斥，也知道自己毛躁沖動的脾氣又犯了，口不擇言，便狠狠瞪了陳江一眼。

    陳江被典不識瞪得退了好幾步，他不知道典不識是因?yàn)樾奶摬诺伤?，還以為典不識不可理喻，就又離典不識遠(yuǎn)了些。

    典不識自從父母走了以后，情緒便總是大起大落，難有平靜的時(shí)候，唯有在遇見古驁的那些日子里，在靜靜地坐下來聽他講學(xué)的時(shí)光中，典不識才會脫去那些憤懣帶來的壓抑，沉浸于古驁勾勒的書中奇妙世界……躁動與不平，方才得到片刻安心與寧靜。

    古驁?jiān)谒闹惺遣煌?，與弟妹也不同，弟妹帶給他的是溫暖，是這世上還有親人的牽掛，可卻也是讓他cao勞心碎，從不敢放松一絲警惕的重?fù)?dān)。

    在外，典不識一身鋼精鐵骨，肩上挑著全家的吃穿住行，在內(nèi)，他將逞強(qiáng)作為了自己的習(xí)慣，絲毫不顧及被壓抑得甚深，卻又時(shí)常浮血的創(chuàng)口。

    這時(shí)又得了可能受傷的預(yù)見，典不識便在心中咬牙切齒道：“……可千萬莫讓我錯信了他！”

    而在山云書院上，古驁自前日夜里得了山云子‘明日開始講學(xué)’的話之后，第二日便依言前去承遠(yuǎn)殿聆聽教誨，辰時(shí)日高，師徒兩人便坐在內(nèi)室中授課。

    山云子以兩百年前的亂世開端為基入手，從根論起，細(xì)述當(dāng)時(shí)朝廷之中所主張，所對策，其結(jié)果，分條析縷地剖論當(dāng)時(shí)人之所思所想所籌謀，又從土地兼并入手，追根溯源講到流民，兼又論及農(nóng)事，再講到官吏，最后回歸至于朝堂，行云流水，看似天馬行空不著邊際，實(shí)則思逸俊達(dá)，將時(shí)事析論的深刻。

    “世人都說，世間以理為本，以事為器，道本而器末。然靜觀天下動蕩兩百余年，卻并非如此?！?/br>
    “理非根本，而是于勢之必然處見理，終無有孤懸致志之道?！?/br>
    綱既舉，目則張，山云子娓娓道來前事紛紜：時(shí)人之局限，為何有些事做不到，為何有些事能做卻未做，朝中，內(nèi)廷，世家，后宮，軍務(wù)，條條縷縷，都作了細(xì)致的分析。古驁聽在心中，對讀史一事又漸有了通貫之感——原來讀史便該這樣讀，原來尋根追源便該這般剝絲抽繭。

    古驁如今所學(xué)，便是兩百年間有識之士所累積的所有經(jīng)驗(yàn)與教訓(xùn)。

    講學(xué)在申時(shí)結(jié)束，古驁作禮而退，因?yàn)檫@幾日行拜師之儀，又兼承遠(yuǎn)殿覽書求索，一直未出，亦未與懷歆等碰面，古驁下了學(xué)也無事，便攜書來到了竹林之中相探。

    在錯落有致的小石子路上行了片刻，重蔭疏竹間，遠(yuǎn)遠(yuǎn)便依稀見到一片翠色環(huán)繞之中，兩位少年人，一襲黑衣，一件玉衫，正相對而坐。黑衣者正是懷歆，而玉袍者正是數(shù)日不見的云卬。

    懷歆正一如既往埋頭于書，云卬卻在一邊百無聊賴地蕩著腳，找懷歆說話：“……你說呀……為什么你要編個辮子垂在背后……我們都是束發(fā)，偏偏你不同?！?/br>
    懷歆嘆了口氣，抬起眼，有些體虛不濟(jì)地道：“……因?yàn)槲腋改刚f，這樣能把我的元神系住，我就不會早夭了。”

    云卬“喔”了一聲，有些困倦地瞇起了眼睛，又問道：“……這又是怎么個說法？”

    “那說來可就話長了……”懷歆拖長了音調(diào)，聲音越說越低。

    兩人似乎都覺得這樣消遣嘴牙無甚益處，便都停止了交談。云卬還在蕩著腳，一會兒望著大石，一會兒又望著天空，眼動睛轉(zhuǎn)，目光中正好落在了從竹林深處緩步行來的古驁身上，頓時(shí)云卬睜大了眼睛，一下子從大石上挑了下來，神色也一掃困倦，有些發(fā)愣地看著古驁。

    古驁幾步走近，邊走邊笑道：“云公子，懷兄，在說什么呢？”

    云卬聞言，卻沒有回話招呼古驁，而是一瞬之間紅了臉，有些拘謹(jǐn)?shù)卣驹谑叀?/br>
    懷歆倒是在一旁輕道：“……古兄啊，云公子這幾日等你許久……”

    古驁微微一怔，走到了他們身側(cè)，也撩袍坐到了大石之上，仰頭對云卬笑道：“……我也是正要問呢，之前總見云公子你給懷兄送飯，平日并不在竹林，今天怎么在？”

    云卬盯著古驁看了半晌，終于鼓起勇氣般地道：“我在等你呀！”

    古驁見云卬原來還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不禁失笑：“我們?nèi)说拇_很久沒有一道說話了呢！來，站著做什么，快坐。”

    第42章（2）

    “最近看你都不在山上，也不露面，是去哪里了？”云卬依言坐了下來，問道。

    “喔，我是去山下，給陳村的少年開蒙?！?/br>
    云卬微微皺眉，抬了抬下巴，道：“……是嗎？可你每日都去，已經(jīng)不見行蹤月余，這么一看，下山定是十分有趣罷？”

    古驁聽出云卬似乎有惱意，還以為是他是不甘寂寞，覺得無人陪伴他玩耍，便道：“也不是有趣無趣之說，只是看見他們，我便又會想到我在芒碭山中那些日子，倒有些親切了。你若是在書院中覺得孤單，何不一道去看看？我講詩講經(jīng)還行，若是講畫講才情，可不及你，你若是愿意，與我同去如何？”

    云卬見古驁言及 ‘親切’，心道：原來他在寒門中才覺得親切，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能讓他感到親切來，竟令他日日都迫不及待地趕去，不留于書院中了。

    當(dāng)下便應(yīng)道：“那你下次什么時(shí)候去？”

    古驁仰頭一看天色，并不很晚，夏日太陽又都是遲些落山的，就道：“今日便可?！?/br>
    懷歆這時(shí)在旁邊咳嗽一聲，道：“你們兩人盡顧著述衷腸，怎么就把我給忘了？”

    古驁笑道：“你也能一道去么？”

    懷歆揚(yáng)眉：“何樂不為？”

    古驁看著他：“這日頭，能行？”

    懷歆閉上眼睛，道：“我撐把黑布傘?！?/br>
    三人談笑之間，這便起身相攜下山，古驁?jiān)具€怕懷歆走不慣泥土山路，卻見密林重蔭之間，懷歆收了傘背在背上，在山間穿行卻顯出一絲步履輕快來。令人擔(dān)心的卻是云卬，一下子被樹枝掛到了衣服，一下子又不小心一腳踩進(jìn)泥地里，古驁忙上前攙扶起他：“來，這邊?！?/br>
    云卬卻忽然生氣道：“誰要你扶了？”

    古驁一愣，又只好松開了手：“我知道你行，但小心些?！?/br>
    懷歆在一旁嘆了口氣。

    三人不久便走到了陳村，古驁如往常一樣，走到村口的高椽旁，取下鑼鼓，揚(yáng)手便敲了起來，一時(shí)間金鉑之聲震耳而響，云卬初見古驁一本正經(jīng)敲鑼打鼓的模樣，不禁在身后笑道：“……這里倒的確有趣！”

    懷歆在一旁看了云卬一眼：“咳咳……心中喜歡，自然什么都覺得有趣了?！?/br>
    “你……”云卬皺眉地瞪了懷歆一眼，懷歆舉袖指著古驁遠(yuǎn)去的背影：“……還不趕緊跟過去？”

    云卬咬了咬牙，覺得懷歆實(shí)在太不給他面子，也不為他抬樁，既知道了自己隱秘之思也就罷了，不幫自己不說，還總是時(shí)時(shí)不忘揶揄自己，簡直是不夠朋友。但沒辦法，誰叫自己喜歡就是喜歡了呢……

    “我不與你計(jì)較！”

    云卬說著，便追上一步，跟著古驁進(jìn)了陳村。

    ————

    原來這日古驁鑼聲一響，陳村遍聞，一時(shí)間分布不同之處的陳村少年們，都聽到了鑼聲，心中一凜。

    只見他們中的一個，忽然放下手中的活兒，拔腿就朝村塾處奔去，奔到小路上，正遇見其他趕來的人，也許是受了感染，大家也都紛紛丟了農(nóng)具，跳出田埂奔跑起來。

    古驁懷歆云卬一行三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著小土路上揚(yáng)起一陣沙塵，沙塵盡處，跑出十來個氣喘吁吁的村中少年，為首的便是陳江，跑在最后的是典不識，他正一手抱著他弟弟，另一只手抱著他meimei，隔著一段距離跟在大隊(duì)人馬身后。

    云卬看著這一幕，有些發(fā)愣，心道：“我在書院生活了這么久，倒是頭一次見這樣來上課的?！?/br>
    古驁也微微一怔，見陳江停在身前氣喘吁吁：“古先生你終于來了……”，便忙上前一步，問道：“是出了什么事么？你們怎么今天都這么急？”

    典不識大跨步地跑在最后，從揚(yáng)沙中沖出，他弟妹都被熏得不斷地嬌聲咳嗽，典不識這下來不及哄他弟妹，就對古驁粗聲粗氣地喊道：“……我們都以為你不來了哩！”

    “我說過，我會來的……”古驁看著他們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地?fù)沃?，目光直直地望著自己的模樣，不知道為什么，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愧疚與心疼來，不禁道：“我說過，我會來的，就一定會來?！?/br>
    第43章

    陳江在旁邊一邊喘息,一邊苦笑道：“古先生莫要怪他們……他們?nèi)粲姓`解之處，還望古先生別生氣才好……”說著,陳江招呼那些少年道：“還不快給古先生賠罪？”

    那些村中少年都一個個上前行禮,古驁忙扶起他們道：“不用，是我,是我沒做好啊……”說著,古驁便與他們相攜往村塾走去：“走，一起去！”

    “走！”陳江揮了揮手，對其他少年招呼道，他們便魚貫般跟在了古驁身后。

    懷歆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又看了一眼古驁,心道：“我適才看見,古兄似乎動了情呢,看來古兄與他們，看似不親昵，但感情上卻一點(diǎn)隔閡都沒有。古兄在山云書院的時(shí)候，有時(shí)還拘謹(jǐn)于禮，如今一看，古兄與他們卻是放得開。

    接著懷歆又不禁想：“究竟都是出身寒門，果然與從小一起長大的人氣質(zhì)相似，才能令人相處愜意，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古兄既然生在山中農(nóng)家，便定要與農(nóng)家之子相處，方才容易顯出真性情……”

    懷歆思及此處之時(shí)，遠(yuǎn)在芒碭山中的二狗子，騎在跛驢上，不知為何，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破爛的衣衫，上面開了好幾個洞，因?yàn)榕c父親不睦，他這半年連新衣都不曾得到一件，抽了抽有些發(fā)癢的鼻子，二狗子忽然覺得生氣起來，難道自己竟要為此生病了？二狗子越想越覺得不忿，就他對手下收攏的小嘍啰說：“你們誰能給小爺弄來一件新衣，有賞！”

    那小嘍啰趕緊哈著腰問：“若能弄來，大哥又能賞我等什么好東西？”

    二狗子騎在跛驢上，橫眉一皺：“小崽子，你還問起這個來了？！”說著他一揮鋤頭，“賞你一頓打！還不趕快去？！”